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峥冷冷道:“你这一等就是几百年,费尽心机地算计,也是够尽心尽力的,只不知那神器究竟是何种用途?”
神女平静无波的面上忽然出现了一种称得上是炙热的表情,那种表情再度让阿峥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自是用来破开人神两界的界限,让神界与人界重归一体。”
话音一落,如落下千斤巨石,砸得人耳麻目瞪。
阿峥几乎已经被这匪夷所思的话骇异得说不出话来,面上就连惊讶的表情也没有了。
两界归一,神灵与人族毫无隔阂地共处一世,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两界灵力交替,道人飞升会更加轻易,人神之间可毫无阻碍地直接沟通。
不过这听起来……应该是好事?
可秦舒笑却道:“那魔界呢?鬼界呢?人神两界的界限与魔界鬼界相连,你破此界限,另外两界又当如何?”
神女只是轻笑不语。
阿峥登时警醒过来,暗骂自己几乎忽视了最重要的东西。
人神两界的界限同时也是人鬼和人魔两界的界限,一旦那道界限崩溃,四界相混,则重归混沌,届时人鬼仙魔混迹一界,这繁华人世又将成为神魔混战的战场。
难道她打的竟然是这个主意?
阿峥越想越不妙,可却在这时神女却眼神一凛,广袖一挥,秦舒笑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到了招灵台上,这速度之快,根本让阿峥来不及反应。
可阵法启动之后,他却意识到那并非跨越时空的阵法。
他察觉到不对,立刻化成兽形上前,但刚跳到台阶上,却仿佛碰到一堵无形的墙壁一般,被直接弹了回来。阿峥接下来又口吐烈火,脚踏凌云,百般法术用尽,可依旧无法突破那道墙壁。
任谁都看得出这结界是无法突破了,可阿峥却像铁了心一般,死也不肯放弃突破这道墙。
高台上的秦舒笑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如被灌了重铁一般,连半分也动弹不得。
时至今日,为他而受累的人已经太多了。抱云真人无端身亡,纪栖真被算计惨死,沈谦受多年妖化之苦,清涵也死了多次,宁成风不惜使用禁术。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让阿峥成为一个合格的祭品?
为了那让人世重归混沌的大局?
他看向神女说了话,只是那声音发着渗人的寒气,眼里也满是骇人的杀意。
“我所经历的这一切,他们所经受的种种苦难,就只是为了让安排阿峥历经轮回?”
神女道:“你的作用当然不止如此,他们就另当别论了。”
秦舒笑怒极反笑,眼里几乎要滴出血来。
“看来我这颗棋子倒比别的棋子更加重要一些。”
“若非为了大局,我也不愿如此。”神女的眉目之间仿佛涌现出了些许悲哀,“但你的作用的确很关键。”
秦舒笑冷冷一笑,只觉得胸腔之间满是不能自抑的悲愤。
“关键?莫非我也是一件祭品?一件待宰的猪羊?”
神女却摇头道:“你虽不是祭品,但却是促成好几件祭品的关键人物。要想阴漓和混沌成为祭品,都与你脱不了关系。”
秦舒笑道:“只怕不止他们吧?”
“你果真机警。”神女笑道,“另外一件祭品便是淳熙道人当年杀妖留下的漏网之鱼,而他成为祭品的条件便是全族被屠到只剩他一个。”
她顿了顿,平淡的语气听来却格外地令人惊心。
“只可惜有人暗中妨碍我,让我连他的身份连都算不出,只能模糊地知道他可能出自某些个妖族当中,所以就要麻烦你将这些族群一一杀尽了。”
困惑许久的谜团终于解开,但秦舒笑双目却已然因怒火而赤红。
“哪怕你洗去我的记忆,我也绝不可能去做这等丧德败行之事!”
