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呢……他这才想起,慕容纸虽不常下山,也并非是第一次看到这洛京城的繁华。
他过去是来过洛京城的。
不但来过这枫叶山庄,还挖走了庄主唐济的一只眼睛。
所以慕容纸此刻如何能像自己秋郊出游一般的无忧无虑?谢律想了想,若换做是自己,也肯定一样不会心无芥蒂地来这故地对着一个被自己挖了眼睛的仇家吧。
可慕容纸为了替他拿那雪果,却还是咬牙来了。
谢律心下感激,将一只手轻轻握在慕容纸发颤的双手上。
而慕容纸此刻只是咬了咬苍白的嘴唇,并没有像之前一样急着丢开他。
***
枫叶山庄位于洛京城城西十里,出城一路全是层层枫林,恰逢深秋正落得满地金红璀璨。
山庄门口,远远就能看见列队迎接的家仆。谢律心说都到人家门前了还绑着人家弟子实在是脸上不好看,忙跳出马车去把那齐琰拽了起来,扯掉他嘴里的布,把人交还给管家。
“师父!师父,不肖弟子齐琰回来受罚!”
车马还未停稳,谢律就先听齐琰饱含委屈的声音。但见他甩开管家,踉跄几步扑倒在了人群前坐着轮椅的男子脚边,不断叩首。
齐琰既然叫他“师父”,那这个人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唐济”了?!
……
略略一眼扫过去,不过是大略到看了个长发半遮的侧影而已,谢律的心却登时“咯噔”了一下——
这枫叶山庄庄主,怎么会……怎么会是个美人来的?!
根本不用再细看了,就凭谢律征战沙场十多年的眼力——就这侧影与这身段还有抬起手那一时间的风流就已足够说明问题了。
转过脸来若非是个难得一见的大美人,他情愿当场自戳双目!
谢律之前曾问过齐琰,所以早就知道枫叶山庄庄主今年已三十有五,比自己还要大上七岁。
在谢律之前的想象中,三十五岁的庄主大人怎么也该是个胡子拉碴的彪形大汉,又或者是个稳重成熟的美髯公——总归身为堂堂武林世家枫叶山庄庄主,多数少有个身为庄主的成熟仪表和威严气势在吧?
然而,这唐济的模样,却和他想象中全然背道而驰。
只见那人一身月白暗纹长袍,浅黄秋枫罩衫,坐在轮椅之上,青丝整齐垂落肩下。容貌苍白清秀间带了些病癯。肌肤白皙胜雪,双目微含情愁,神情温和沉静,不过只是看向这边的眼波流转之间,便活脱脱勾勒出了谢律印象中一副完美的柔若无骨的美人风情图。
他原本正伸手扶着慕容纸下马车,可被这唐济容貌一震,待慕容纸下车之后,他拽着人家的手却死活不愿放开。
直到慕容纸在他手背上狠狠掐了一下,又不快地瞪了他一眼,才不得不讪讪松开。
……
不妙,这可……着实不妙了。
谢律讪讪跟着慕容纸,向那轮椅美人之处走去。
倘若……那齐琰终归是胡说八道,也就罢了。
可阿纸如真若他所言,曾与这唐济有过一些暧昧的话,对方生成这般花容月貌,自己不就完全被比下去了吗?
[正文 第17章 乖徒儿暗恋痴情师父,]
谢律此刻唯一觉得庆幸的,可能就是那个唐济不但瞎,还瘸!
可纵然瞎了瘸了,却还是能叫阅人无数的自己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时脑中便直接浮现出“绝色美人”四字,此等逆天颜色,谢律便是再有不服也着实无话可说。
直到走得近了,谢律暗戳戳地躲在慕容纸后面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盯着那唐济打量了一番,才算是稍稍松了口气——
年龄,多少还是在这人脸上留下了些许细微的风霜痕迹。
虽是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却也即将美人迟暮。再加上眼角一道浅浅疤痕,以及消瘦苍白的脸颊,多少又给他添了几分瑕疵,终归还不至于让谢律输得太过难看。
完全不敢想这人没瞎没瘸、年华未逝之时,该是一番什么样的绝代风华。
而慕容纸见了唐济坐在轮椅之上的模样,倒也是吃了一惊。
“唐济,你的、你的腿……你的腿怎么?”
