“堂嫂……”站在门框边悄悄看她的晚香即刻便瞠目结舌,不知所措地走进来一步,“堂嫂,你这是怎么了?”
殷瀼一惊,忙把袖口放下来,遮盖住那可怖的伤口,垂手重新落回原处。她娟眉皱得更紧了些,语气生硬:“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家里照顾祖母吗?怎么这么不听话。”
奚晚香紧咬着唇,几乎要把下唇咬破。她快步走到堂嫂身边,眼中一时满是心疼的泪水,她想抓住堂嫂的手腕,可堂嫂却偏偏不想让她看那伤痕,躲着把手臂藏起来。
“你把手伸出来!”奚晚香声音都在颤抖,伤在堂嫂身上,却仿佛刻了一刀在她心头。方才见到堂嫂鲜血淋漓的手臂,她脑中一阵嗡鸣,几乎忘记呼吸。
难见这丫头不容置疑、命令一般的口气,殷瀼有些怔然,一个晃神,手腕便被晚香捉住了,她双手环着伸到殷瀼背后,几乎是扑在她怀里。从被围堵到被划伤,殷瀼都不曾想哭,她一直以她一贯的冷静以抗,甚至在疼痛中,还能心无旁骛地看账册,把这几天不在的错帐漏帐都补进去。可这丫头一来,她就乱了阵脚,这会儿晚香扑在她怀中,殷瀼的心似乎顿时软和融化了。
抓到了堂嫂的手之后,晚香便要直起身子来。谁知竟被堂嫂用她没有受伤的手轻轻搂住了腰背。奚晚香浑身一震,任凭堂嫂这样温柔地拥着自己,下巴枕在自己的肩膀,有些疼。殷瀼闭着眼睛,蹭了蹭晚香的脖子,叹了口气:“傻姑娘,我没事的,不小心划到了而已。”
晚香才不相信她的话。狠着心把她推开,用力擦了溢出来的眼泪,手上动作放到最轻,把殷瀼的袖口撩起来,在臂腕处卷好,又用纱布浸了方才打来的井水,一点一点慢慢擦去血污。
仅仅是帮她处理伤口,奚晚香已是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擦干净了周围的血,伤口才显露清晰,大抵是被粗造的刀片划伤了,因此伤口并不规整,长长的一条,几乎从臂弯处一直延伸到了手腕,深可见骨。堂嫂清瘦,手臂更是纤细盈盈,霜白的肌肤上布着这么一条伤口,还在不断地渗着血珠,着实让人疼惜。
好容易抖上了药粉,晚香耐着性子,又把纱布一层一层地替堂嫂包上,觉得不够,又让官儿下去拿了许多过来,直到把殷瀼的手臂缠成两倍粗细才稍显满意地放过了它。
整个过程,两人都静静的,不曾说一句话。
直到暮色上,两人并肩回去,殷瀼才忍不住问了晚香:“你怎么不问我怎么受的伤?”
奚晚香牵了她的左手,神色淡漠地说:“无需再问,是婶娘罢。”
殷瀼不置可否,伸手揉了揉晚香的头,袖口破了一道口子,能看到里面缠得不甚好看的纱布。“她想要钥匙,昨天老太太交给我的库房钥匙。”殷瀼说,“只是那钥匙一大串,又沉,我怎会随身带着?那两个她遣来的小厮把我堵在巷子里,便准备杀了我灭口。”
说“杀了灭口”的时候,殷瀼却还是带着微笑,似乎只是在说不管自己的一件小事罢了。倒是晚香,紧紧握着拳头,指甲几乎要把手心刺破。
“……后来呢?”晚香好容易才从嗓子眼说了这三个字。
“我躲得快,那小厮便只是砍到了手臂。那两个小厮堵的地方不好,正巧是胡三姐儿家底下,胡三姐儿你也知道,是个泼辣的性子,嫌聒噪,便开窗出来骂,可谁知恰好碰到了窗台上的盆栽,将冲在前头的那小厮砸昏了。见了血,另一个唬到了,也就跑了。本该是命丧与此,可总归还算幸运。”
“那李四春呢?那没胆儿的小子,丢下你跑了?”晚香不依不饶地问。
殷瀼摇了摇头:“方才杜家来闹事,他走得快,就先去挡一阵。等我到的时候,杜家的人等不急,已经走了。”
“杜家?杜家的人为何来闹事?可是为了之前咱们把布坊卖给他们之事?”