“我怎会洗去你的记忆呢?”神女又轻轻地撂下一句话,但却仿佛在阿峥和秦舒笑之间炸下一道九霄神雷。
“我只会修改你的记忆罢了。”
“你敢——”
眼看着神女的一双素手下一瞬就落到了秦舒笑的头上,阿峥的这声几乎是喊得肝胆欲裂,他只觉得心肺之间似有火要将血肉烧融,连眼里都恨得要滴出血来。
神女仿佛听不见他这声似的,仍对着秦舒笑施法,阿峥的眼里忽然涌出了一阵决绝之意。
自下山以来,他从未有一刻如今时今日这般绝望过。哪怕是妖力被封,无法化形,他都没有这般地绝望过。
可越是到了绝望之时,他越是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他忽然化成人形,轻轻抬手,那手中竟冒出了一阵妖火来。
那自然是混沌之息,是混沌送给他的最后武器。
神女终于有了反应,但那反应也不过是一声叹息。
“混沌之息确实可以妖化万物,但你突不破结界,也自然无法拿它对付我。”
阿峥忽然笑了,那绝望癫狂至极的笑声,在此刻看来竟犹如鬼魅一般。
“蠢女人,谁说我要拿它来妖化你了?”
神女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诧异道:“你……”
阿峥冷笑道:“你要的祭品是阴漓,可若我不是阴漓了,你还能得到些什么?”
话音一落,他立刻催动妖力,手中妖火颜色立变,神女见势不妙,立刻推开秦舒笑,飞袖直取阿峥。
阿峥却笑了笑,那妖异的火光映得那笑容看上去格外地绝望而癫狂。
而笑完之后,他就将那团火往胸腔一拍。
第65章 故人
神女在下一瞬就闪到了阿峥的身边,没有人能形容得出她的速度有多快,用一眨眼,或是一个呼吸,都无法形容那电光火石的一瞬。
在阿峥所见过的所有人与妖,没有一个能比她更快。
就算是老狐狸在此,只怕也吃不下这一招,躲不过她的攻击。
她是快,但是阿峥却早有准备,她出手的那一瞬,他也出了一击。
他像是运足了一生的力气搏了这一击,像是把所有的气运都赌在这一击上,他是第一次采用冒险地这样的招数,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使用这样的招数。
若是秦舒笑还能清醒地说话,大概会大骂他在胡来。
若是云泽还在此处,大概会笑眯眯地为他鼓掌喝彩。
因为在这一击里,他居然把那道混沌之息从身体里拿了出来,然后拍到了神女的身体里。
这听起来实在荒谬到了极点,但是在特殊的场合,特殊的情况下,面对着特殊的对象,它居然奏效了。
神女忽地退后好远,微咬银牙道:“你是为了这一招,才演出方才那一出戏?”
阿峥听出了她声音中咬牙切齿的意味,只觉得从未听过如此动听的声音,就连天宫的仙乐,都不能更能让他畅快了。
他在畅快的时候总是大方坦率的,所以这次他也挺起胸膛,带上一副奸计得逞般的恶狠狠的笑容。
“若非为了将你拖下水,我也不至于来这么一出。”
他要的便是神女因为心急而漏出破绽,因为只这么一瞬的破绽,就足以决定许多东西了。
他从来没有逼成这样过,而熟悉阿峥的人都知道,越是逼他逼得紧迫,他反弹得就越是厉害。
混沌之息可妖化万物,那为何不能用在仙神身上?
神女的面色已因为愤怒和惊讶而显出一种诡异的青白之色,一种凄厉而幽艳的光从她的眼神中一闪而过。
“但你方才确实催动了混沌之息,那可做不得假。”
若他刚才已经催动了混沌之息,自己就一定会沾染上些许妖息,这样一来,只怕他自己也逃不过混沌的妖化。
话音一落,像是击中了阿峥心底的某个部分,他的笑容中也忽然带了些许决绝苍然。
“若非如此,我又怎能诱你上钩。”
想以弱胜强,总得付出些代价,若是不动真格,他哪能将这虚伪的仙神推到万劫不复之地呢?
