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勋淡淡然坐着,那几只凉凉的手指就落在滚热的伤口附近,清凉的竟然很舒服,原来大夫的手还有这样的功用,即便什么都不做,也能让病人心安。
“没有了。”他收了腰间的瓷瓶,波澜不惊的道,“你是大夫,听你的。”
“你等我一下。”她拧着眉在林子里四处的看,“这里草木多,或许能找到一些草药。”
赵勋不置可否,还真的坐在原地,看着她往林子去,嘴角微勾。
顾若离没有走远,过了一刻带了一把绿油油的药草回来,对赵勋道:“你等我下。”说着,她提着裙子往木屋那边跑。
赵勋的目光随着她,就看到她在门口迟疑了一下,似乎做了很大的努力,才小心翼翼的进门,尽量绕过满地尸首取了两只碗和一壶水出来。
顾若离将药草清洗捣烂,敷在他的伤口上,又撕了裙摆给他包扎:“只找到了一点仙鹤草,有止血消炎的功效。”她拧着眉对当下很不满意,“等出去后再仔细消毒用药,你这两天谨慎一些!”
“好。”赵勋看着她的侧脸,她紧蹙着眉头,小心翼翼的给他上药包扎,好像在做一件极其神圣而庄重的事情。
这是他第一次认真看她行医时的样子。
“还是要吃药。”顾若离又号了他的脉,估计了热度,“要不然……”她话还没说完,赵勋已经抬手打断她,道,“你背不动我。”
顾若离愕然,忽然就笑了起来:“是,我背不动你。”
“走吧。”他站起来,一派轻松的样子,“你走得动吗?”
顾若离点着头,她不能帮他也不能给他添负累,“我可以走的!”
赵勋笑了笑,慢慢往前走。
这一次,他步子刻意放的很慢,顾若离走在后面不用再小跑着,不紧不慢的跟着……
“赵公子。”顾若离笑着道,“你和杨大人很熟?”她是指那次在杨府见到他的事。
赵勋慢慢走着,漫不经心:“不算熟。”又道,“我不常在京城。”
不是荣王的儿子吗,为什么不常在京城?随即想到了霍繁篓说的他自小参军的事情,便道:“西北更好,山高,地广,比拥挤的京城好多了。”
“你在安慰我?”赵勋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月光清亮,她满脸认真的看着脚下的路,他微微一顿眼角不自觉的浮现出笑意来。
顾若离很认真的点头:“也不是安慰,我真实的感受。”
“你去过京城?”他接着往前走,每走一步,伤口上敷着的草药清凉之感便透在心头,很舒适。
顾若离摇头:“没有,不过可以想象。”
“你多大?”赵勋随口问着,顾若离回道,“快十二了。”他上次已经问过一次了,分明就是没有记住。
赵勋颔首,好像在想什么,回道:“我十二岁时还不曾离开过京城。”他略顿,又道,“你们兄妹一直在庆阳城中?”
“啊?”顾若离想了想才明白过来,“是,一直在庆阳城,这是第一次离开。”她是第一次,至于霍繁篓,她不?7 馈?br /> 赵勋没有刨根问底的习惯,只是这样走着,没了前面的尴尬,随口聊着无关痛痒的事情:“你的医术和谁学的?”
“和我师父。他已经去世了。”顾若离随口答了,“你为什么十四岁就去军营了,是因为以前太淘气了?”
赵勋轻轻一笑,笑声低沉微微震颤着,颔首道:“是啊,太淘气了,再不去便是连军营也容不下我了。”
顾若离一怔,他看似玩笑的一句话,她听着却觉得莫名的心酸。
十一二岁的男孩子正是淘气的时候,可再淘气家里的人也会宠着爱着,即便是管教也至多请个先生回来,说说道理……居然将他丢去军营历练。
或许,荣王是个严苛的父亲吧,教养孩子的心比别人要求更高。
“赵远山。”忽然,一道粗犷的声音,好似从四面八方冲过来似的,震的人耳膜生疼,“你杀了我的弟兄,还想全身而退!”
顾若离惊了一跳,本能四处去找,赵勋不急不慢的停下来了脚步,回身忽然握住顾若离的手,捏在手心里低声道,“别怕!”
“是。”顾若离此刻根本没有心思关注她的手是放在哪里,本能的靠着他,“这人在哪里说话,我怎么看不到他。”
赵勋没有说话,视线却落向左边,左手的剑在地上一挑,一截枯枝如同有灵性一样,飞射而出,随即,就听到一阵响动,有人骤然落停在他们前面。
顾若离就看到一个身高马大,但头发枯黄的圆脸络腮胡的中年男子,右手握着一把足有她两人高的长矛,煞气凛凛的站在他们面前。
“不错!”赵勋看着他,很欣赏的样子,“连脸都敢露了,有长进!”
