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因为我来得早。”谢律摇了摇头:“你信不信?让你早来十年,我还是能做到后来居上?”
“你——不要脸!”
谢律把竹耙竖在秃树边上,哀其不幸:“有些道理,你和唐济……可能永远也不会明白吧。”
“你别看他如今对我避而不见,我做的菜他不肯吃,我摆的瓶瓶罐罐他随手就打,不理我还一脸嫌弃;可我若真走了,他才不知道会苦闷成什么样子,到时候你倒是看他不喜不悲、一潭死水的了,心里憋坏了都没人知道。”
“也就只有我这样的,整天把他气得要命,才能叫他把真正的心思表在脸上,才能让他冲我吼出真心话来。若换成你们,倒整日同他相安无事,可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你要如何知道?”
“更不要说,若换做是你,若是有一天惹了阿纸大发雷霆,将你逐出师门,你可还敢像我一般死不要脸地留在他身边?”
“照我看啊,最后恐怕拗不过他,还是得收拾包袱哭着离开,哪怕自顾自伤心了一路,哪怕从此之后再也对他念念不忘,但是,还是怕惹他生气怕惹他讨厌,永远畏首畏尾、不敢回他身边。”
“像你这种人,便是同他在一起了,一旦有了什么误会,最后岂不就是免不了一别变永别,两边都伤心却永远不得善终了么?”
夜璞不服:“你凭什么这样说?我、我……我才不像你!我才不会那般丢下师父一个人!不管什么阻碍什么误会,我都会是回到师父身边的!”
“你会个屁!”
“你但凡能稍微有点出息,都不会在他身边偷偷喜欢了他那么久却什么都不说。那时小阿沥又没有跟你抢,我又还没回来,你还在傻等什么呢?倒是整日替他端茶续水、为他做饭洗衣,做得无可挑剔,可他却甚至连你喜欢他这件事都不曾察觉!那么长的时间,你都干什么去了?”
“……”
说真的,我真不明白你们这群人都在想什么。
那个枫叶山庄的唐济美人,也是一样。明明心里还惦记着阿纸,明明一心想着等孩子长大要回雪山陪他,却为什么不好好跟他说呢?
为什么死撑着被他挖了眼睛,都不掏心掏肺跟他谈一次你?
甚至难得阿纸都亲自去了枫叶山庄,都站在了他的面前。那人竟然还硬撑着君子的高风亮节,明明掩饰不住一直用那既哀伤又怀念的眼神看着他,却直到亲自送走慕容纸,都不曾拉住他认真说过一句“我还忘不掉你”。
对,你们都是君子,只我是小人。
可最后小人得志了。你们跟谁说去?
难得谢律好心言传身教了一回,可夜璞却全然都没有听进去,只咬牙道:“我待师父,比你真心。我不像你,一而再再而三弃他而去。师父他……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不,他不会明白的。你为什么就是死活不懂。
你爱他,唐济也爱他,你们都是真心的,或许真心一点都不比我少,这我都知道。
阿纸一个人在雪山上太寂寞了,他想要人陪着,也一直想要找到一个人能愿意长长久久地陪着他。你确实也能给他温暖,也能让他安心。照顾他无微不至,这些都强过我。
但为什么我不怕你,甚至还有几分忌惮唐济,却一点都防着不你?
因为我比谁都清楚。这世上只有我,能逗他欢笑,能气他发火,能看到他羞得满脸通红的模样。能叫他卸下那冰冷的面具提着扫帚满屋子追着我跑,也能让他目光灼灼对着我托着腮发呆发傻。
情感之事,着实并非你有真心,就一定能精诚所至,滴水穿石。
但放了真心,总归对方能感觉到。
我不解的就是,你们既有那样的真心,为什么却没有把心意告诉他的胆量?
怕被他就此冷眼相待么?可谁不怕呢?你当我整日在这院子里扫雪,都只是没心没肺地在这瞎转悠而已么?