神女已经退去了所有的雍然之色,她的皮肤正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像是在一瞬间有无数藤蔓爬上她的身躯似的。神女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一种老猫般的怪叫声,而这声音在地宫里幽幽荡荡地回响着,倒是与这泛着森然气息的宫殿里十分相配。
这是阿峥第一次见她如此失态,可能是也最后一次,因为他正清楚地感觉得到对方的周身神息呈现出如狂风卷浪般的乱象,而只有阿峥明白那是妖化的征兆。
她的内息已经乱了,这是个好兆头。
而阿峥所需要的,便是在此刻前去搭救秦舒笑。
可他一抬眼,只这么一眼,却几乎看得整个人都怔住了。
因为秦舒笑居然不见了,他刚刚明明就在此处,可却好像一下子被这招灵台给吞了。
阿峥的心都快蹦出来了,因为他的鼻子已经闻不到任何秦舒笑的气息,对方似乎已经从这地宫里消失了,而他消失的地点就是那该死的招灵台。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转过头去看向神女,发现她已坐在地上,似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但她看向阿峥时,还是朝着他露出了一丝不详的笑意。
“你终是迟了一步,他已经被送走了。”
阿峥一声断喝道:“送去何处!?”
他捏紧了拳头,双目死瞪,仿佛恨不得一拳打到那张慈眉善目的面孔上。
神女轻叹了一声,可却连这叹息都好像带着几分得意的味道,仿佛她不是在感慨,而是在庆贺自己的成功。
“你不该问送去何处,你该问……送去什么时候。”
说完这一句,她便再也没有力气说话,栽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着,她发鬓凌乱,青丝纬地,包裹在金裙下的身躯正不住地颤抖着,就连那姣好的面容也几乎扭曲成了一团。
妖化的过程总是痛苦难耐的,无论对方是仙神还是凡人,一旦染上了这道气息,都会变得好像地上的蝼蚁那般卑微,在这种时刻,往日的尊荣肯定是保不住的了,能把神智保持好就算好了。
阿峥本想上前去问她一些话,不料忽觉胸腔之中气息翻涌。
他立刻按住胸口,跪倒在了地上,同时在心底狠狠地骂了一声混沌。
这道灵息一旦催动,就对所有碰到它的人都有效,无论那是碰到一瞬,还是碰了很久。
他终究还是沾染上了混沌的一些灵息,而这些灵息便如剧毒一般在他的体内迅速扩张着,也许不出一日,不到几个时辰,他也会变得和神女一样痛不欲生。
而就在此刻,阿峥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脑海里闪现过一些奇异的片段。
他还在觉得自己是否是出现了幻觉,但看到了神女之后,他忽然察觉到这其实是对方的记忆。
不知为何,因为他们二人都有些许妖化的迹象,所以才有这等记忆共享的奇妙效果。
阿峥自然不会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几乎是如饥似渴地探索着对方的记忆,连每一个角落都不肯放过。
可惜这段记忆共享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因为神女似乎也察觉到了阿峥的举动。
而在下一瞬,她就结了一个手印,那纤纤素指在空中划出一个又一个灵巧无比的动作,曼妙如舞姿,袅娜如莲花。
但在这下面隐藏的,却是无穷无尽的杀机。
可阿峥万万没有想到,她要杀的竟是她自己。
手印一结完,她的身躯便被一团黑火所包围,火舌如毒蛇般窜上她的躯干,在一瞬间吞噬了她的面孔,她的手臂,就连她的金钗、玉坠、宝石珠子、丝绸缎子,也消融在了这魔鬼似的火焰当中。
神女自始至终都没有再发出尖叫,她无比坚定地任火焰吞噬了自己的全部,像是一个殉道者一般沉默不语,直到化为飞灰消逝于空中。即便是阿峥被这变故给怔住了,他从未想过害人者会比他这个受害者还要决绝。
她到底还是想到了办法保持自己的尊严,不至于化为混沌一样的妖物,做些祸害人间的事。
但是她可以这么干干净净地走,不留一点痕迹,阿峥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因为他马上就发现随着神女的逝去,地宫的门便被撞了开来,一堆妖将妖兵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仿佛恨不得将他煮了吃了。
