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清楚不好么?我这就去好好问问唐济,若他对你的所有怀疑,都不过是拿不出依据的猜测,那我不会信他的!我去问清楚还你清白,不好么?
可夜璞却好说歹说找了许多理由,死活没能让他再见唐济。
直至半日之后,夜璞轻描淡写地告诉他说唐济跑了,慕容纸才终于回过神来。
“……跑了?”
“有什么奇怪?我这区区小牢,自是关不住宁王府的高手了。”
“不,不对。”慕容纸退了半步,微微发抖。
“什么不对?”
“唐济专程为我而来,以他的性子,绝对不会不告而别。除非……除非他也是从此不知所踪了,就像……就像那花苗的大小姐一样?!”
“师父您这是什么意思?”
“夜璞,你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知道!”
也许唐济此刻,也和那花苗的姑娘一样,躺在什么没人找得到的地方,身首异处……只这么想着,慕容纸双腿陡然一软,若非身后是床铺,恐怕就要跌在地上。
我不能……不能再待在这种地方了。
该信什么,不该信什么,太乱了,我已经不知道了。
天性蒙昧,更没有识人之明,这一生错信过很多人。可是,可是纵然错信,却也只是辜负,还从未有过一人让我忌惮于他身后可能掩藏着的尸山血海和谎言交织而毛骨悚然。
“我要回去,我要回听雪宫。”
回听雪宫。关上门,锁上窗。不看,不听,不想,不等。几十年后变作一堆白骨,一个人干干净净。
你们这些人,你们这些人,全部都……可怕,好可怕。
“师父,师父你在胡说什么!在我身边不好么?有我护着你不好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
脖子后面微微一痛,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慕容纸陡然眼前一花,身子重重落在夜璞怀中,只听那人在耳边幽幽道:“师父不乖,看来夜璞就只有……强留师父在南疆了。”
“师父着实任性。都跟你说了,外面战乱不断,你的听雪宫,早就被成王府的人给占了,好像是后来被一把火给烧了吧,哪还有地方能让你回去?”
“我这么千方百计护着师父,努力让你过最舒心的日子,明明全都是为了师父你好。你怎么就……始终弄不明白呢?”
……
……
躺着的几日,半昏半醒间,慕容纸每日被灌下浓浓的汤药。
恍惚之中,几次听到铃果在哭。
“少主,您别这样!咱们土族笃信树主,树主的经文里说过,为人不能存私、更不能有叵测之心。少主您都不曾问过公子,便偷喂公子这抹去前尘记忆的汤药,这样下去……不出月余,公子可是连少主您都会忘了的!”
“忘了就忘了!让他全忘了!我就不信,忘了我就不能重新让他再喜欢我!”
“可是少主——”
慕容纸身子动不了,意识却陡然被惊得清醒了些许。那刚才喝下去的东西灼烧着心肺,他努力想要呕吐,却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第85章
“少主!就算公子惹少主生了气,可是为什么少主非要让公子将过去之事全忘了?是铃果儿想不明白,那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忘?少主三思啊!”
“啪”地一声,那少女好像被打了,闭了嘴,连抽泣都不敢抽泣出声。
慕容纸心中默默苦笑,意识亦开始再度涣散。
……
这世上……真是人心可畏。
自己猜不到的令人发指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陷入黑暗之前,他绝望地想着,我……还能相信谁。
在这世上,我究竟还能相信谁。
世人那无穷无尽的*,究竟是什么样可怕的深渊?为什么会把好端端的人们,一个个变成这幅纠缠而可怕的模样?
明明我……从以前起,就没有什么大的愿望。
只是想守着的一方无人打扰的净土,只是想靠着一个温暖的人了却余生的愿望而已。
却也只是难以企及的奢望,是不是?
若是忘却了前尘,我会变得怎样?
或许忘了就不会觉得苦痛了。或许什么都忘了,余生被夜璞就此欺骗,活在南疆阳光灿烂的假象之下,反而会比较幸福?