“让慕容宫主见笑了。”那枫叶庄主的声音,也是如潺潺溪水一般缓雅动听。他拱手微微一笑,眉宇舒缓、云淡风轻,仿若所述之事同他竟毫无关系一般。
“数月前与魔教一役,为魔教左护法段锡三指刃所伤,膝骨尽碎,便成了这副模样。不过平日里出入倒也不是十分妨碍,有劳宫主挂心了。”
慕容纸皱眉道:“枫叶山庄乃江湖第一名门,门中擅医弟子众多,尤以药房通络灵丹闻名,更何况洛京城中还有许多有名的医官郎中,庄主的伤,他们难道就没有一个能治得了么?”
从慕容纸的问话中,谢律竟听出了几分货真价实的担心,心下本就有些异样,又见轮椅上的唐济亦微微一愣,目中洋溢出几分明亮,便更是微微窝火。
什么啊……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啊?
这个气氛……这个气氛根本不对劲啊?
谢律默默觉得自己是不是被耍了——明明在雪山上,慕容纸是那么斩钉截铁的不愿意来枫叶山庄,更是连提都不愿意提那庄主唐济一句的。
怎么这一见了面,却马上就开始关心人家的腿了?
只是客套一下的话,到此为止也差不多够了吧?治得了治不了你管他呢?阿纸你根本不用真的摆出很担心的表情来好吗?!
未成想慕容纸的下一句话,更是让谢律大受打击。
“慕容自知医术不精,但唐济你……若是不嫌弃的话,不妨让慕容替你看一看。普通的方子不行,或许听雪宫的医书里曾记过什么偏方,能对这种伤有一治之力也说不一定。”
……什么啊?阿纸你什么意思啊?
对我就是“最多还能活九个月,还请节哀顺变”,对他就是“能有一治之力也说不一定”?!偏心也没有这么偏的好么?!
总不会是……你与这美人真有什么缠? 嗑汕椋患娴够购茫嗣媛砩媳憔汕楦慈剂耍?br /> 谢律简直想要揪掉自己的头发——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之前好奇心作祟惟恐天下不乱为了搞清楚唐济是谁极力劝慕容纸下山之举,岂不成了天下第一的作法自毙?!
“魔头!你、你别碰我师父的腿!”
“琰儿,不得无礼!”唐济低声斥了一句,拱手对慕容纸道:
“宫主愿意替唐某医治,唐某先谢过宫主大恩。只是宫主此番远道而来,必已旅途劳顿,枫叶山庄早为几位备下了几间客房,在下腿伤之事并不着急,还请几位稍适休息,在下这就先带慕容宫主并几位贵客去过去。”
仆从推着唐济轮椅转身。那长发半掩、眼侧稍有疤痕的一侧面颊刚好对着谢律,谢律不禁皱眉,之前他就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如今仔细一看,果然……唐济那侧的眼睛,明明是还在的啊!
哪里“挖”走了啊?虽说那右眼看起来的确略有些浑浊,应该已不能视物,但是细细看去应当确实并非假眼,根本就没有被“挖”走啊!
最多只能说是“弄伤”了而已吧?
“啊,对了,”走了两步,唐济忽然抬手让身后仆从停下:“在下许久未见慕容宫主,一时忘形,实在失礼,竟忘记让慕容宫主向在下引荐身后这几位客人。”
说着又对左右叹道:“你们也不知道提醒我。”
“啊哈哈,庄主不必多礼,”谢律于慕容纸之前笑眯眯迎上去抱拳躬身道:“这两个少年,乃是我听雪宫大徒儿阿沥与小徒儿夜璞。在下谢某,乃是听雪宫雇佣的管家仆役,此番初见庄主,久仰久仰!”
“师父,他、他好像、好像是那赫赫有名的……镇远大将军谢律。”
埋名隐姓失败。谢律瞪了齐琰一眼。不说话你会死哦?
“镇远……大将军?”唐济愣了愣:“难不成阁下就是当年率军平叛收复北疆,俘虏北漠右贤王,把北漠王子赶到大漠以西的镇远昭明大将军么?”