想必神女生前施了什么法术,她活着的时候,这些脏东西都是进不来的,可是她一旦死去,这些个妖兵妖将们便都翻了天了。
阿峥很想不去管他们,可是他们身上的杀气实在让人难以忽略。他现在还有些虚弱,若是与这么些妖怪硬打起来,只怕是很难取胜。
而就在双方僵持之时,阿峥又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然后他很快发现自己闻到的不是一股,而是许多股。
当他意识到这些味道都属于什么人的时候,他几乎要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大门外边传来了些打杀声,再过了一会儿,云泽和云片竟已都杀到了此处。
而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清涵和决徽竟也和他们一块儿杀到了此处。他们杀得浑身是血,却杀得痛快淋漓,连面上也带了几分飒爽的笑意。
哪怕是把阿峥打死十次,他也不相信云片能如此利落地下手,他更不相信不久前仿佛快要死去的清涵居然就这么活蹦乱跳地活了过来,而且还气力十足地在那里杀妖打妖,好像比之前都活得更好了,而且决徽居然能和打伤了他师兄的清涵一起杀敌,这简直比天方夜谭还要离奇百倍。
可现实就是如此荒谬和古怪,因为清涵现在就站在他面前,而且还偷了个空,朝他眨了眨眼。
就因为这一眨眼,阿峥就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然后他有些狐疑地看向云泽,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云泽干翻了几个试图偷袭云片的小妖,然后就奔到了阿峥这边来。
“你应该知道我是不会轻易抛下你的吧?”
总算来了一个家伙能和他解释点什么了。
阿峥点了点头,道:“我也有想过你有可能是去搬救兵了,但却没想到你能找到他们,还能找到这里来……”
云泽笑道:“云片是该学会见见血了,他可不能一直懒下去。至于清涵嘛,他吃了你的血肉之后,不但恢复了气血,还还比之前更加强健了。于是我就马不停蹄地去找他来搭救你,正巧碰上了决徽。他欠着你一道情,就一同过来了。”
他顿了顿,面上带着一丝温润的笑意。
“我想你若不在那道场,那便一定是落在神女手中了。”
幸好他猜对了,也幸好他找到了足够多的帮手。
云泽说完这话便开始四处张望,仿佛是在寻找神女和秦舒笑的踪影,但现在的他只能找到一团骨灰了。
似乎是想到了秦舒笑,阿峥的面色在一瞬间沉了下来。
他恨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但他更恨那个虚伪卑鄙的天神。
“舒笑不见了,是神女捣的鬼。”
云泽诧异道:“他是不是已经被……”
阿峥努力不去回忆之前神女所说的话,只道:“他在招灵台上消失了。”
这一句话可以代表着很多意思,但在此时此地,它只代表着一种意思,而无论是阿峥还是云泽,都不想承认这个事实。
秦舒笑还是被召唤回去了,他此刻大概已经回到了三百年前,回到了那玄清山中。
云泽只能叹道:“命由天定,也许这便是你们之间的结局了。”
阿峥却冷冷道:“不,这算不得什么狗屁结局,若就这样结束,怎对得起那些苦心算计我们的人?”
他忽然扫了一眼那仍有灵力运转的招灵台,眼里蹦出希冀般的火花。
这当然不能是结束,这顶多算个开始。
云泽立刻猜到了他的意思,而他的面色也开始难看了起来。
“你是想利用它去追上秦舒笑?和他一样回到三百年前?”
阿峥道:“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神女的灵力还未完全散去,这法子值得一试。”
云泽的声音立刻急促了起来。
“你怎知这不是另外一个圈套?你怎能确定你一定能回到三百年前?”
也许他用了这招灵台之后,会被引到几百年后,或是十分古早的年代,那就相当于走入另外一重绝境当中。
阿峥淡淡道:“我没法确定,更不能断言这不是个圈套。”
但他却不可能不去一试,因为这是最后的机会,也是他唯一的机会。
云泽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便道:“你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