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律的抱怨,慕容纸其实并未太听进去。因为早从那句“凉王借了夜璞沙柳营的一支轻骑”后,他便头脑嗡嗡,想不通了。
“师父一个还不够,竟连夜璞如今……都投靠了凉王?你们那凉王主子到底是什么神通?怎么可能连夜璞也劝得动?”
“啊,我是听说,凉王许了夜璞少主,说是将来辅佐宁王殿下登基后,会封夜璞少主为南疆王,全权辖理南疆,二十年不必向朝廷纳贡。所以夜璞少主打成王一直还打得挺卖力的。”
慕容纸默默摇头。
不纳贡也好,南疆王也罢。再怎么说,凉王宁王这一派系,也该是夜璞全家灭族的罪魁祸首才是。夜璞他又怎么会……
罢了,回过头想想,既然那人连卫散宜都说得动用得起,又怎么劝不服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夜璞呢?话说回来,那时若不是师父出现搅乱了局面,自己……不也是要被凉王以昭昭所挟,为他控尸征兵的么?
“凉王殿下这人……确实深不可测。”
谢律说到这,却又摇了摇头:“却也不好这么说。与其说凉王深不可测,倒莫不如说凉王给人的感觉……其实很是真诚可靠才对。”
“很奇怪吧?我每每看着他行事,总觉得他好像每一步在算计着所有人,却有时候又觉得,他根本没有在算计什么,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以诚待人、以德服人而已。”
“如今英王夭折,剩下的三位皇子,成王跋扈、宁王高高在上,就只有凉王一人从无半分倨傲,十分平易可亲。说的话、许诺的事情,从来不曾出尔反尔之人。”
“凉王曾跟我说过,若我能搜寻到秘宝下落,便是什么赏赐也尽管开口时。不过,说起那秘宝……”
“疼!”慕容纸敷满药帛的腿狠狠一抖,咬牙切齿:“你就不能轻一点?”
“轻一点?”谢律眯起眼睛,手中的药帛毫不留情按了上去。
“呜——你!”
“吼我倒是挺大声啊,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能爱惜自己一点?但凡你好好照顾自己,就没有今天这些罪受了!我也省事!”
什么叫“你也省事”?所以,是嫌我麻烦了?
若不是你,若不是当初你……
若是照慕容纸之前的脾气,接下来肯定要永无宁日了。而今,却只翻了个白眼而已,往床上一躺,望着窗外刺眼的白色日光默默不说话。
跟这种什么都不记得的人,反正也是没气可生、没茬可找。
“你倒是逍遥。”那人拎直他的腿,低笑。
第94章
谢律觉得自己真是惨。
从当初莫名其妙在棺材里醒来,就一路莫名其妙。
若说变成了僵尸还不够叫人崩溃,那么周遭没有半个可信可靠之人、被那个吓人的道长逼着去领兵作战也不提了,如今是好容易找回了个脾气暴躁的“娘子”,居然又有人明目张胆来抢。
“将军,唐少使来了。”
谢律彼时,正巧在写要送去唐济洛京城那边的飞鸽传书,慕容纸则站在旁边抓着袖子替他研墨,顺便挑剔他字写得难看。
“这写的什么?我当初可不是那么教你的。你以前在听雪宫的时候,字迹分明是很工整的。”
见那宣纸上面龙飞凤舞鬼画符一般,慕容纸心说白瞎了这好纸。
“啧,肯定是后来带兵打仗草书惯了,情报往来那么快,自然没空写好看了不是吗?”
“可你如今又没在打仗,太难看了,重写吧。”
“呜……重写两张了,阿纸,手酸呢。”
“就当练字吧。”
“是……”娘子的话为夫不敢不听。
……
“他在哪儿?慕容——”
才刚铺平一张新纸,谢律下了几笔,嗯,不错,横平竖直!是个好兆头!
然而,一个“唐”字没写完,原定的收信人已经气喘吁吁地冲到了他的面前——正确来说,冲到了他旁边人的面前。
谢律笔下一飞,又写废了一张。
“慕容……你果然在这里!”
喂喂喂,唐少使!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目光盈盈那么近对着我娘子想干什么?!
