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霄没穿外套,瑟瑟寒风从长街尽头凭空卷来,他在呵气成霜的时节里倏然抬首,看到林越俊秀清冷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眼神悲悯,神情哀戚地看着他,对他说:“陆霄,你真傻。”
陆霄露出一个苦笑,是啊,我真傻。半个小时前还满怀期待和渴盼,满以为自己也可以跟其他人一样,肆无忌惮的去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却没想到,半个小时候后,现实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告诉他,那份他自以为是的幸福只是无中生有的臆想和幻觉。
车窗外的街道熟悉又陌生,甫一入冬就迎来了今年第一波寒潮,这个时间街上行人并不多,显得尤为冷寂凄清。街灯在浓重雾气下亮着朦胧模糊的光,照不亮脚下方寸的世界,也看不清茫然不明的前路。
司机问了好几遍他要去哪里,陆霄收回目光想了想,发现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他的所有东西都在楚奕家,他甚至连件外套都没有穿出来。他的钱包和证件都在外套口袋里,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是楚奕送给他的手机。他不死心地浑身上下摸了一遍,在牛仔裤的口袋里找到了开门之后顺手塞进兜里的钥匙。楚奕家的。
眼前突然闪过某一天,楚奕把这串钥匙重新放进他手里的时候,脸上几乎是有点纵容的微笑。他说:“这可是第二次给你了,别再随便还给我。”
他闭上眼睛,握着钥匙的手紧了紧,开始认真思索自己能去哪里。
靳南,叶菲,边以秋……他突然发现在这个城市,他能够求助的也仅仅只有这么几个人。但每一个人,他又都有不能求助的理由。
他身无分文,狼狈不堪,没有任何证件,甚至连出租车的车资都付不出来。偌大的Z市,竟无一处可以容身。
师傅见他不答话,又问了一句:“先生,你到底要去哪啊?”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陆霄悲哀的想。
最后他说:“师傅,车钱我可以微信转给你吗?出来得急,没带钱包。”
师傅转头看了看他,说:“可以是可以,但你也得告诉我要去哪啊。”
“你先随便开吧。”或许过会儿他就知道要去哪儿了。
师傅开了十几年车还没见过这样的乘客,看他脸色不怎么好,随口问道:“小伙子,跟家人吵架了?”
“家人?”陆霄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算是吧。”至少在半个小时前,他满心欢喜的想要在以后的日子里,把楚奕当做家人。
“你们这些小年轻啊,家人说什么肯定都是为你好,怎么能动不动就离家出走呢?要不咱们兜一圈,我还是送你回去吧。既然是家人,没什么话是不好说开的,赌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司机还在说什么,陆霄已经自动屏蔽不想去听了。他和楚奕不是家人,他出来也不是为了赌气。他在地铁上做了那么多的心理建设,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哪怕楚奕告诉他“你误会了,我真的只是把你当弟弟”,他也还是想奋不顾身地去证实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没有人知道他在听到楚奕说“我喜欢你”四个字的时候有多么的欣喜若狂不敢置信,他内心忐忑犹疑,诚惶诚恐,即使楚奕再三确定说喜欢他,他却依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值得他如此喜欢。
与其说柯明轩那句话让他对楚奕的喜欢产生了怀疑,不如说是他对自己没有足够的信心,对这不知何时所起的感情更没有足够的信心。所以柯明轩一句话就将他打回了原型,让他无法分辨无力思考,手足无措慌不择路地从楚奕身边逃开。
他叹了口气,在师傅不知道多少次殷切的目光下终于说了一个明确的目的地。而在出租车停在名人俱乐部门口的时候,陆霄终于理解了一个词,世事无常。
边以秋接到他的电话下楼看到他的第一眼,脑子里只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让他见到那个姓楚的,他一定会不遗余力地狠狠揍他一顿。
当初从他这里把陆霄带走,后来又通过柯明轩明里暗里给他使绊子,目的是让他无暇再找陆霄的麻烦。用柯明轩的话来说,“陆霄是楚奕的小心肝儿”,如果他再跟姓楚的作对,就是跟柯家过不去。
当然,边以秋这近半年的时间确实没再找过陆霄的麻烦,但却并不仅仅只是因为柯明轩搞得他心力憔悴,而是他偶尔会从柯明轩嘴里听到关于陆霄的消息,知道楚奕对他是真的上心,知道楚奕不会因为陆霄的过去嫌弃他,知道陆霄最近过得不错,知道他跟着楚奕肯定比跟着他好。
可现在呢?马勒戈壁的,谁他妈会忍心让自己的“小心肝儿”大冬天的就穿件套头衫身无分文流落街头?