殷瀼道:“此前他们也来过几次,确实是为了布坊。如今布坊是杜少爷在打理,每况愈下。又有陈氏布坊经营得红火,自然没有杜家什么事了,杜少爷被员外骂得厉害了,便把锅推到咱们头上,说是因为之前便是个烂摊子,与他毫不相干。员外不信,要他拿个证据出来,杜少爷又拿不出来,便只好把气撒到了这里,能让钱庄生意黄一桩,似乎他那儿就进了笔钱般高兴。”
奚晚香嗤一声:“草包。”又正色,望着殷瀼,“堂嫂,今后你若要来钱庄,晚香必也跟着你一起,绝不让今天的事再发生一遍。若堂嫂有个三长两短,晚香……不愿苟活。”
殷瀼莞尔,眼睛却不敢看晚香:“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堂嫂与你,有这样重要?”说着,她别开头,望着路边热气腾腾的炊饼,“好香,我记得你顶喜欢吃肉馅儿的炊饼了。”
“嗯。”晚香应一声,不知是在回哪一句。
“那好,看在你给堂嫂包伤口的份儿上,堂嫂请你吃炊饼。”说着,殷瀼便不由分说地拉着晚香朝吆喝着的炊饼铺子走去。
奚晚香默默接过炊饼,却久久没有咬一口。殷瀼问她,她却固执地抬起头,一板一眼地说:“有这样重要。”
殷瀼脸色微变,旋即笑着说:“嗯,快吃吧。”
知道晚香嫉恶如仇,睚眦必报,殷瀼却没有想到一路上都温温淡淡、不多作声的晚香到了奚宅,竟突然冷冰冰地下令,把冯姨娘的一切东西都清出来,直接扔到宅子外头,把她这个人也扫地出去,决不让她再走进宅子半步。
下人们乍见二小姐这样冷漠又疏远的样子,不由得皆有些惶惶,疑惑的同时,又有些不敢真的照办。虽说冯氏只是姨娘,可她毕竟也曾有过地位,在这家里的时间也长。
见这些不中用的下人都面面相觑,定在原地。奚晚香冷笑几声,疾步走到西苑冯姨娘的房间,推开她的房门,将正在哼着秦淮小调做女红的冯姨娘吓个半死,险些把手指都要刺穿。
奚晚香懒作解释,便干脆地进去,把她的衣橱打开,将里面叠放整齐的衣裳都抱着扔出来。冯姨娘目瞪口呆地看着晚香发疯一样,竟忘了上前拦住她,甚至连话都不会说了。这还不算完,奚晚香胸口一口恶气难纾,又扫了梳妆台,铜镜砸地,梳妆奁里各式簪子篦子之类的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殷瀼站在门口,竟朝着晚香的背影笑了笑,这丫头,好像被触动了逆鳞。
“晚香。”殷瀼靠着门框,唤了她一声。
奚晚香肩膀起伏着,终于停了下来。她缓缓转过身子,眼睛红红的,泫然欲泣。“堂嫂,我是不是特别傻?你是不是要责备我……”奚晚香一步一步朝殷瀼走去,尾音落在哽咽中。
“傻姑娘……”殷瀼叹了口气,把晚香抱在怀中,轻轻抚着她的后脑勺,又转身对身后一大圈看热闹的下人道:“还愣着做什么?二小姐的话就不是话了?还不进来把东西都扔出去?”