从此再也没有阴霾,再也没有黑暗。
可眼前,却突然浮现出了一灯如豆,跃动的火苗咝咝啦啦地想着。身旁很暖,某人懒散地靠着他,举着一本书在那儿一本正经地胡说。
他恼,屡次抬手想揍他,最终落下去却总是轻轻的。
***
恍恍惚惚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银漆的华丽彩绘方砖吊顶。
身子终于可以动了,慕容纸猛地惊起,却摸着自己睡在丝绒锦被上,穿着一身没见过的华丽睡袍。
苍茫四顾,幸而原先的旧衣服正整整齐齐码放在旁边的凳上,似乎是洗过了的,腰间该挂着的半块蝴蝶玉佩,也静静地坠在原处。
他望着那玉佩,待了一会儿,略微放心。
与那个人相关的记忆并没有任何缺损,好像也没有哪里接不上。
我没忘,还还没忘。
太好了,还没有把他忘掉。
可是……眼前的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漆木柜椅,银色烛台,圆形雕刻流云飞鸟的轩窗,以及墙上装裱华丽的字画。这全然不可能是在南疆竹楼的摆设,倒像是什么文人雅士的府邸,浓浓的中原书卷气息。
小碎步跑到门口,尖叫一声又跑了出去:“王爷王爷,他醒了!”
“王爷”二字,慕容纸整个人都戒备了起来。
从门外走进屋中的人,不是他严阵以待的晏殊宁,却也有几分面熟。慕容纸皱眉想了想,忽然记起此人是他之前在英王府有过一面之缘的华服青年。他……原来也是个“王爷”?
“慕容宫主有礼。在下宴语凉,乃昭明故友,上次……曾有过一面之缘。”
那人拿着把折扇,略略躬身。原来,他就是那个庶出的二皇子。
慕容纸记得谢律说过,这位二皇子的生母,曾是宁王的母妃——也就是当今皇贵妃的贴身侍女。那侍女因病早逝,二皇子被皇贵妃抚养长大,因而如今便自然而然地辅佐起了宁王。
过去在京城中,谢律因与宁王亲近,也曾同这位王爷关系甚笃,甚至那“昭明”二字,也是这二皇子赐予的。
单论容貌,不得不承认这位二皇子比起三皇子晏殊宁可谓相差甚远。晏殊宁俊美风雅可谓绝色,就那有过一面之缘的四皇子宴落英,也能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可这二皇子,最多勉强清秀而已,也就一双明眸有些出彩,其他的,实在乏善可陈。
然而可能就是因为生得普普通通,因而微微一笑间,却比晏殊宁等人显得平易许多,不见半分公子王孙的高傲。
……
“就是因为唐少使行事从来严谨,不曾有过半分差池。此番去了重华泽境却突然断了联络,语凉才不由得为唐少使担心。”
“只可惜,却没想到就连慕容宫主,竟也不知道唐少使下落。这可……真叫人放心不下了。”
询问了唐济下落未果,宴语凉微微皱眉,摇头叹了口气:“不过,还请慕容宫主放心,我军军纪严明,土族百姓未动一人,就连房舍也不曾毁了一间。只是急着寻找唐少使下落而已,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请’了慕容宫主和少主夜璞来我宫中,还请宫主莫怪才是。”
……
这若是之前的慕容纸,估计凉王一番话说得言辞恳切,他八成都要信了。
可如今他已经知道了,要听这些人京城之中心眼比菩提眼还多的人说话,听出他们千回百转里包含着的真正意思,肯定不能再是人家说什么,你就听什么。
其实,想弄清楚这些人究竟是什么个意思,也简单得很。
不用听他说什么,也不用看他的神情。直接想想现如今你能对他如何,他又能对你如何,就一下便可明了自己如今的处境了。
你能对他如何?你对他什么都做不了。
夜璞毕竟也还是年少,自以为带着慕容纸逃到南疆,便从此天高皇帝远。却不过只是人家无暇管你而已。人家一旦抽出手来,一支轻骑却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你们给双双捉了回来。如今人在这辉煌府邸这种,外面定有层层重兵护卫把守,插翅也难飞。
而他能对你如何?