边以秋又是心疼又是愤怒,拉长着脸把陆霄拽进俱乐部,径直朝二楼自己那个专属包厢走去——没错,就是上次陆霄为了楚奕跑来揍他的那个包厢。
包厢里暖气开得足,边以秋让人送了杯热水进来,陆霄接过去捧在手里,快要冻僵的身体终于缓过点劲儿来。
边以秋坐在他对面的沙发椅上抽烟,陆霄抵着杯沿喝水,谁也没有先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边以秋把抽完的烟头摁熄进烟灰缸,正要开口,电话铃声倒先响了起来。
他看到来电显示,眉头一挑,瞥了眼陆霄,把电话接起来,简单利落两个字:“有事?”
电话是柯明轩打来的,听到他这不咸不淡的两个字,原本就因为找不到陆霄而被楚奕骂了半天的火腾地一下烧起来。
“怎么,没事还不能打电话给你了?”
“可以,但我现在有点忙,没空招呼柯大少爷。”
陆霄一听柯大少爷几个字,立刻反应过来电话那头是柯明轩,赶紧示意边以秋不要暴露自己在这里。
边以秋心想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柯明轩被边以秋一句话噎了个半死,几乎是下意识就问了一句:“你在忙什么?”
“关你鸟事。”边以秋对他一向没什么好脸色,“有话说有屁放。”
柯明轩冷笑一声:“确实关我鸟的事。看来边老大对我的鸟还真是食髓知味,恋恋不忘啊。”
陆霄听不到柯明轩的声音,但很明显看到边以秋变了脸色,捏着电话的手连青筋都蹦了起来:“到底有什么事?不说我挂了。”
他冷硬的语气让柯明轩相当不爽,但考虑到楚奕还在等陆霄的消息,柯大少爷硬是生生忍了这口气,直接切入正题:“陆霄有没有去找你?”
“谁?陆霄?”边以秋夸张的叫了一声,惹得陆霄没好气地对他翻了个白眼,“柯大少爷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陆霄躲我都来不及,怎么会来找我?”
完全不出意外的答案,但柯明轩还是尽职尽责地又确定了一遍:“真的?电话也没打过?”
“没有。”边以秋面不改色地睁眼说瞎话。
“行吧。如果他去找你,你马上通知我。”
“知道了。”边以秋颇有点不耐烦。
柯明轩又说:“边以秋,如果让我知道你没说真话,你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呵呵。”边以秋想也不想直接掐了电话。
柯明轩看着手机,心想边以秋你丫真是越来越有本事了,几天没顾得上敲打,我看你是要上天。
楚奕也结束了跟靳南的通话,朝他走过来:“怎么样?”
柯明轩摇摇头:“你那边有什么消息?”
楚奕绕过他往停车场走:“去墓园看看。”
柯明轩以为自己听错了:“去哪儿?”
“墓园。宝鼎山。”楚奕字正腔圆清晰明确地回答。
“大半夜的去墓园?你没事吧?”柯明轩边说边跟上去。
“靳南说陆霄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去墓园跟林越说说话。”
“林越?那又是谁?”
第三十一章
楚奕也很想知道林越是谁,但靳南只给了他这个信息,并没有说得太多。一来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二来靳南估计觉得这事由陆霄自己来说比较好。但前提是,他们能找到陆霄。
柯明轩坐上副驾驶,一边拉安全带,一边打电话交代手底下的人继续全城撒网去找。
楚奕发动引擎将车开出去,车灯在黑夜之中拉出长长的一道光影。
由于起步太快,柯明轩的安全带还没扣上,脑袋重重磕到椅子上,他忍不住骂道:“我操你慢点,我们是去墓园找人,不是去给自己找墓地!”