谁都会害怕,谁都会不安。
尤其像我这样有前科的,更会担心他误会我误会得根深蒂固。
但就因为怕,所以才更不能走,才更是要微笑着把被他推出墙外的距离,一寸一寸给收挪回来。
“你别看我这样,其实是很会吸取教训的。犯过一次错,绝对不会再犯第二次。阿纸现在那么生我的气,是新仇旧恨落在了一起。他本该生气,我也应该受罚,但这几日在山下做过什么,我确实问心无愧。相信假以时日,阿纸他自也会想明白的。”
***
夜璞不懂。
他一夜未眠,完全想不通谢律的一派胡言。
师父到底喜欢那人什么,过了那么久,他还是一点都不明白。
而说完昨晚所谓“很会吸取教训”的那番话,第二天一大早谢律就不见了。
慕容纸没说什么,神色如常,进了后山便闭目打坐,可那日夜璞送去的食物,他却连一口都没吃。
晚上,谢律终于回来了。还是翻墙而入的,然后就霸占了厨房,拿铁皮敲敲打打的。
慕容纸一听到他回来就显得很不高兴,摔门回房,可宵夜倒是终于吃了几口。
谢律在厨房造了个简易的炉子,忙到大半夜,生火,和面,试着贴糖饼。第二天一大清早,献宝一样端着香气四溢的饼就放在了慕容纸的餐桌上。
“阿纸,你都不知道那老板心多黑。区区一个秘方,要了我整整五十两银子!五十两!五十两都够买他三千多张饼了!也真是够狮子大开口的!”
慕容纸看都不看他一眼,糖饼自然也一张未动。
谢律也不气馁:“肯定是我做得不够好。”
然后一身煤灰继续贴。
晚上,慕容纸睡到半夜有些口渴,出门倒茶,哪想到一开门就撞上谢律裹着被子睡在门口:“呜嗯……阿纸,你醒啦?”
“你在干什么?”这些日子,他终于第一次同他说话。
“嘿嘿,我帮你守着门呀。”
“不要演苦肉计!”
“不苦!哪里苦了!我在这儿睡得可好了!”
“那你不如一辈子都在这地上睡吧!”
“哈哈,这可是阿纸你说的~能一辈子睡在你门口,也不错啊哈哈哈。”
慕容纸仍旧不理他。桌子上的小糖饼还是每天都来,而且最近形状开始翻新了花样。昨天是三角饼,前天是小方饼,今儿做成了兔子饼,颇有点可爱。
慕容纸趁谢律已经又去忙了,偷偷拿了一个。
味道还不错。反正他也看不见自己吃了。
如此隔了两三天,谢律更不知道从哪里把惴惴不安的挂着个包袱的悲催阿沥又给捡回来了。
“师父已将他逐出师门,怎么还能回来!”
“我知道我知道!”谢律叹道:“所以现在他不是你师兄了,你就当他是个下人好了。实在是没办法啊——咱们这儿没他不行!没他哄着,晚上昭昭老哭!昨夜吵得我一夜都没睡着!”
[正文 第63章 也是惨得不要不要的。]
“你们两个人!明明都是那个什么宁王府的奸细!居然就敢这么光明正大地在这待着!师父!您就这么纵容他们两个?若他们有心对师父不利,那岂不是,岂不是——”
可慕容纸房门紧闭,像是听不到外面的争执。
于是阿沥就这么又回了听雪宫,专职哄孩子。
偌大的地方,除了慕容纸根本不带搭理这两个不速之客之外,同以前好像并没有什么必然的变化。
***
谢律全身□□,正爬在浴桶上。
蒸腾的一大桶暖水,呵,他可要是舒舒服服地……
“嗯……哎?”
背后陡然席过一阵冷风,他心下一慌,脚下一滑,整个人直接就“啪啦”一声摔进了满是热水的桶里。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听雪宫中,除了慕容纸是总用冷水沐浴,其余人等一般烧了热水,都会拖回房间关门沐洗。因而来厨房倒茶慕容纸并没想到居然有人会这么懒,在这儿烧了水,就敢直接关了门在这儿洗?!
但其实谢律本身对此倒也有话说——阿沥和夜璞抱着昭昭下山看春天的皮肤藓去了,宫里没别人啊!