他如今手中捏着“请”来的夜璞,还有之前扣下的昭昭,有恃无恐。
因而他要你做什么,你怕是都得去做。
……
既然如何,开门见山就是了。何必还假装客套,有什么意思?
“王爷派唐庄主来南疆寻慕容,便是为了劝慕容以控尸异术,为宁王府驱遣对不对?”
“既然如此,慕容人如今已在王爷府中,只要王爷应允慕容放了徒儿夜璞与幼子昭昭,王爷想要什么,尽管吩咐慕容去做便是。”
凉王闻言微微一笑。
“语凉确对慕容宫主有事相求,但唐少使……却是他自己要去找宫主的。夜璞少主之事慕容宫主尽请放心,语凉留少主下来,只因还有一件要事要同少主商谈,不日谈妥之后,自当派兵护送少主风光回疆。如今夜璞少主乃是语凉座上之宾,本王自当尽我所能,绝无慢待。”
“交易……夜璞他能与你有什么交易?”
“嗯?宫主可莫要小瞧了夜璞少主啊。土族虽小,可夜璞少主本人却是黑苗大祭司之后,若能得宁王府扶持,或许将来一统三苗也未可知。统了三苗,便也就等于一统整个南疆,夜璞少主他迟早都是南疆王。”
“既然夜璞少主本来如此前途无量,那语凉惜才,岂不是更该提醒少主,千万莫跟错了主子自毁前程?夜璞少主是聪明人,相信他自然懂得权衡。”
“夜璞他……不会归顺宁王。王爷莫要白费力气了。”慕容纸紧紧握住袖口:“请王爷马上放人!王爷只要肯放夜璞,要慕容做什么……”
“宫主笃定夜璞少主不会归顺,是因为少主深恨年宁王派谢将军攻打夜泽族之仇?”
晏语凉却眯起眼睛打断了他:“若是如此,宫主怕是小瞧夜璞少主了。成大事者不恤小耻、不拘小节,少主是要称王南疆之人,又怎会为这区区过往恩怨而不顾大局?”
见慕容纸一脸愕然,凉王叹了口气。
“毕竟世人,并非都如慕容宫主一般得以活得纯真无瑕。夜璞少主忍辱负重,自然之道怎样抉择,才对他自己最好。”
“……”
“慕容宫主莫要误会,语凉之所以说宫主纯真,绝非在取笑宫主。毕竟,语凉也是得见慕容宫主之后,才明白为何昭明一回宫主身边,就再不愿回来了。若这世间之人,都能像宫主一般,那这世上纷纷扰扰的恩怨,真不知道能少了多少去了。”
“只可惜,这世间慕容宫主……始终就只有一个啊。”
……
“若是……不能放夜璞,至少先把昭昭……先把昭昭还给我。”
“啊,并非语凉不想将那孩子还给慕容宫主,”宴语凉遗憾地摇了摇头:“语凉也想,只是……那个叫昭昭的孩子,此刻正与宁王一同被成王兵马困于汉南城中。”
“所以,慕容宫主若肯尽快令谢将军去沧澜城调来兵符,不仅救的是宁王,更救的是那孩子。语凉亦希望那孩子能够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大,毕竟他……可曾帮了我们的大忙啊。”
“昭昭帮什么忙?”他才不到一岁,能帮什么忙?
“那孩子,毕竟是魔教苍寒堡护法段锡的独生子。”
“……”
“苍寒堡乃是成王府一手扶持,是成王府手下与我宁王府影阁极为相似的暗部。在影阁随荀长半数叛变后,若非我们借由此子要挟段锡,令他挑起苍寒堡内乱,怕是以我与宁王手中兵将,断然撑不到今天。”
“只是那孩子命也苦,内乱之中段护法不幸身陨,本该照料他的唐济又下落不明,小小年纪便成了无人管问的孤儿。而慕容宫主心地善良人品正直,既愿收养那孩子,自是那孩子的福气。”
寥寥数句,说得云淡风轻,听得慕容纸却深感荒谬。
“你们……你们争权夺利之间,竟连一个小婴儿都要利用。用就用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用昭昭要挟去了他生父性命,令他叛教被诛还不够,如今竟又拿来要挟我。一个王爷,偌大的王府,真的没有人了,需要用一个无辜的孩子作为筹码?!