边以秋把手机丢到一边,看着对面终于有了点人色的陆霄,慢条斯理出声:“说说吧,你跟那姓楚的怎么了。”
陆霄听到这问话几乎要苦笑了:“为什么你们都认定我跟楚奕会发生点什么?我就不能因为别的事心情不好?”
边以秋深深地看他一眼:“还真不能。”
“……”陆霄无言。
边以秋又补充道:“要因为别的事心情不好,你不会来找我。你来找我,是因为我这里相对安全,楚奕和柯明轩不会想到你真的在这里。刚刚柯明轩打电话过来,估计也就是能找的人都找完了,才死马当作活马医,打来碰碰运气。”
陆霄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对,他确实是考虑了很久才决定来找边以秋的。他在Z市朋友不多,靳南和许慧因为要存钱买婚房,两口子挤在一间单身公寓里,根本没有地方收留他。而叶菲一个女孩子,他去更不方便。至于KTV的同事,他过滤了一圈也没发现有谁跟他交情深到可以在半夜前去求助的。最后竟然只剩下一个边以秋。
要不怎么说世事无常呢。
陆霄当初为了离开他,宁愿出去打零工,也不接受他一分钱,隔得老远嗅到点味都能拔腿就跑,仿佛边老大是洪水猛兽。
他第一次主动来名人俱乐部,就是上次为了楚奕来揍他。边以秋那个时候就有种仗还没开打就先一败涂地的蛋疼感,抑郁得他一张硬朗英气的脸都要开始长皱纹——关键是这仗怎么看都是他占尽了先来后到天时地利的优势,居然就这么莫名其妙未战而败了?
边以秋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是为什么,好在柯明轩紧接着就开始了一系列的使绊子行动,让他焦头烂额分身乏术,确实无暇顾及陆霄。这半年时间,反倒想起柯明轩的时候多些。没办法,柯大少爷总是能在边老大即将忘记他存在的时候,无耻地再整点什么事情出来。
陆霄放下杯子抹了把疲倦的脸,有气无力地看着边以秋:“我饿了,你这里有没有东西吃?”
边以秋按了包房服务,问他:“炒饭行不行?”
“行。”
于是边以秋对服务生说:“一份海鲜炒饭,一份罗宋汤,要快。”
点完餐,边以秋从桌上拿起烟盒,抽出一根来叼嘴里,也不催他说事。
服务生很快敲门将炒饭和汤送了进来,陆霄先喝了两口汤,然后用勺子大口大口吃着那盘香喷喷的海鲜炒饭。
边以秋看着他吃饭的样子,莫名就笑了起来。
陆霄头也不抬地继续吃饭,问他笑什么。
边以秋说:“你就是这样,不管身上心上有多少伤痛,饭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不吃饱饭哪有力气伤春悲秋?”陆霄握着勺子的手连停顿都没有一下。
“我第一次在里头见到你,就被你这股子倔强的劲儿给迷住了。”边以秋深深吸了口烟,靠在沙发上透过眼前缭绕的烟雾看陆霄朦朦胧胧的脸。边看边在心里说,这脸确实比柯明轩看着顺眼多了。
“别整得自己真跟情圣似的,你不就是想上我吗。”陆霄吃得急,有点被噎住了。放下勺子端起汤碗把炒饭顺下去,才抽空睨了边老大一眼。
边以秋对他的话不生气也不反驳,反倒笑了起了:“是啊,就是想上你。那你今天送上门来,是给我上的?”
陆霄没说话,只是搁下汤碗的时候手上的力道有点重,白瓷碗底和大理石面磕出一声清脆动静,当的一声在安静包房里格外清晰,还带着点沉闷的回音。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吸引人,谁特么都想上我。”
边以秋闻言挑了挑眉,直接就抓到了陆霄话里的重点:“楚奕想上你,所以你跑了?”
陆霄低头一点点把炒饭全部吃光,抽纸巾擦了擦嘴把干净得都不用洗的盘子往前推了推,才抬起眼睛,问了个连边以秋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问题。
“你说,喜欢一个人,和喜欢跟一个人上床,有没有区别?”