谢律还没来及开腔,就见那唐少使的贼手已经伸上去了:“这段日子我四处寻你。你……你这疤痕是?你、你定是受了不少苦。”
谢律是多么难得,终于也有了暗暗磨牙眯眼瞪着慕容纸的机会。
呵,上次提笔给唐少使写信时,随口问了句这人是自己人么?可以信么?
你说是自己人,可以信。
什么“自己人”啊?只是你的“自己人”,根本不是咱们的“自己人”吧?!
……
“唐少使远来辛苦,唐少使喝茶,呵呵呵。”
开水沏的,烫死你!
“唐少使,这是我们凌月城特产芡实糕。”
打得特别扎实,噎死你!
外面雨下个不停。明明早上还是艳阳天,谁知自打唐济来还没一个时辰,便稀里哗啦风云骤变,这下好了,连“送客”都不好送了,还得假惺惺给他布置客房留他住下来!
谢律心里苦,但谢律不能说。
是多久没见啊!你全程直勾勾盯着我娘子就不曾移开过眼神好吗?那么好看吗?明明老子长得也很好看啊!
笑!我说对着我娘子笑什么笑啊!上次见你的时候,没见你神态这么殷勤啊!
“哎,唐少使也真是,”装出不甚介意的样子,却不由得不抱怨:“既之前认得谢某与阿纸,之前谢某路过洛京向唐少使询问,少使如何却不说?害我和阿纸刚见时还打了他一掌,实在是……”
唐济垂眸叹道:“荀阁主特意吩咐过,并不敢乱说。”
“哼~阿纸~你看他,这分明就只听凉王他们的嘛!”还说是“自己人”?感觉完全没在管我们死活啊!
慕容纸却没有搭理谢律,只问唐济:“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上封书信中,谢将军突然问起秘宝之事,又问了我历飞影还有段小少爷的下落,我一想,若非他恢复了记忆,只能是你人在他这儿才对。慕容,你之前去哪儿了?我甚至还去苗疆、还去雪山上找过你……”
谢律越听越不高兴:“唐少使,你这么费心,四处找我娘子干什么?”
唐济一愣:“娘子?”看向慕容纸的眼神,多少有几分古怪。
慕容纸脸一红,随手拍了谢律一掌:“你莫听他胡说。”
疼!谢律张大了嘴巴一脸的悲愤,怎么回事?自己娘子不是既幽怨又善妒,全然不愿意自己夫君的心半点分给别人的么?怎么见了这美人唐少使之后,就都成了“胡说”了?
不服!不服啊!
是情敌吧!这姓唐的绝对是老子情敌吧?啊~敢情说阿纸这些天跟老子说了那么多“过去的事情”,什么徒儿、什么秘宝、什么日常来的——其实却漏了很多重点吧!至少关于这位“唐少使”,半句都没提过啊!
行了,打定主意,今晚逼供!
他这边内心默默波涛汹涌,却听那边慕容纸问唐济道:“那日庄主在苗疆不辞而别,是不是……夜璞他做了什么?”
唐济摇了摇头,一声苦笑。
“我跟你说了那些话,夜璞少主自然不会放过我。他逼我吃下毒药,将我抛在深山乱葬谷中,好在我事先服下药阁长老特制的御毒丹,才捡回半条命去。”
慕容纸愣了片刻。
虽然是一直以来的猜测得以印证,可真的听了唐济这话,心下还是五味陈杂。
“那日的话,慕容,我没有骗你。夜璞少主那时确与成王府所有往来,枫叶山庄截获到他与成王府的飞鹰传信,证据确凿。不过,反正如今夜璞少主已是自己人了,此事也就不提罢了。”
“都是我……对徒儿教养无方,险些害了庄主性命。”
“哎,徒儿不听话不能怪师父的!”谢律见慕容纸面露愧色,马上作极温柔状轻声安慰,顺便赖在他椅子旁不走给唐济看。
当晚雨倒是停了,却换做了漫天鹅毛大雪。扑扑簌簌下了一会儿,积雪竟就有了一半的小腿高。
谢律暗叹,早就听城中老人说凌月城这儿一下起雪便是十天半个月,每次都要落得拦腰厚。也就是说他辛辛苦苦干了大半个月的工事算是白弄了,积雪积成这样,成王部哪还有闲心来攻城?没走几步就陷雪里了吧。
笃笃敲了敲客房的门,贴心地亲自给十天半个月估计都走不了的唐少使送暖炉。
当然……是不可能放下暖炉就走了的。
“你白日里跟阿纸说,他那个徒儿阿沥和义子昭昭在宁王身边安全得很。可如今在宁王身边,并不能……算是‘安全’吧?”
