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勋皱着眉就走到长案边,将一个个筐子掀开,每样菜都看了一遍,似乎在认真思考要做什么,顾若离就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看着他,等了好一会儿,就看着他拿了一把青菜提了刀切菜。
刀工很好,不一会儿便将青菜切成了丝。
他又走到灶台边起了火,放油,将青菜倒进去翻炒,又倒水,下面条……
非常娴熟的样子。
顾若离很惊讶,忍不住走过去看,问道:“你用青菜煮面条?”
“嗯。”赵勋将她推开一些,“躲远点。”话落,找了两只碗摆在灶台上,将面盛起来把筷子递给她,“吃吧。”
顾若离哦了一声,就坐在长安边上,赵勋坐在她对面,两人头碰着头,顾若离吃了一口抬头看着赵勋,他挑眉道:“怎么不吃?”
“有点烫。”她笑笑,赵勋扫了一眼她的碗,低头挑了一筷子放在嘴里,抿了抿颔首道,“还不错。”
顾若离看着他,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指着他道:“你怎么好意思说还不错。”
青菜是糊的,盐几乎倒了半罐子,这根本就是腌面条。
赵勋凝眉看她,筷子在桌子上一拍。
顾若离根本不管他,依旧笑着摆手道:“多谢七爷款待,这顿我吃不了。”
赵勋的脸黑的跟锅底似的,蹙着眉一脸的不高兴。
“我走了。”顾若离起身,“你早点歇着,明天还要赶路呢。”话落,就出了门径直回了房里。
赵勋就坐在厨房里。
顾若离躺在床上好半晌,没有听到隔壁开门的动静,她等了好一会儿,觉得奇怪不由又爬了起来出了门,赵勋房里的灯还是暗的,她就穿过大堂往厨房而去。
厨房的灯是亮的,她站在门口,就看见赵勋背对着这边,正站在灶台前,手按着铲子依旧在翻炒,他个子很高,站在那里灶台不过和他的腿一般高矮,他挺直着单手去炒,另一只背在身后,样子和那日蓟州时看站在高高的看台上,对着数千士兵训话一般。
高高在上,气势凛然,
而与他格格不入的,是这昏暗的弥漫着焦糊味厨房,还有长案上并排摆着的四五只碗,碗里都盛了面条。
或许是因为不满意,他一再重复的煮了数次。
刚才还满满的青菜篓子,此刻也被他消耗完了,空荡荡的滚在他脚边。
顾若离站着未动,靠在门口望着他。
他到底想干什么?是因为真的喜欢她吗?
顾若离不相信,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对谁动真心。
可是,若非喜欢,他又怎么会纡尊降贵半夜在厨房煮面,就只是怕她饿了呢。
这世上大约没有人能想到,堂堂的镇国将军会待在厨房里,因为别人的饥饿而去学着煮面,那么认真虔诚。
“赵远山。”顾若离走了过去,也站在灶台边,看锅里的水在不断的加热下,渐渐冒气白烟,“青菜用水焯。”
赵勋听着顿时沉了脸看着她,不悦道:“刚才怎么不说。”
“我以为你会啊。”顾若离回道,“是你说要煮面给我吃的。”
赵勋没有说话,谁知道煮个面条这么难。
“等下。”赵勋丢了锅铲转身出了门,顾若离奇怪的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就见他提着小厮进来,指着灶台道,“煮面!”
小厮早没了睡意,一听吩咐立刻就道:“客官稍等,小的这就煮。”话落,忙利索的去准备。
赵勋的满意的颔首。
顾若离无语,走到大堂的桌边坐下,赵勋也跟着她出来,她看着他道:“你确定要去庆阳吗?”
赵勋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自然。”
“我要一年后才会回去。”顾若离很认真的和他聊着这件事,“你呢,也要待一年吗?”
赵勋挑眉,回道:“我说了,直到你答应为止。”
顾若离无奈的叹气:“你这是打算为了我,权位也不要了?”她话一顿,一回头看到小厮端着托盘站在他们后面,便道:“好了?”
“是,好了。”小厮不停的打量着两人,这个小姑娘长的很漂亮,不过看上去年轻很小,而且也梳着姑娘的发髻,不像是成亲了样子……若是没有成亲,那刚才两人在聊什么?