边以秋的第一反应是“卧槽,陆霄已经跟姓楚的上过床了?我守了这么多年的白菜,就这样被猪拱了?”第二反应是“不对,应该还没有上床,要是已经上过床了,他今天不会跑来自己这里问这种明显是废话的问题。”
于是边老大认真严肃地思考了一会儿,用他活了三十二年从来没有过的正经语气回答:“对我来说没有区别。跟我上床的那些小帅哥,我可都是很喜欢的。你见过谁讨厌一个人,还会跟他上床……”说到这里,边以秋突然停了下来,皱起眉头,仿佛想到了什么不堪回首的记忆,随即自嘲地笑了笑,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又说了一句,“也不一定。”
陆霄没听清楚他后面几个字:“什么?”
话音刚落,边以秋就“嗷”地叫了一声,吓他一跳。
“操!”边以秋骂了句粗口,端起一旁的冰水就往自己手上浇。陆霄才注意到他的手指被燃尽的烟头给烫到了。
“没事吧?”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陆霄觉得今天的边以秋比自己还奇怪。
“没事。”边以秋看了眼自己被燎去一层皮的两根手指,不怎么在意地甩了甩上头的水,脸上的表情经过这个小插曲倒是很快恢复了陆霄熟悉的样子,“我跟你说啊陆霄,我不知道姓楚的是怎么想的,但我肯定是因为喜欢你,才想跟你上床的。所以你要不要考虑下我?”
得,又绕回来了。他就知道问边以秋这种问题是得不到准确答案的,于是也懒得再跟他扯淡,吃饱喝足让他收留两天。
边以秋问他是要跟他回郊区别墅,还是直接在楼上开个房间。他选择了楼上,在边以秋把房门钥匙递给他之后,郑重其事跟他说了声谢谢。边以秋死皮赖脸地跟在他身后要求他以身相许,被陆霄一脚踹出了门。
楚奕跟柯明轩在墓园找了一圈,直到凌晨才回市区,可想而知是没有任何收获的。
柯明轩安慰了几句,让他别担心,明天要还没陆霄的消息,他就让他小舅帮帮忙,公安系统真要找个人,肯定比他们自己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来得容易。
楚奕在小区门口跟他分开,把车开下停车场,副驾驶上还放着陆霄那件毛呢外套。他吐出口气,拿起手机不抱什么希望地又拨了一次陆霄的电话。
房间里一片漆黑,陆霄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看到自己眼前闪过一道强光,他反射性的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发现自己站在了美院油画系三号工作室外的明泽湖畔。
此时正是人间四月,春意正浓的时节,明泽湖岸柳絮纷飞,碧水微荡,三三两两的各系学生或席地而坐,或闲庭信步,也有如同林越一般安静地摆个画板,取一道绝妙景致,肆意挥洒画笔,将之装进绷紧的画布里。
陆霄站在他身后,看不到林越的脸,但是能很清楚地看到他的画。
红的花,绿的水,以及湖对面掩映在层层树冠下只露出一角的灰色老教学楼。水影的轮廓透出湛蓝的天光,层次分明的色彩渲染出一副静谧唯美的湖光春色,颜料的味道从风里传过来,仿佛能从中闻到老教楼底下那株十八学士的浅浅幽香。
很多人说过他有天赋,但陆霄认为那是因为他们都没看过林越的画。林越才是属于有天赋的那一类人。他根本都不需要刻意寻找灵感,只随意的取个景,支个画板,就能绘出让人怦然心动的灵魂。也正因为如此,他在大一刚入校不久就成了美院各位老师同学心中不可取代的风云才子。
但林越本身却没有他的画那么光彩夺目,倒并不是说他长得不够好看,相反他有一张相当清秀英俊的脸,脸上也总是带着温和的笑容,可这温和又跟温柔半点边都沾不上,是属于那种温和得近乎冷淡的表情,莫名的会让人觉得有些清高。
只有陆霄知道,他不是清高,他是真的打从心底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陆霄就这么站在那里看着梦中的林越画画,很奇怪的是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所以他不敢上前叫他,他怕像曾经很多次做过的噩梦那样,林越回过头来,他看到的会是一张头破血流面目狰狞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