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奕看着陆霄突然蹲了下去,吓了一跳,忙跟着也蹲下去,紧张地问:“怎么了?”
陆霄没有回答,而是像个孩子一样蹲在地上,头埋进胳膊里,胳膊枕在膝盖上,压抑又隐忍地哭出来。
他很多年没有这么哭过了,最近的一次是四年前,林越离开他,并且是永远离开的时候。
刚开始还只是听到细微的哽咽,到最后他干脆放声大哭,仿佛要借由汹涌的泪水,将这四年的委屈,伤痛,惊惶和绝望,统统都哭出来。
他被判刑的时候没哭,被人故意弄去桐山监狱的时候没哭,在监狱里受欺负的时候没哭,出狱之后满世界遭受歧视的时候也没有哭,但是面对楚奕对他的好,他却忍不住想放纵自己痛痛快快哭一回。
楚奕什么也没说,就这么蹲在他面前,陪着他。等他终于止住了泪水,两个人的腿都已经麻得不像是自己的。
楚奕艰难的从地上站起来,伸手去拉他。陆霄的右腿膝弯本来就受了伤,这下更是没法站直,楚奕只能扶着他坐到沙发上,扯过纸巾递给他。
陆霄接过纸巾胡乱擦了擦脸,闷闷地说了几个字:“很丢人吧?”
楚奕说:“人都有情绪崩溃需要发泄的时候,这没什么丢人的。”
陆霄哭了一场,心里好受多了,却没忘记哭之前的那个问题。他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楚奕几乎要扶额,正思考着要怎么回答,陆霄又说话了:“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楚奕转头看着坐在旁边的陆霄,因为刚刚哭过,眼睛和鼻子都还有点泛红,睫毛上还沾着残留的水渍,晶晶亮亮的,在灯光下看起来格外生动。他靠在沙发上,仰起头,看着对面空无一物的雪白墙体,继续喃喃说道:“奕哥,你是好人。”
突然被这么一本正经的发好人卡,楚奕实在有点哭笑不得。如果是在男女暧昧阶段,被发好人卡,一般意味着就没戏了。好在他跟陆霄目前的关系,还比较纯洁。
于是楚奕想了想,决定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我没你想的那么好。我帮你,也是有目的的。”
陆霄听到这个话,转过头来,红得跟只兔子似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什么目的?”
我喜欢你,我想上你,在酒吧走廊里抱着你的时候,我就想扒光你的衣服。
陆霄,你看,我不是什么好人,我也没你想的那么高尚,我的目的说穿了,或许比任何一个对你不好的人还要让你厌恶和害怕,说不定你也会像躲边以秋一样躲避我。但我不想你躲着我,我希望你能亲近我,信任我,甚至喜欢上我,所以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也不能让你知道。我怕吓着你。
楚奕看着陆霄,在心里把这些话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最终却只是克制地揉了揉陆霄的头发,说:“大概是我想有个弟弟吧。”
陆霄吸了吸鼻子:“这也叫目的?有你这么个哥,怎么想都是我占便宜吧?”
楚奕装模作样叹口气:“你不懂独生子女的悲哀,我从小到大就想要个弟弟。”
这话楚奕说得倒不完全是假的。小时候他爸忙着做学术,他妈忙着到处取景写生办画展,大部分时间没空搭理他,那时候他就在想,要是有个兄弟姐妹该多好。当然,楚爸楚妈给他的爱是足够多的,好几个堂兄弟姐妹感情也很好,所以他也并没觉得有多孤独郁闷,更谈不上多悲哀。
不过陆霄显然是认同了他的说法,自动脑补楚奕小时候一定是孤独寂寞无人陪伴,所以现在想要个弟弟弥补心理缺失。而且自己也实在没什么值得人家图的,心里那点疑惑和不安便渐渐放了下来。
他特别爷们儿地拍了拍楚奕的肩膀,说:“行,以后你就是我哥。”
楚奕睨他一眼:“合着你才当我是你哥啊?”
陆霄乐道:“不,现在是从奕哥升级成了哥。”
“哟,少一个字了,谢谢啊。”
“不用客气。”陆霄话音刚落,肚子就叫了起来,于是可怜巴巴看着楚奕,“哥,我饿了。”
“你还真会打蛇随棍上。”楚奕没辙地起身去厨房,“吃小馄饨吧?”