那人大喝一声,长矛一挑直指赵勋,喝道:“少废话,今天就是你的死期!”话落,他抖着长矛直朝这边冲来,但矛头却直攻顾若离的头面。
顾若离眼睁睁的看着,动也不能动!
赵勋将她一拉,手中的长剑一抖,铿的一声打在长矛上,震的那人虎口一麻,险些脱手。
他长矛一收原地翻转,调转了矛头,赵勋左手持剑,右手拖着顾若离,挽着剑花招招都带着杀气。
“不想成为第二个槐书。”间隙,赵勋看向她,微微一笑,“就自己捂住眼睛。”
顾若离担心他的伤,不敢用力牵扯他的右臂,点着头道:“知道了。”紧紧的闭着眼睛,什么都不敢看,什么都不听,生死都系在赵勋手上。
她对武功不懂,可是却能感觉到对方的武功明显比前面那些人要高出很多。
胡思乱想间,她被他带着往后一倒,脚下一滑便朝前趴去,她忍不住睁开眼,就看到赵勋如刀斧雕刻般俊秀刚毅的面容,冷厉,森凉,那双紧盯着前方的双眸,宛若黑洞般,没有一丝温度,手起剑落宛若修罗。
这才是赵勋,那个带着八千虎贲军所向披靡的骁勇将军!
顾若离看着发愣,忽然,一道血线喷射而来,落在她的脸上,滚烫鲜红。
她怔住,艰难的转过头。
就看到那人脖颈被赵勋的长剑利索的割断,血线喷溅而出。
一瞬间,她脑子里一切都消失了,只有眼线无边无际的红。
失了心神。
“霍……”赵勋眼中的杀意一点一点消散,他扶住顾若离,紧蹙了眉头,“霍三。”
顾若离倒在他怀中,手脚冰凉,眼前只有那人倒地时血色一片和瞪大的赤红的双眼!
“没事。”她身体很瘦小,靠在他怀里不过到他的肩膀,他低头看去,只能看到她煞白的脸色和呆滞的目光,孤助无力的如同婴孩,他顿了顿生涩的拍了拍她的后背,“别怕。”
顾若离是大夫,见到死人毫不惊奇,更何况她在医学院时也上解剖课,对于死亡并不陌生。
可是,这些经历,并不能冲淡她亲眼看到有人被杀时所带来的冲击。
“霍三。”赵勋将剑杵在脚边,拿袖子擦她脸上的血迹,慢慢的擦着很仔细,“敌我相对,不是他死便是我们亡,本能保命,无可惧怕!”
他的声音低沉,嗡嗡响着,像是古琴的声音,直透她心底。
顾若离缓缓抬眼看着他,他眉如刀裁,鼻梁高挺,唇瓣削薄,面容英气逼人,此刻,他弯腰看着她,目光尽量温和着,语气轻柔的和她说着话:“你是大夫!”
你是大夫,生死伤亡家常便饭。
“我……”顾若离深吸了口气,强压着心里的惊涛骇浪,“我知道。”她红了眼眶,眼泪汪在眼中打着转,却不肯落下来,“我没事。”
赵勋微微一顿,看着她的眼睛,淡淡一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就算是孩子,你也是霍神医。”
“我不是孩子,更不是神医。”顾若离被他别扭的语气逗笑,明明不会哄人,却还强撑着语气古怪……
她一笑,眼泪再也留不住,决堤而下。
赵勋就这么看着她,等她哭够了才伸手替她擦了擦眼角的泪,含笑道:“嗯,不是孩子,快十二了。”
可他的语气,分明还是哄孩子的。
“我没事了。”顾若离撇头过去,胡乱的擦着眼泪,羞恼的满脸通红,“我们快走吧,说不定一会儿还有人追来。”
赵勋见她没事,便收起剑来:“这次没有了。”话落,握着剑在手中,看着已经泛亮的东方,“走吧!”
顾若离点头,避开那人的尸体,垂着头跟在赵勋身后。
“他们是什么人。”她想起那次合水城外的事,看赵勋的态度,肯定不止这么一两回,“为什么要杀你?”
赵勋回道:“一个熟人。”话落,面上有一瞬的恍惚,转瞬即逝,“很熟的人。”
熟人吗?是因为他要救的那个至亲的缘故,还是因为家里的矛盾?