他第一次看到,有女子这么直白的去和男子讨论这种话题,还用这么严肃的口吻。
而那个男的也是一副认真的样子。
婚事难道不是父母讨论的吗?什么时候世风日下到这个地步,男女半夜不睡觉,讨论婚娶了?
贵人的事情果然和他们不同,小厮在一边站了一会儿,见他们没事,立刻就隐去了房里躲着,生怕一会儿赵勋再将他揪起来。
“两件事。”赵勋言简意赅,“目前你的事的比较重要。”
顾若离夹着面条惊讶的看着他,低声道:“那……要是我一直不答应呢。”
“不会。”赵勋道,“你刚刚就想答应了。”
顾若离一愣,脸腾的一下红了,正要说话,赵勋忽然伸手过来摸了摸她的头,道:“不着急,我决定先送你回庆阳,这一路你可以慢慢考虑。”
考虑什么,她什么都不考虑!顾若离不想和他说话。
赵勋看着她,唇角微勾,满面愉悦。
这个小丫头,看着粗枝大叶像男子一般,甚至于婚事都能摆在桌面上亲自去谈,可是心却很细又极其的敏感……
他越来越觉得她有趣。
顾若离觉得,他方才根本就是故意在厨房里待着的,他就知道她会回来,也一定会有感动。
他什么事都算准了,连她的反应也算在其中。
可是她却生不了他的气。
至少,对于赵勋这样的人来说,即使他在算计,那对你来说约莫也是一种肯定。
因为他确实在这件事上付出了精力和时间。
“我吃饱了。”顾若离放了筷子,“这次我不会回来了,你也不用委屈自己演了。”话落头也不回的走了。
赵勋就看着她的背影,手指轻击着桌面,有一下没一下的不知在想什么。
第二日一早,他们租了三辆马车,赵勋的马也找了过来,顾若离看着被蔡先安扶着的雷武,问道:“你打算走哪条路?”
“先去井陉。”雷武想了想,并不确定的样子,“我早前听兄弟们说当家的在那边,只是不知道他离开了没有。”
顾若离看向赵勋,赵勋翻身上马,看着雷武道:“直接去阳泉,井陉离这里太近,他若是听到风声必定不会在原地停留。”
“听赵将军的。”雷武信服不已,只要是赵勋说的话,他一律俯首听命,不生半点质疑。
蔡先安就和两个同伴将雷武扶到后面的马车上躺着,派一人照顾,顾若离就和雪盏上了前面第一辆车,马车走了起来,赵勋不急不慢的走在前头,她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又放了下来。
“县主。”欢颜好奇的道,“赵将军真的打算送你回庆阳吗。”
顾若离点了头,他既然开口了就不是开玩笑的。
“赵将军他对您是不是真的……”欢颜说着,又压着声音,“奴婢见他的眼神一直不离您左右,眼睛都是欢喜,肯定是真的喜欢您。”
顾若离就看向雪盏,雪盏抬手就敲了欢颜的额头,低声训斥道:“胡说什么,主子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说长道短了。”
“我就猜测一下。”欢颜捂着头一脸的委屈,“赵将军对县主真的很好啊,前天又救了县主,昨晚还亲自做夜宵……他堂堂的镇国将军,现在给县主当护卫送她回家。”
莫说和别人说,就是有人看到了也不会相信的。
顾若离没说话,靠在褥垫上睡觉。
欢颜吐了吐舌头,指了指顾若离,雪盏就无声的道:“县主不高兴,你不要再说了。”她看着,县主似乎并不喜欢赵勋。这种事,吃亏总是县主,说多了对她不利。
欢颜就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
顾若离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等醒来时他们已经过了井陉在去阳泉的路上,顾若离问道:“什么时辰了?”
“已经是午时末了。”雪盏给她倒了茶递过去,“您饿不饿?”
顾若离摇头,掀了帘子去看外头,随即一愣问道:“七爷呢?”
“不在啊。”欢颜直接掀开帘子看着外头,四周果然没有看到赵勋,她就问蔡先安,“七爷呢?”