陆霄跟在他身后提要求:“能不能申请吃面条?就昨天晚上在你家吃的那种。”
“行。”楚奕应了一声,从冰箱里取出鸡蛋番茄和面条,卷起袖子开始做面。
陆霄家里没空调,就一个风扇呼啦啦地吹着,出来的风都是热的。两人风卷残云吃完,出了一身汗。
为了报答楚奕的美味晚餐,陆霄主动承担了洗碗的职责。楚奕没有意见,坐在沙发上用手机处理工作邮件。
陆霄洗完碗出来,已经快到九点钟,楚奕头都没抬的说了一句:“我带了药油过来,你先去洗个澡,我帮你擦药。”
“不用了吧,我自己可以……”
“背上的你打算怎么擦?”
陆霄没想出办法来,因为昨天的药就是他帮忙擦的。
楚奕见他站着不动,抬起头说:“快去吧陆大爷,伺候完你我还得出去办点事。”
“你有事你就先走……”
“快去。”楚奕打断他的话,低头继续看着手机屏幕,啪啪回复邮件。
陆霄进屋拿起衣服往洗手间走,经过客厅的时候看到楚奕背后有一小片汗迹,没头没脑说了一句:“你要不要也洗个澡?”
楚奕听到这话手一滑打错了两个字母,回头对他勾了勾唇角:“跟你一起洗吗?”
陆霄愣了愣,觉得楚奕的表情有点奇怪,尤其是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无端就让他想起了昨天晚上在他家阳台上的那个吻。心跳毫无预兆的开始加速,砰砰砸着胸腔,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这样的玩笑话边以秋以前经常说,他通常是给他一个白眼,或者赏他一记拳头,但楚奕看着他说出这句话,却莫名的让他觉得心慌气短。
“咳,那个,我家浴室比较小,装不下两个人。”说完陆霄佯装淡定实际上是逃也般的冲进了浴室。楚奕听着浴室门砰的一声关上,无奈地叹了口气。
路漫漫其修远兮啊……
第十二章
等待陆霄洗澡的过程中,楚奕回复完了英国总部发来的工作邮件。屋子里很安静,只听得到电风扇呼呼的风声,以及浴室里不断传出的哗哗水声。
老房子散热效果不好,即使是晚上,也闷热得厉害,于是就更显得那台破旧风扇的力度微不足道。
楚奕不是很怕热的人,心静自然凉是他一贯的降温方式。但很显然,此时此刻,楚总是没有办法静下心来的。
浴室里的动静是实实在在的,浴室和客厅仅仅只隔了一道十分脆弱的磨砂玻璃门,且丝毫没有隔音可言。他得需要很大的定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想象一门之隔的浴室里,陆霄赤裸的身材以及那双漂亮的大长腿。
楚奕把衬衣扣子解了两颗,起身在屋子里随意走了走,转移下注意力。但这屋子对于他来说,实在是过于小了些,没走几步基本上就到头了。
出于良好的家教和涵养,楚奕并没有私自踏足陆霄的卧室,他只是在客厅转了一圈。客厅里的摆设很简单,老旧沙发,玻璃茶几,简易餐桌,以及左侧靠墙摆放的一排书架。
说是书架,是因为上面确实整齐的排列着一些书,但实际上,只是几块木板拼装出来的简陋框架而已。但这无疑引起了楚奕极大的兴趣。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阅读是可以直接映射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和精神层级的。他很好奇,陆霄会喜欢读什么样的书。
而这一点好奇,在他站在书架前时,变成了难以言表的意外和震惊——上面居然大部分都是关于美术和绘画的专业书籍,以及各类艺术史,古典文学和哲学书籍,有好几本他在夏女士的书房里还看过到,其中贡布里希的《艺术与错觉》,沃尔夫林的《古典艺术》,罗素的《西方哲学史》,他在英国念书的时候也读过,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些书会出现在陆霄的书架上。
除此之外,还有几套国内外著名画家的画册,以及几本美院出版的教科书,都是大一大二的课程。楚奕抽了一本出来翻了翻,扉页上写着“油画系三工 陆霄”的字样。但却没有大三大四的教材。
楚奕皱着眉头,觉得陆霄在他心里的形象越发朦胧模糊起来。