谁都知道少夫人如今便是家里最有分量的人,连老太太都吩咐过,听少夫人的指令办事。况且那冯姨娘平日里待谁都爱理不理,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对待下人更是如此。因而整个宅子,十来个下人便一哄而起,纷纷进屋,砸的砸,扔的扔,竟颇有一番热火朝天的干劲儿。
而此时,冯姨娘已是气极反笑,她踉跄一步,指着殷瀼骂道:“你个不知廉耻的浪贱蹄子,贼娼妇儿!谁知道你在外头怎样偷汉子,这才不情愿给奚家怀个种出来!如今可好,赶了虞氏还不够,要把我也赶出去了?赶出去了,你可就是一人独大了,就可在这院中想什么就做什么了?!想到倒是美,我冯凭绝不会让你如愿的!”见晚香从殷瀼怀中侧头,幽测测地看着自己,冯姨娘又指着晚香骂,“你也是,小扫把星,自打你来了之后,奚家就每一天安宁日子!你们两个倒是般配,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晚香本觉听不过去,想上去堵了她的嘴,奈何堂嫂说随她去便是,反正都是要扫地出门的人了,何苦与她再计较,权当作穿耳风罢了。
直到冯姨娘真正被赶出了奚家,站在奚家门口,周遭被自己的各类家什围着,还不愿相信自己真的就这样被这两个小丫头赶出来了。
她想得天真,本觉得雇人把殷瀼整伤残了,殷氏便无法当家,至少这段时间自己能在奚家说得了话了,那么今后便能步步为营,重新把奚家的掌事之权夺过来。这釜底抽薪一般的法子,本是不错的,可奈何冯姨娘有贼心,却没□□无缝的计划,这般草草的计谋,反倒让自己落了个四面楚歌的下场。
原本还在做梦一样想着殷氏因伤在床,二小姐年轻无用,二爷更是不担事,自己则勉为其难地出来主持大局的场景,下一刻便被扔到了外头,这反差,让冯姨娘回不过神。
夜风缓缓,枝叶飒飒。奚家的大门毫不留情地关上了,只留了外头家具物什七零八落地扔着,一片狼藉。
冯姨娘茫茫然,一屁股坐到横放在地上的矮橱上,一个被扫地出门的妇人,就算她腆着脸去杜家,亦难开口求杜家收留。
殷瀼屋内,谨连取了上好的药膏过来,能促进伤口愈合,不留一丝疤痕。
奚晚香让谨连出去了,自己则小心地解开下午为堂嫂包的纱布,重新为她上药。
她今天是疯了,奚晚香时候想来,也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当时的她已是气到了极点,她根本不想去想什么高深的法子算计冯姨娘。回家的路上,她虽不言语,可心中却是怒火三尺,恨不得一把火烧了冯姨娘的屋子,一了百了。她就是这样冲动的人,若谁敢伤堂嫂一根指头,让她提刀相向都是可以的。
今天发生的事太多了,昨日又没睡好,殷瀼很快便倦了。
见堂嫂面色怠怠,晚香识趣地冲她笑笑,便要准备出去,不打搅她休息了。
谁知,堂嫂却躺在床上,靠着迎枕,抓了晚香衣袖,嗔怪道:“去做什么?还不洗漱去,还要让堂嫂等你多久?再等,可就先睡着了。”
晚香大喜,忙以极快的速度洗漱完,换了亵衣,便躺到了堂嫂身边。被窝暖暖的,与她的体温相融,奚晚香好欢喜。
殷瀼合了眼,很快便睡着了。夜半的时候因梦醒了片刻,她不记得做了什么梦,只是睁眼便看到了小晚香甜甜的睡容,她觉得甚是安心。
殷瀼看了片刻,复又闭上眼。
她就像是□□,殷瀼明知道致命,可就是舍不得把她甩开,日复一日,似乎还甘之如饴。
☆、第八十八章
迎夏首,末春垂。
日头逐渐热起来,奚夏华的尸身放不了多长时间了,便选了立夏后两日进了棺,次日便定了出殡时候。
奚老太太的身子丝毫没有起色,双目紧闭地躺在床上,瞧着似乎只是进入了睡梦,而梦中有什么令她踌躇紧张的事,难以舒展睡容。屋子里满是老旧陈腐的气息,明明已经不断地通风透气又熏香了,可就是散不去这些淡淡的气味,或许这便是象征了消亡的气味。
晚香在替老太太喂药的时候,发现她枕头下露出信封一角。拿出来一看,竟是奚夏华的绝笔。晚香这样爱憎分明的人,见着宋程这样不负责任、沾花惹草的男人,气得牙痒痒。可没法子,永州与台门镇离得远,鞭长莫及,况且当下家宅不安宁,老太太又病着,确凿腾不出时间来惩戒那渣男。只得先将夏华姑母下葬了,一切再议。
自从冯姨娘被两人合力赶出了奚家之后,宅子里便愈发冷清了。尤其是白日里堂嫂去了钱庄之后,晚香除了照料中风的祖母,便是整日整日地发呆,或在堂嫂屋子里,照着堂嫂从前的小字练。时间这东西真是奇怪,与堂嫂在一起的时候便快得仿佛只在一眨眼间,可一旦独处的时候,却又慢得像凝滞起来的冰块,怎么都融化不了。