刚要拂袖而去,慕容纸却皱眉迟疑了片刻,刚刚那一眼,他从谢律背上瞧见一抹不该有的长长红痕。当下见那人从水中爬起来,又在他的前胸、腰上,也看到了几道新鲜的伤口。
“你身上……”
“咳咳咳……咳咳咳……”
“你身上,那是怎么回事?”
“咳……咳咳……呜,这些吗?咳,不是都跟你说了嘛,我在云锦行宫被他们关了呀!”
“他们打你了?”
“是啊,当然打了。他们把我用铁链捆起来吊着打的。”
“……”慕容纸缓步走到浴桶旁,近近查看谢律身上那红肿的伤疤,有的伤痕还红肿着,另一些则翻着皮肉,看起来每一条疤痕都像是被利器所伤。
但是……
“如今阿纸看到证据了,多少有些信我那时说的话了么?”
慕容纸尚只顾盯着那伤口狰狞,不妨那人湿漉漉温暖的双手已经伸到了他的肩上,把他轻轻往前一揽,贴着湿发的前额便抵着了他的额头,温热的气息——比那满室弥散的水雾更灼热的气息,一瞬间扑面而来。
“阿纸,你知道吗?你不理我的这些日子,每天都睡不着。”
“你这些日子都睡在地上,地上那么冷,当然睡不着。”
谢律摇了摇头。
“我……很担心。因为阿纸你一直都对我很好,宠着我,照顾我,可我明明跟你发过誓一辈子都要跟着你陪着你了,却只有一点点风吹草动而已,你就不肯信我。”
“什么叫一点点风吹草动?”慕容纸牙齿一咬:“你觉得这是谁——”
“是我的错!当然是我的错!”谢律连忙举手承认:“可是这样下去,阿纸若是一直都不肯信我,也不是个办法啊!”
“你若能做到……我不就信了?”
“嗯,阿纸你说什么?我没听到!”
“你若能在我身边待到最后一天,到那一天,我就……信你。”
“阿纸~你别那么小声嘛!嗯?你刚才说什么呢?”
雾气氤氲。慕容纸没再言语,只颤抖着伸出指尖,磨蹭过谢律胸前那红肿青紫的疤痕。
“嘶——疼!疼疼!”
“疼还乱沾水!作!”
“可是我很久没洗澡了,身上很脏啊……”
“都肿得那么厉害了,怎么不向夜璞讨治伤的药?”
“他?我才……不要跟他讨药呢!”
“简直胡闹!这么放着不管,万一生疮了怎么办?”
“阿纸,”谢律握住他的手放到自己胸前,笑道:“你不理我这几天,我这里的疼,比身上的伤口严重多了。”
慕容纸听得身子一抖。明知道这根本只是花言巧语而已,却无力反驳,想骂也骂不出口,只知道覆在谢律心口的那只手,一直虚着挣不开。
不能信他,不能信他,不能信他!理智这么说着,心却像是此刻的眼前一样陷入了一片茫然的白雾。
“你怎么解释……”他低声又问他一遍:“你怎么解释那人说要用黄龙玉换解药,却一早便已给了你解药一事?”
“我解释不了。”
你解释不了,你解释不了谁还解释得了?
“……那你要我,要我怎么信你?!”
“是啊,我也没有证据让你信我。唉,若我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能交给你就好了。若有什么关系我身家性命的东西,能放在你手里就好了。那样,或许你能安心一些,我也能放心一些。”
说着,大大叹了口气。
“可我却孓然一身,什么证明我心意的东西都给不了你。便是再如何给你许诺,也始终空口无凭,真是难啊。”
是啊。是啊,你说得没错。
你就是空口无凭,所以要我怎么信你呢?!你说会陪我。可根本就没有人能忍受在这空荡荡的雪山上终其一生,大家最后都走了,我根本就不该信任何人!