原本他以为陆霄只是个小混混,后来柯明轩告诉他陆霄是个提前释放的抢劫犯,现在这个书架告诉他,陆霄的内心其实住着一个艺术家。但事实上,在他面前,陆霄一直是个干净明朗积极努力,偶尔会带着点自卑生怕给人带来麻烦的英俊少年。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抑或,哪一个都不是真实的他。但却正因为这种看不透摸不清的朦胧模糊,让楚奕欲罢不能的想了解更多。
楚奕要把那本教科书放回去,刚一抬手里面就掉出张照片,轻飘飘地落到了他的脚边。他蹲下身捡照片的时候,发现书架旁边靠着一个画板,画板上蒙着画布,但因为是朝着墙放的,所以看不清画布上的内容。但从画布边缘的色彩可以看出来,应该是一幅已经完成的作品。
但此时此刻,这幅画对他的吸引力远远小过他手上的照片。
照片上是个很清秀漂亮的男孩,十八九岁的样子,背着一个画板,对着镜头露出轻浅温润的笑容。他的背后是一片绵延起伏的大山,阳光从后面照过来,在他柔软的发丝上折射出五彩的光晕。虽然在笑,但楚奕却能很清楚的发现这个男孩隐藏在眼底的那份忧郁。
这个男孩当然不是陆霄,或许是他的朋友或者同学,他们一起去郊外采风写生,然后陆霄为他拍了这张照片。但不管如何,陆霄应该很在乎这个男孩。照片的边缘已经有点起毛,这说明他一定经常把照片拿在手上摩挲,这似乎不该是对一个普通朋友和同学应有的深刻情感。
浴室的水声停了下来,楚奕不动声色把照片夹回书里,将书放回了原来的位置,重新抽出本《美学理论》翻开,很快就看到陆霄打开浴室门,擦着头发从里面走了出来。
看他站在书架前,陆霄明显怔了一下,但很快扬起笑脸:“你对美术也有兴趣?”
楚奕笑了笑,转身把书放好:“设计和美学一向是不分家的。”
陆霄有点意外:“你是设计师啊?”
“怎么?不像?”
“不像。”陆霄一点面子也不给,“设计什么的?”
楚奕回答:“珠宝。”
陆霄说:“像了。”
楚奕觉得好笑:“刚不是还说不像么?”
陆霄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是觉得你不像一般的苦逼设计师啊,但你说设计珠宝的,我就觉得像。”
楚奕扬扬眉:“为什么?”
陆霄很认真的思考了半天,想不出来为什么。于是他说:“大概你给我的感觉就是一个特高档的人吧。”
“这形容词挺新鲜。”楚奕笑着走回沙发上坐下,拿起茶几上的药油,“过来擦药吧。”
陆霄擦头发的动作顿了顿,想到要在他面前脱衣服,又不自在起来,但这个时候说不让他擦药又未免有矫情的嫌疑。因为昨天晚上在他家已经擦过药了,而且两个大男人,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突然别扭起来了。
当然最后他还是老老实实过去了,一来楚奕在这里等半天就是为了帮他擦药,二来他告诉自己在他家阳台上那个吻跟在酒吧走廊上那个吻是一样的性质,别想太多。
事实证明自我催眠还是很有用的,陆霄果然心不慌气不短,心脏也不再砰砰砰使劲蹦了。楚奕擦药的动作比前一次要快很多,大概因为确实还有事要办,药擦完也没再多待。
陆霄送他到门口,楚奕交代了几句让他好好养伤,不要乱跑,说自己明天再过来。陆霄点头说好,让他开车小心。
但第二天楚奕并没有机会再来,因为半夜接到电话,原本代表K&S在香港参加珠宝展的负责人出了车祸,事出紧急,他必须亲自前往处理。苏珊帮他订了最早的一个航班直飞香港,等他想起来该发个短信告诉陆霄的时候,人已经在香港机场。
等他一周后从香港回来,国内的工作又压了一堆,忙来忙去,竟然大半个月都没能再见到陆霄。
陆霄知道他忙,也不好打扰他。中途只发了个短信告诉他,说自己的伤好了,也找到了新工作。
楚奕只回了个“好”字,就丢下手机投入到了新一轮的工作之中。
与和晟传媒的合作很顺利,柯明轩虽然看起来吊儿郎当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但他能在短短几年让和晟跻身国内一流广告传媒之列,实际能力自然毋庸置疑。
敲定方案签合同的时候,楚奕看到上面写的合作时间是三年,抬头看了他一眼:“你确定边以秋不会再找陆霄的麻烦?”