“哎,天这么冷,鸽子都不愿飞了,写什么也是白写吧。”唐济像是没听到,只是摇头,将案上正在写着的信心烦意乱地揉了。
“阿纸跟我说,唐少使是‘可信之人’。”
“……我?”
“是。阿纸他十分信任唐少使,谢某虽然很多事不记得了,但谢某笃信阿纸。既是阿纸肯信的人,谢某便也不想同唐少使虚与委蛇。你我之间若有什么前嫌,也已是谢某生前之过,还望唐少使摒弃前尘,事事以诚相告。”
“我们之间,倒是不曾有什么前嫌……”
唐济摇了摇头,兀自苦笑一声:“只不过,我从来可都不是什么好人。我骗过你,骗过慕容,甚至十多年情谊的旧友都不得不骗。像我这种人,谢将军还是不要信我的好。”
“只一封书信而已,便能让唐少使从洛京星月跑来凌月城,可见阿纸在唐少使心中分量。但如今阿纸与我休戚与共,唐少使若为了阿纸好,便不该有事瞒着谢某!”
唐济默然片刻,叹了口气。
“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如今那宁王殿下,是否已被凉王幽禁?我所带的沧澜部,至今打着‘宁’字旗,频迦洛京凌月各城百姓,至今仍以为这场兵戈是成宁两王储位之争,但这天下其实……已是凉王殿下的天下了,对不对?”
“……是,却也不是。”
“什么意思?”
“因为……皇上毕竟还坐镇京中。”
谢律一愣,他都差点忘记那个在京城里冷眼看着几个不孝子们在西南闹翻天而啥都不做的皇帝陛下了。
“虽然皇上起先说,太子之位过众皇子‘能者得之’,但只要成王宁王他们一日尚在,便是凉王势力再盛,怕亦是敌不过皇上一纸诏书。”
“到时凉王要么拱手认命叫多年心血白费,要么只能杀兄弑父、冒天下之大不韪攻下京城。可那么做失了民心倒也罢了,莫忘了周遭北漠、远辽等国对我大夏虎视眈眈,南疆局势亦不安宁,若是再有内乱,怕是整个大夏都摇摇欲坠,也不是凉王一人可以力挽的。”
“更别说,凉王殿下自己……也未必想要那太子之位。”
第95章
“他不想要?”
“毕竟,又有什么可要的呢?”
唐济望着窗外皑皑白雪,摇了摇头。
“连年征战国库亏空,官员*商农皆废,越陆南疆贱籍奴隶流离失所成了乞丐强盗,成日骚扰良民百姓,许多城中白日里都关窗闭户不敢上街,夜晚更是被乱子流民烧杀劫掠、民不聊生。更莫说周遭各国虎视眈眈,这大夏皇帝若是当上了,也说不定很快就是亡国之君。”
“所以了,成王宁王想争也就罢了,以凉王殿下那么剔透心肠的一个人,哪里又想收这烂摊子?”
“那他还抢?”还不惜把死人从棺材里面挖出来帮他抢?
“只是因为……凉王再不想管,却也不忍心这天下的百姓,落到昏庸之主手中为之鱼肉。”
“成王乖张荒谬,而宁王虽天资聪颖、才藻不凡,却太过感情用事,终究不是治国的材料。大夏无论落到他们其中哪一个手里,都怕是会变得民不聊生、不可收拾。”
“如今也只有凉王……才是大夏的一线希望。或许正是因为如此,荀阁主、卫道长甚至夜璞少主等人才愿意跟在凉王身后,我也是……一样的。”
……
“唐少使心系天下,实在让人佩服,只不过——”
谢律拱手欠身微笑,心道这凉王一系果然人人擅长蛊惑人心,也怪不得那么多奇人异士都被收入麾下。可惜,我又不是来听你说主子怎么怎么好的。
“只不过谢某心无大志,如今所想着,只有如何保全自身还有阿纸,能不在平乱之后被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还望唐少使指点迷津。”
唐济点了点头:“唐济愚钝,只想到两条路……给谢将军来选。”
“其一,你之前问我秘宝残片的事情,若是真的能够替凉王寻到,多半可保你二人一世平安。只是那两片残片,传闻一在我枫叶山庄,一在苗疆,却双双不曾被寻获,如今亦毫无线索。”
谢律转了转眼珠:“若只拿到其中一个呢?至少能换我俩之中一个人么?”