谢律心里叫嚣哎呀你不妨多说一点让阿纸好好听听我的丰功伟绩嘛,嘴上却谦虚道:“失礼,正是不才。”
“唐某失敬。镇远大将军肯来敝庄做客,枫叶山庄上下着实是蓬荜生辉。当年舍弟曾与我书信提过,舍弟唐盈在望月郡做太守时,常受过大将军提拔照顾。”
他说着,又看向慕容纸道:“只是在下原也不知,原来慕容宫主同镇远大将军亦是旧识。”
喂……你莫用你那勾魂摄魄的眼睛看阿纸行不行?
还有你慕容纸也是!他有什么好看的啊你一直盯着看?都没见你那样看过我!
更何况……谢律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慕容纸:“是吗?这样啊~不才与阿纸,可是十余年的挚交呢,怎么阿纸竟然~从没跟庄主提起过不才么?”
更何况!徒儿面前就使劲说我当年多么可爱活泼,在这老美男面前就只字不提?
挺有你的嘛慕容纸!
“如此说来,慕容宫主不该未曾提过,怕只是在下记性不好,”唐济说罢,众人又客套了几句,便已沿着竹林小径到来了一座满是丹桂飘香的雅致小院门前:“这儿便是枫叶山庄为几位贵客备下的客房,小院陋室不成敬意,还望诸位不嫌弃的好。”
踏入那四方小院,谢律只见院中溪流假山,亭台陈设皆很是雅致。院中生着芭蕉木槿,溪中锦鲤游荡,环着三面厢房,都是新的朱红漆窗青石砖,雕梁画栋的细节皆十分精美流畅。
“中间这间,是为慕容宫主准备的主卧,旁边是为谢将军准备的客卧,那边两间厢房二位公子任选,新开辟的红药池就在主卧后院,请各位贵客随我来。”
等谢律看到那红药池,脸色已变得不是一般的黑。
为什么啊?!红药池就红药池罢了,为何旁边卵石堆砌的池沿和小径还要做得如此情趣可爱?
为何池水上面会飘着好多各色的花瓣,看起来就像是为什么贵妃娘娘养颜准备的沐浴池似的?!
分明这红药池所在的小院以高竹为篱,四周很是隐秘,旁边也并没有什么开着花的高树,更何况现在根本就是深秋——所以果然这些花瓣是特意放进去的吧?
就算想要刻意讨好阿纸……也不需要做到这个地步吧?
慕容纸倒是无视了那些花瓣,只走过去半跪在池边,素手舀了舀池水:“这……倒真的是红药池。”
唐济点头笑道:“是。与听雪宫后山那座一模一样。”
谢律继续不高兴——你果然蛮清楚听雪宫后山的环境的啊?
果然是去过啊!
[正文 第18章 遭快死渣前任搅局]
看过红药池后,唐济便送慕容纸等人先回房更衣,稍事休息。慕容纸去了主卧,才打算在躺椅上闭目养神一会儿,谢律便推门闯了进来了。
“阿纸阿纸,他们在我房间放了芝麻糖!你不是很喜欢吃芝麻糖的?我给你拿了几……呃,原来你这儿桌上也有啊。”
除却芝麻糖,桌上的果盘中还摆了酥饼年糕莲子青枣,桃子李子杏儿枇杷,整整一大盘,全是慕容纸平日里爱吃的。
啧,对阿纸的口味摸得相当清楚嘛!
不过谢律自以为论殷勤的话,自己也全然不会输给这人。
所以了,纵然你是长得不错,对阿纸也足够照顾,可想跟老子抢人——也没那么容易!
这么想着,谢律大喇喇一屁股就坐在了慕容纸躺椅旁的床上:“啧,这枫叶山庄也真是的,你瞧这床帏这褥子,啧啧啧,这颜色这材料也真够寒……”
呃,虽然乍一看眼色是有点黯淡,但是上手一摸,手感却极为绵软厚实,再仔细一瞧,却原来是暗纹茜罗织锦,和宁王府里用的是一样的规制,十分贵重。
“咳咳,呃……阿纸,我还是剥个枇杷给你吃吧。”
“我不想吃,”慕容纸懒懒道:“我有点累了,刚才管家说过,一个时辰后会来接我们去晚宴,在此之前,谢律你不妨也先回房去休息一会儿吧。”
“阿纸你累了是吗?也是也是,坐了那么久的马车,你的身体怎么样啊?那红药丸真的有效吗?没用哪里不舒服吧?有没有觉得腰酸腿疼,我帮你揉揉好不好?”