“不确定。”柯明轩坐到楚奕对面,笑得一脸欠扁,“不过他要再找陆霄麻烦,我就找他麻烦呗,保证伤不了你的小心肝儿。”
楚奕放下合同:“我记得我说的是‘不再找陆霄的麻烦’,你的理解是不是有误?”
“没有。”柯明轩扭了扭脖子,十分诚恳地看着他,“你这是在为难我,我总不能时时刻刻盯着边以秋。不过,姓边的现在应该知道陆霄有你这个靠山,不敢轻举妄动。过两天我再找机会敲打敲打,估计也就成了。我办事,你还信不过?”
“最好如你所说。”楚奕摁下内线让苏珊进来把几份合同都交到法务部核审,“明天签完字我让人送到和晟给你。”
“没问题。”柯明轩看了看时间,已经过了六点,“为了庆祝我们强强联手的首次合作,哥们儿请你吃个饭,然后攒个局好好放松放松。”
柯明轩的局无非就是约一帮人出来吃喝玩乐,没什么太大新意。但楚奕这段时间忙得天昏地暗,也确实太久没跟朋友出来聚会,好不容易公事告一段落,放松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晚饭在利苑的主席楼吃的,菜还没上完,方睿已经发了消息过来,说已经安排好房间,让他们晚点直接过去。
楚奕没有发表意见,他甚至都没问是去哪里,反正跟着这帮公子哥儿,除了夜店酒吧俱乐部,也玩不出个花来。
如果时间可以倒回,陆霄一定不会选择来这家KTV上班,如果不来这里上班,就不会遇到卓俊森。而且还是正面相遇,避无可避。
周五的KTV人满为患,陆霄才上班几天,难免有点手忙脚乱,给某个包房送饮料的时候,一不小心在走廊上与来唱歌的客人撞了个满怀,托盘里的果汁洒了对方一身。
那客人身后还跟着几个男男女女,见状直接就开始骂骂咧咧。
他也吓了一跳,赶紧赔礼道歉,也顾不得掉到地上砸得稀烂的杯子,掏出纸巾不停给对方擦拭,却在下一刻听到一句冷飕飕的“陆霄”。
陆霄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便看到卓俊森那张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脸。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身就走,却被卓俊森拽住了胳膊。
“你这是什么态度?”
陆霄甩开他的手:“我已经道过歉了。”
“谁稀罕一个抢劫犯的道歉?”卓俊森恶劣地笑起来,“话说你这是提前出来了?监狱里日子好过吗?我听说你在里头傍上了一个黑帮头子,是不是因为卖屁股才减刑的?”
这话一出,卓俊森身后的狐朋狗友都哄堂大笑起来。陆霄握紧了拳头,努力控制才没让自己的拳头砸到卓俊森脸上去。
“怎么?想打我?来来来,往这里打。”卓俊森指着自己的脸,朝陆霄走近了两步,十足的无赖样子,“你只要敢动手,我就能把你再弄进去,看看这一次有没有哪个黑帮头子愿意继续要你的屁股。”
陆霄闭了闭眼睛,因为极其强烈的愤怒和憎恨而浑身发抖。如果不是领班听到动静赶了过来,他想他一定会在这里把卓俊森这个人渣直接送下地狱。他四年前没能把他打死,是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领班挡在他和卓俊森中间,一边让陆霄道歉,一边让卓俊森息怒,可卓俊森哪里会给他面子,一把将领班推开,指着他鼻子嚣张地说了句:“没你事儿,滚蛋。”
领班没有滚,依然保持着职业化的笑容站在那里:“新来的服务生不懂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今天的消费全部免单,您看怎么样?”
卓俊森冷笑一声没有说话,身后的狗腿子倒是耐不住寂寞出了声:“你知道这是谁吗?卓副市长家的公子,你觉得他会缺这几个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