可宴语凉却真的似乎不以为耻,只挑了挑眉道:“岂止小婴儿,我这本这不是就连死人……都还要利用的么?”
慕容纸当即无言。
“都说了,成大事者,不恤小耻,不拘小节。慕容宫主乃是世外高人,咱们这些尘世的肮脏算计,自然是不屑的了。”
说着站起身,伸出手翩然笑道:“慕容宫主,谢将军的棺木在外面,请跟我来。”
第86章
“你们不是说……已早早将其下葬了?”
“是宁王把谢将军葬了。”宴语凉道:“我觉得不妥,便偷偷给挖出来了。断肢之处已找能工匠人给缝好了,也用红药水泡过,看起来完好得很。不过这事儿,宁王殿下怕是还不知道。如今宁王被困汉南,若是到时见是‘谢将军’带兵去救,不知道会不会又要罚我了。”
“总归,都是孽缘。咱们谁碰上谁,都是孽缘。”
的确,是孽缘吧。
……
冰冷的大殿,燃烧着明烛。慕容纸手抚漆黑冰冷的棺木,垂下眼眸。
我这么做,只是为了昭昭。
只是为了昭昭。若非为了那孩子,我根本不想再见你。
罢了。反正,也不过只是一副躯壳而已。
棺中躺着的人,大概因为浸过药水的缘故,比上次见着还要颜粉如生。见慕容纸呆呆出神,宴语凉便道:“宫主再见故人,心中自然不舍难受,若要语凉回避……”
“不,无妨。”
没有不舍,也没有难过。
不过是个过去的负心之人,又有什么好难过的。
“起来吧。”
起来,睁开眼睛,去救你的宁王。
你既是为救他而死,死后还能救他一次,也该知足了吧?
……
宴语凉早就听闻那控尸异术如何逆天,可真的亲眼见到,却也难免不讶然。
这谢律……这谢律随着慕容纸微微抬手,真的从棺材里坐起来了,且不是他设想中僵尸的那种硬挺——那人就像是久梦刚醒,甚至还还面容疑惑地看了看自己双手,转过头来,更是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全然没有半分像是尸体的鬼气森森,简直就像真的起死回生了一般。
宴语凉没有看到的是,棺旁的慕容纸整个人早就僵住了,惊恐地望着棺中那人,嘴唇发抖,脸色更惨白无比。
他控尸多年,很清楚僵尸起尸之时是什么样子。
起尸之时,向来都是他心里想让尸身做什么,尸身就怎么做。虽然也能做到身姿自然,虽然对外面的声音也不是全无反应,但像之前那昭昭的娘亲那般坐起,才是平常起尸的情状。
可他眼前……可他当下眼前看到了什么?
谢律竟就那么转过了头来,直直看向了他?那眼中微明有光,竟似活人一般。
“阿纸。”
轻轻两个字,更如同焦雷炸响。
不!不可能,绝不可能!僵尸不可能会说话,他怎么会,他怎么会……
手腕被抓住了。那人的手十分冰冷,是慕容纸熟悉的死人的温度,但那抓住自己的指节,却明显是有力度的。
“阿纸,我……我死掉了吗?”
听他那样问,他却不知道该怎么答。
“所以我如今……真成了阿纸的小僵尸了?”
那是谢律的声音,也是谢律的神态,更像是谢律会说出来的话,甚至那脸上的苦笑,都是谢律应该有的模样。
但这一切,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尸体怎么会说话?过去从来没有过这种事情!
慕容纸下意识想要抽去被那人握住的手。却见那人望着他一笑,利落起身,直接坐在了半合棺盖上,继而便伸手将他往怀中一带,便整整抱了个满怀。
“阿纸,”谢律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满满的温柔:“我是不是……又让你伤心了?”
……
如果说,那伤痕累累的心已经结了痂、生了疤,变得沉稳而冷硬,那么仅仅不过一个结实的拥抱而已,就骤然间让一切再度变得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