蔡先生就回道:“七爷说有点要去去办,让我们到阳泉等他。”
是朝中的事情吗?
顾若离颔首,欢颜就放了帘子没有再问,他们中途休息了一下接着赶路,天擦着黑的时候他们进了城,找了一家客栈落了脚,雷武就迫不及待的要出去找人。
“让蔡伯陪你去吧。”顾若离不放心他,却也知道拦不住,“若是遇到了危险你也不要冲,你现在的伤势不宜再动武。”
雷武点着头,保证的道:“顾大夫放心,我只找人,绝不会和人动手。”
顾若离点了点头,送他和蔡先安出了客栈,他们主仆三人要了水各自梳洗下楼先用了晚膳,一直等到入夜,蔡先安才扶着雷武回来。
“找到你要找的人了吗?”顾若离见他垂头丧气,便就猜到了结果,“只要人还在,就一定能找到。”
雷武叹了口气,望着顾若离道:“我找了一个小兄弟,他说今天上午还见到了当家的,只是下午就不见人了。”话落,又道,“赵将军说的没有错,那些人就真的打算将我们赶尽杀绝,然后将青禾帮吞了。”
顾若离对这种事没有太多的感觉,在江湖行走,有江湖的规矩,不管是恶意竞争还是良性互助,你得到了什么就得付出同等的代价去换回来。
“你们当家的肯定会没事的。”顾若离犹豫了一下,安慰雷武,“他既然能做一帮一主,就必然有过人之处,绝不会坐在原地等他们打杀。”
雷武点了点头,但是也不是很确定的样子,他摸着脑袋道:“其实我也没有见过我当家的,都是三当家的来和我们接触。当家的什么时候成为当家的,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们都不知道。”
“不过。”他又解释道,“他对兄弟们很义气,但凡为帮里丢命的,他都会给家里一笔不菲的银子,就冲着这些,我们也心甘情愿跟着他干。”
顾若离笑着点头,又朝门外看了看,赵勋还是没有回来。
“那明天去哪里?”顾若离看着他问道,雷武想了想道,“如果那些人真追杀来了,当家的肯定会回西北,应该跟我们的路线一样。”
顾若离颔首:“那就边走边打听。”说着又道,“你和蔡伯去用晚膳,早点休息。”
雷武应是,和蔡先安去吃饭。
顾若离回房歇着,雪盏和欢颜住在隔壁,她熄了灯躺在床上,不由自主的去想赵勋去做什么了。
想了一通,便躺着迷迷糊糊睡着了,就在这时,房间里的窗户忽然动了一下,随即被人从外面推开,顾若离一惊随手抓了枕头边的荷包,掀开了帐子,果然就看到一个人影敏捷的跳了下来。
“谁?”顾若离手里握着药粉,脑子飞快的转着,想着对策,可不等她出手,那人已飞快的过来,一手捂住她嘴,在她耳边道,“是我。”
是赵勋。
她松了口气,拍开他的手:“你有门不走……”话说了一半,蹙眉问道,“怎么有血腥味,你受伤了?”
她说着,就起身点了灯,回身时赵勋正站在她身后含笑看着她道:“你在担心我?”又满意的道,“想答应了?”
“少废话。”顾若离打量着他,就看到他衣袍上沾了血迹,不过衣服没有破,不像受伤的样子,就沉声道,“是别人的血还是你自己的?”
赵勋坐下来,漫不经心的道:“是别人的。”
顾若离长长的松了口气,给他倒了杯茶,坐在对面问道:“你下午突然离开,就是因为这件事?还是以前追杀你的那些人吗?”
“不是。”赵勋喝了口茶,回道,“应该是延州徽商商会派来的人,跟着雷武的。”
顾若离闻声一惊:“那你怎么不和我们说一声,自己一个人多危险。”又道,“他们人呢?”
他嫌麻烦,发现了那些人跟着,就一个人去解决了:“死了。”
那些人一直跟着,若不留神伤着她……
“可见我送你回去是对的。”赵勋沉声道,“这不过才走了三天,你就遇到这么多难缠之事,还险些丧命!”