说着人就蹭了过去,慕容纸看他伸来贱手,很是头疼:“别碰我,出去。”
“你赶我走啊?”
不然还能是在赶谁走?慕容纸干脆闭目养神,不再理他。
哪成想,他这一闭上眼,谢律直接窜到他面前,双手往躺椅扶手上一撑,双腿也落在慕容纸两侧,鼻尖则紧贴到他脸上,呼出的气息热热的惹得慕容纸直皱眉。
“我不高兴了!我都不高兴有一会儿了阿纸你都没发现吗?还对我那么冷淡!我好伤心!”
“你……不高兴什么?”
“阿纸,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庄主?”
慕容纸猛地睁开眼睛:“你在胡说什么?”
“呃……”他这么一睁眼,谢律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他好近,总觉得……阿纸没有颜色的嘴唇好诱惑啊,似乎就这么亲下去也没关系?可刚这么想着,就被慕容纸一把给推下了椅子。
“真是我胡说也就罢了,”谢律一脸不甘心地嘟囔道:“可总觉得……你对他的态度,要比对我亲切那么几分似的的。”
“……我如今对谁不比对你亲切?”嫌弃的眼神。
“可、可你还要帮他瞧腿!我都快死了你都不管我!”
“他的伤,我确实可能还有一治之力;而你的蛊,我纵使有心也无力解它。此事从一开始我不就已跟你说得很清楚了?以我的医术是没办法治得了你的,你若不服,自己出去寻医问药,别整日待在我宫中缠着我!”
“阿纸的意思是,我可以走是吗?”
“不送。”
“你——”谢律一屁股在他躺椅旁边坐下了:“我不管!你既不能治我,就也不准帮他治他的腿!”
“什么道理?你简直无理取闹!”
“我无理取闹?明明是阿纸你喜新厌旧!你瞧你刚才叫他时的样子,‘唐济’‘唐济’的那么亲密!给我乖乖叫‘庄主’啊你!既然他称呼你都是‘慕容宫主’,也没像我一样叫你‘阿纸’,你单方面叫他名字叫那么亲做什么嘛!”
慕容纸皱眉道:“他一向叫我‘慕容宫主’,我一向叫他‘唐济’,哪有什么亲疏之别?何况你叫你不也是一直叫‘谢律’的吗?同那‘唐济’又有什么分别?”
“当然有区别了!阿纸你居然将我同他混为一谈?我好歹也是你明媒正娶……”谢律刚准备了一大断滔滔不绝的反驳,只听木门被敲了几下。
“慕容宫主,在下叨扰。啊,这么巧,没想到谢将军也在这里。”
木轮声声,竟是唐济由管家推着进了慕容纸屋中,他环顾看了看屋中布置摆设,笑道:“宫主住这客房可还习惯?如若觉得哪里不好,在下马上吩咐下人收拾调换。”
“这房子挺好的,多谢费心,倒是唐济你……”慕容纸停了停,竟真就改口道:“倒是庄主您怎么过来了?”
“适才听管事的说,宫主想要雪果做药,便去库房取了过来。”他顿了顿,脸上有几分歉意:“只可惜……这些年来这雪果实在稀有,便是我们枫叶山庄的药阁,统共就只剩下这几颗而已,还请慕容宫主不要嫌弃。”
说着,令旁边管家给慕容纸呈上一只小小锦盒:“在下适才也已派出弟子去各地采买,若市面上还有的话,无论见着多少,都会尽数为慕容宫主采买回来。”
慕容纸打开小盒子,谢律凑上去一看。
一二三四五……六。说是只剩下几颗,还真的就只剩下几颗啊?这万一毒发了哪够用啊?你们枫叶山庄高门大户的怎么那么小气啊?
慕容纸点头道:“有劳庄主费心。”
……哎,不过也是。不管多少,有总比没有强。
谢律突然之间觉得不像之前一般心塞了——说到底,慕容纸之所以肯下山来这枫叶山庄,不还是为了来替他拿雪果的么?所以讲良心话,阿纸并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只顾唐济不念着他啊。
“难得今日慕容宫主与谢大将军大驾光临,恰好今晚名剑山二公子夏丹樨亦下榻在枫叶山庄,晚宴之时,在下再给各位引荐认识。那么,药已送到,《丹芷方》的残卷,数日后在下也会依约送给宫主,那么唐济……便先不打扰慕容宫主与谢将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