“……谢将军拿到了?”
“咳,我是说‘如果’。”
“不好说。总归还是要集齐六件秘宝,才可依据秘宝之中的线索寻得前朝地宫宝库,若能寻获前朝宝藏解了国库亏空难题,凉王殿下应该愿意对你二人网开一面才是。若是始终少了一件,怕是不够的。”
“但那秘宝残片别说目前找不到下落了,就算侥幸寻得,区区几块玉石,又怎么知道是真是假?”
唐济道:“荀大人祖上乃是前朝皇族守陵奴,他能辨出真假。”
荀长么?荀长那么精明,也就是说……是不好造假的了。谢律心中暗叹又有一条路被堵死了,随口问唐济:“说来那个荀长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既是凉王下属,又为何至今仍在成王府中做事?我还听说他原先是跟着宁王的,那家伙到底是哪边的人?”
“还能是哪边的人?”唐济瞧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他蠢。
是是是……自然都是凉王的忠仆。这全天下,哪个敢不是你们凉王主子的人?
正想着,却又懵然听唐济道:“我之前听人说,你是被荀长所杀,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外面积雪压断了树枝,咔擦一声闷闷掷地,谢律胸口亦一窒,皱眉不解。
“荀长他……杀的我?可他为什么杀我?阿纸他说,我、我当初是被宁王府之人所杀不是么?”
唐济抬头看了他一眼:“荀大人那时,便是‘宁王府之人’啊。”
谢律一愣,竟说不出话来。
“谁叫……你是宁王所念之人呢?”
“成王与宁王,一个是先后嫡长,一个是得宠皇贵妃爱子,虽然明争暗斗了那么多年,却始终没有到非打不可的地步。就连跟了宁王十余年的荀长公然背弃旧主投诚成王,都不足以让宁王下定决心,所以凉王殿最终下才……不得不设计让成王府杀了你,逼迫宁王与成王彻底决裂。”
然后,成宁二王各自引兵,在西南火拼了一年之多……
谢律虽还有些恍惚难信,但听了这话,有些事情倒是想得明白了——至今成宁二王相斗两败俱伤,也双双因弄得整个西南民不聊生而落了满满骂名,四皇子英王也殒命纷争。
只有一个凉王,躲在宁王背后不声不响,坐收渔翁之利。
却想不到,本以为自己不过区区一个带兵打仗的将军,却因为曾经的机缘,在凉王手中做了最终引发纷乱的引子。
阿纸曾说过,自己原先曾誓死效忠宁王,却被伤了心,所以才离开了京城,回到雪山。本以为自此能忘却前缘重新开始,却被京城那些人一步一步追魂索命,甚至如今一般死后都不得安息。
“唐少使之前说,还有另一条路,是什么?”
他心绪纷乱,艰难地问唐济:“若是遍寻不得剩下的两块秘宝,还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和阿纸不再受制于前尘、受制于卫道长?”
“那个办法……”唐济缓缓道,“多半保不了你周全,但能保着慕容。”
“是什么办法?”
“让我带他回洛京。”
“……”
“凉王已有了卫道长,并不再需要慕容控尸;待到成王兵败,多半也再用不到谢将军你。但以我枫叶山庄在西南的势力,若能再加上南疆夜璞少主的面子,至少十年二十年里,应该可以合力保护慕容周全。”
“谢将军,你虽不记得前尘过往,却还是将慕容留在了身边,想必慕容对你的一番心意,便是不用唐某多说,谢将军也感觉得到。”
“只是,如今谢将军自身难保,又如何还能护得了慕容?谢将军若真的怜惜慕容,还是将他交于我照顾得好。慕容他……命途坎坷,心伤极重,何况已失你一次,定是无法承受你再在他面前死上第二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