顾若离也没有想到,她一出门就遇到了雷武,还被人追杀,若没有赵勋,她真的是不敢想象结果会是什么。
“谢谢。”顾若离满面真诚,语气诚挚,“这份人情我记在心中,往后七爷有什么事需要我顾若离的,尽管吩咐!”
她一副江湖人的口吻。
赵勋看着她的样子心头失笑,面上却是道:“你欠我的何止这一份人情。”他说着忽然附身过来,待一近他便闻到了她身上清清悠悠的药香,浸在鼻尖落在心头,他微微一笑,道,“若是以身相许。此番就一笔勾销了,往后还可以再接着欠。”
他的脸一探过来,顾若离就伸手出去抵着他,人也往后仰了仰,避着他道:“我……我说了,我不愿意。”
可她的样子,满面绯红,犹如喝了酒一般。
赵勋心头一动,含笑道:“今晚夜色好,秋露白还有。”
“夜色?”顾若离朝外头看了看,灰蒙蒙,连月牙都看不见,她摇着头道,“不想喝,我要休息了。”
赵勋二话不说,抓着她的手臂就朝外头走,顾若离就推着他:“我不去!”赵勋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带着她下楼,在大堂内抄了一坛子酒走到后院,顾若离低声道,“你安稳点行不行,大半夜的非折腾的所有人都知道。”
“知道什么?”赵勋一手拿着酒坛子,回头看着她深不可测的一笑,忽然揽住他的腰,脚尖一提踩在院中搭在墙边的梯子上,随即人就翻上了屋顶,落定无声又稳又快,“就在这里喝。”
四月末的夜里虽有些凉意,却并不觉得冷,一上屋顶来顾若离便觉得心头一清,微风拂面有种难言的惬意。
“真会挑地方。”她抓着他的胳膊,小心翼翼的踩在瓦片上,很担心一不留神踩踏了屋顶掉下来,抑或掉了个瓦片让屋里的人惊着,“你经常跑屋顶上喝酒吗?”
两人在屋梁上坐下来,赵勋拍开酒封,顿时一股秋露白的清香传来,他漫不经心的道:“没有。”
没有还这么熟练,顾若离不信接了他手中的坛子仰头喝了一口,这样的酒的像是以前的米酒,甚至带着一丝甜味,不烧喉非常好喝。
“没有有趣的人,在哪里喝酒也没什么不同。”赵勋接了坛子喝了几口,心情很好的样子,“也只有和你才有心情罢了。”
顾若离撇了他一眼,目光投向远处,没有霓虹灯,没有高楼大厦,入目的是一片不见底的黑暗,像是所有的一切都被吞没了一样,她没来由的想到了雷武的伤口,想到了羊肠线,回头问赵勋道:“军中若是有人刀伤严重,譬如和雷武那般,军医们都是怎么处理的?”
“没有。”他说的斩钉截铁,“这样的伤口,等战事结束时,都已经流血而亡,所以不用救治。”
顾若离心头一跳,不可思议的道:“可是他们并没有死。”为什么不救。
赵勋定定的看着她:“战场不比京城,刀剑无言,马蹄无情,军医能做的便是战后治一些简单的外伤,其他的,若能活便好,活不了便收尸火葬送回祖籍。”
顾若离目瞪口呆,却又觉得在意料之中,中医很好,她也从不怀疑,可是在外科上,西医却要简单效果更好一些。
尤其是这样的外伤。
她开始回忆她所学的那点皮毛,不由后悔当时没有认真去学。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顾若离拿了坛子又喝了几口,低头看着脚下的瓦片……她想写信问问孙道同,他有没有做过类似的外科缝合手术,她记得中医自华佗起便就有外科的案例,只是百年来此技已经断了,她不确定孙道同会不会,有没有尝试过。
若是将中西医结合的话,在有的病症上,肯定会比现在还要好。
“你已经很好了。”赵勋摸摸她的头,柔声道,“大周像你这般年纪的,莫说女子,便是男子中也不曾有你这般成就的。”
顾若离笑笑,正要说话,忽然赵勋朝她摆了一下手,她一惊侧耳去听,就听到低低的有人说话的声音。
“雷武的房间。”赵勋低声道,“许是他的朋友找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