她本想跟着堂嫂一道去钱庄,可殷瀼就是不让,说晚香得尽孝祖母跟前才是正事,晚香只好鼓着腮帮子答应了,又让家里几个小厮陪同堂嫂一道去,如同保镖一般,围了堂嫂一圈,出去一走,那叫一个威风凛凛。
出殡日前晚,清瑟终于回来了。
她带了南风一块儿回来,晚香见着她们俩便觉得十分羡慕。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日夜不离,长相厮守,又能避过世俗的无端的指责嘲诘,清瑟和南风怕是如同神仙眷侣一般了。然晚香也明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清瑟能到现在这步,亦是经过了诸多不易,跨山跨海才勉强如了愿。
奚清瑟见晚香望着她,便冲晚香笑了笑。已是一年多不曾见面,两人亦不多言语,姐妹之间仿佛自有着默契。
这几天一直下雨,整个镇子似乎笼罩进了一片冷清的灰蒙之中。怕是进入梅雨季节了,又潮又闷,让人浑身不舒服。
奚夏华的葬礼比奚远镇的简单许多,虽说是奚家姑奶奶,可出嫁在外这么多年,又鲜少归宁,奚家除了老太太和二爷,几乎没有人对这个姑奶奶还有印象。
棺椁入土的时候,奚远年这样一个七尺男儿竟浑身觳觫,最终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若不是晚香在身边扶着他,他怕是要跌坐在这黄土上的。
这一片半坡上的平地便是奚家的祖坟区,旧冢荒草萋萋,新坟土色仍清,眼见着便让人无端生出荒凉之心。奚家从三代之上的煊赫,到如今的人丁凋零,对比之下,实见怆然。饶是晚香内心并非奚家之人,都觉得有些嗟叹。所谓人事变迁,沧海桑田,世上所有的宴席都会散,只希望散场的时候,喜欢的人仍在身边。
清瑟在奚家呆不了多久,那日冯姨娘被赶出去之后,举目无亲,想来想去还是不尴不尬地去了杜家,在清瑟面前大吐苦水,将晚香和殷氏说成是十恶不赦、不亲不孝的贱婢。清瑟自然不想让母亲日后继续在自己耳边絮叨,可瞧她连嫁妆都打包带上了,怕是真是走投无路,清瑟便忍下了,先收留一段时间,一旦有机会便赶紧把她再送回奚家来。
冯姨娘这人,清瑟最是清楚不过,必然是母亲自己又惹事儿了,做得实在过火了,才让赶了出来。因此清瑟一直没有问晚香,直到走之前,清瑟才忍不住开了口,毕竟她与南风好好的在杜家过快活日子,母亲一来,许多事自然得埋到地底下去,束手束脚,实在不爽快。
从晚香口中得知了真相,奚清瑟大为震惊,她是真没想到自己母亲竟然会命人痛下杀手。这让清瑟在晚香面前窘然,怪不得母亲被奚家所不容,怪不得阿嫂殷氏总不用右手做事,行动有些不方便。
望着晚香平平静静的神色,清瑟叹口气:“罢了,既然这样,娘亲便先在杜家住着吧。让你们担惊了,我替娘向你和阿嫂道歉。”
晚香把手放在清瑟的肩上,微微笑道:“当时真是气急了才出此下策,给你添麻烦了。”
清瑟很快便恢复了从前倨傲清冷的模样,扬眉一笑:“客气什么。你心里有数就好,能把长辈扫地出来,你也算是奇女子了,我该佩服你才是。再说,她毕竟是我娘亲,养着也是应该的,免得再给你们捣糨糊。”
清瑟的语气满不在乎,晚香听着却忽然有些心酸。这两年亲人接连过世,让她对每一次的分别都愈感沉重。望着清瑟透着疏离的眉眼,她忽然觉得不安。说不清这种不安从何而起,晚香又看了看站在清瑟身边的南风,南风的眉眼比清瑟柔和多了,浓浓的,比从前少了胆怯和羞涩,乍然看去让人觉得十分舒服,正如她的名字,像一股暖和的南方之风。
“你们,多保重。”晚香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如官样文章一般说了这句。
清瑟等了半天,才等到这不轻不重的一句,嫌弃地嗤笑一声,好歹说一句:“你也是。”又?8 辉洞醋潘堑囊笫掀骋谎郏沟土松簦鞍⑸┎淮恚粝率衷俾删捅凰苏巳ィ绞焙蚰憧杀鹂薇亲印!?br /> “你……”清瑟的语气像在菜市场挑菜,让晚香想揪着她耳朵打她。
见晚香脸色一阵青红,又忸怩地看看殷氏,端的不自在,清瑟忍不住笑了开来,又补充一句:“有花堪折直须折,捏着下巴一亲不就完事了?猜来猜去多没意思。哎,我跟你讲,那事儿可是能上瘾的……”
没说完,晚香的脸是红了彻底,像下了油锅的虾子。
“小姐!”南风终于也听不下去了,嗔笑着拍了清瑟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