“所以、所以我……才不会信!才不会信你说的那些鬼话。”
抬头直视着谢律的眼睛,慕容纸抿着嘴唇,满目都是抗拒。可是为什么,那人却只是带笑不笑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闹别扭的孩子。
“嗯。”
“你、你‘嗯’是什么意思?!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嗯。”
衣服湿了。
谢律手臂上的水、头发上的水,氤氲着整个屋子蒸腾的水汽透过衣服。他强硬地搂着他,却异常温柔地轻吻他的额头,鼻梁,才缓缓靠近了唇,嬉戏般地轻咬他的唇瓣。
慕容纸想要推开他,可他身上那么多伤,他根本没有着力的地方。
明知道这样不行……
要逃走,必须逃走。这样沉沦下去岂不是万劫不复?
什么合理的解释都没有给,凭什么相信他?
可身子却动不了,这个人太可怕了,明明没有用很大的力气,明明应该是可以挣脱的,慕容纸却绝望地发现,自己或许根本永远都没办法逃离他。
喜欢他什么?到底喜欢他什么?至今答不出来。
明明不是当年的小姜了,明明早就不是那个天真活泼惹人喜欢的孩子了,从外貌到心性都完全不一样了。
为什么,还是逃不了?
他的吻很温柔,他的怀抱很让人想要沉溺其中什么都不再想,但谁知道这温柔是不是假的?谁知道他心里想的到底是不是别人?谁知道他待在自己身边到底是在图什么?
如果,就这么闭上眼睛……
等他有朝一日,他终于揭开了虚假的面具,就像夜璞说的那样,从头到尾他不过是在利用自己而已。那自己,岂不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如果有那一天,他真的一脸冰冷地说,我确实只是为了别人骗骗你而已。慕容纸,你该如何自处?
杀了他吗?
你杀得了他吗?
你要怎么办?你岂不是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可是,火热的吻不断落在耳际,滚烫的皮肤紧贴着他衣衫不整的身体,耳边沉重的喘息声,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与迷恋,又让慕容纸瞬间恍惚。
不行,不行,不行……
不行!不要觉得自己好像被渴求,他可以没有你,明明他没有你,十几年里也过得好好的!
可最后仅存的一丝理智,却在那人咬住他的肩膀时,化作一声叹息氤氲在这一场旖旎中。
……
隔日,慕容纸是在自己的床上,是在谢律的臂弯里醒过来的。
一偏头,便是他那长长的睫毛,以及恬静满足的睡颜。
慕容纸先是微微红了脸,看着他的样子呆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无比懊恼,无比羞愤——昨晚怎么会就神志不清被他给……简直恨不得能死上一死!
却只动了一下,谢律的手臂便强硬地把他往怀里带。
“你做什么……”
没有回答。他应该是还没醒。
没醒还这么霸道!
慕容纸感觉整个心都在发慌——之前就算谢律硬要睡在他旁边,也总是隔着衣服的。如今,那赤裸的肌肤却就蹭在手臂下面,那滑腻的感觉……
谢律的腰,最近终于长了点肉,胸膛也终于不是只看得到一条一条肋骨,总归是……有了点厚度。
还有,昨天晚上,虽然他硬是咬住了牙没有发出声音,但无奈他寝宫这床实在是年久失修,吱呀吱呀的动静应该是不小。
阿沥夜璞他们……肯定听到了吧,也不知道会怎么看待毫无原则的自己。
简直已经没办法再出门见人了!
虽然听雪宫目前,统共才只有四个人而已。
[正文 第64章 但是亲儿子就算宰杀]
最近谢律觉得自己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食欲越来越旺盛,肉也开始极快地长了回来,终于不是麻杆手腿了,大腿根也有肉了。
铜镜里的模样乍一看倒没觉得有什么变化,嗯……好像比之前白了点?
统共不出一个月而已,就在谢律自己还没什么自觉的时候,松松绑了个头发随便穿了件衣服跟阿沥一起下山买菜,就开始一路被人盯着看,还被人指指点点的了。
一开始还以为难不成是衣服哪里破了,还是脸上有什么?
路过客栈楼下的时候,果断被楼上扔下来的李子砸中了。又被人掷了香瓜,被人投了木桃,被大枣击中。
“咳……将军如今这行情,和当年在京城中出门时的盛况,也无什么分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