派了这么多人前赴后继,根本就是不死不休的态度。
“害怕了?”赵勋回头看她,伸出手很自然的牵着她,“当心脚下!”还真把她当孩子了。
顾若离一怔,看着被他牵着的手,暖暖的,无关风月只有温暖。
而这份温暖居然是赵勋所带来的。
她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什么滋味。
“你的伤裂开了。”顾若离看到他肩上渗出的血迹,蹙眉道,“等下,我再处理一下。”
赵勋拉着她脚下不停:“等出去再说。”她的手很小,像是他儿时得到的那块玉石,清凉温润,想到这里他不禁再次想到她的年纪,第一次有些好奇她的过去。
等回去让吴孝之查一查。
顾若离没有再坚持,他说的没有错,现在纠结这些没有用,只有脱困了才是真正的安全,她叹了口气跟着他走,手心被他滚热的手掌悟出了细汗,能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越来越高。
而他依旧跟没事人一样,从容不迫的赶着路。
顾若离沉默下来。
从昨晚开始,两个人说了许多话,却没有人提起司璋等人,默契的规避了。
“爷!”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呼声,顾若离听着一怔,道,“好像是周大人的声音。”
赵勋颔首,抬手搁在唇边打了个呼哨。
“爷!”周铮听到了呼哨,骑着马朝这边飞奔而来……
在周铮身后,还有七八匹马也紧随而来,紧跟着周铮的那人顾若离一眼便认了出来,她抽出被赵勋握着的手,高兴的挥着:“霍繁篓,我在这里!”
她从来没有此刻这么想见到霍繁篓。
像是死里逃生后见到家人的感觉,迫不及待的想要得到安慰。
赵勋微微一怔,收回手环在胸口,目光远眺眸色淡然。
“爷!”周铮老远就从马上跳下来,三两步跑过来,跪在前面,“属下来迟一步,请爷降罪。”
赵勋凝眉:“起来吧。”话落,沉声道,“从何处过来?”
周铮起身,回道:“我们从清涧而来,原是不知道您……还是霍小哥去找我们,我们才知道的。”这一天一夜他们找了许多地方,要不是山头那些箭他们也找不到这里。
赵勋颔首,没有说话。
“霍大夫。”周铮这才和顾若离打招呼,“你没有受伤吧。”
顾若离笑着摇头:“有赵公子,毫发无伤!”
“那就好。”他说完,上前一步离赵勋半步之遥,低声回禀着什么……
顾若离看着霍繁篓从马上跳下来,打了个趔趄,又飞快的爬起来,冲着她跑来:“三儿。”话落,跑过来一把按住她的肩膀,上下打量,“你是人是鬼?”
顾若离笑了起来:“人!”
“我日!”霍繁篓啐了一口,将顾若离拉在怀里,“还以为你死了,我的前程可就完了。”
他身上汗津津的很难闻,头发更是被风吹的如同枯草一样堆着,眼睛里满是红血丝,她莞尔颔首道:“放心,一时半会死不了。”
“死不了最好。”霍繁篓放开她,顾若离问道,“你去找周大人他们的?”
霍繁篓点头:“我们不结怨没结仇,来人肯定是冲着他们的,所以我得找他们负责啊。”他说着撇嘴,余光看了眼赵勋,“再说,你要真死在山里,我好歹也要找到你,给你收个尸啊。”
“那真是辛苦你了。”顾若离指了指他身上,“弄的这么狼狈,就为了给我收尸。”
霍繁篓哈哈笑了起来,笑声肆无忌惮的,仿佛刻意抒发着什么。
“走吧。”赵勋看向顾若离,“骑马……”他话没说完,霍繁篓已经拉着顾若离往前走,边走大声道,“走,爷带你骑马去,这一天一夜,我马术可算是练出来了。”
顾若离被霍繁篓拉着,回头去看赵勋,朝他笑了笑。
赵勋凝眉,面无表情的翻身上马,当先而去……
“霍小哥,你们别掉队了啊。”周铮将马给了赵勋,他和别人共骑一匹,笑着打趣道,“这路难走,你的马术可不行啊。”
霍繁篓啐了一口,将顾若离抱上马,自己也翻身上来夹着马腹不急不慢的跟在后面,等离周铮远了他沉声问道:“什么人抓的你,为何赵远山和你在一起?”
顾若离就事情的经过和霍繁篓说了一遍。
“果然是这样。”霍繁篓道,“看来那天我们在合水城外看到的那个人就是赵远山,这一次他们要杀你,肯定是因为知道你要去京城治病的事。”
顾若离也是这么想的,颔首道:“以后我们要小心一点。”话落,又道,“阿丙和杨大夫他们呢。”
“张丙中在清涧,杨大夫回延州找人帮忙了。”霍繁篓道,“一会儿托人送封信和杨大夫解释一声,此地不宜多留,我们明天就启程。”
顾若离点头,霍繁篓忽然凑脸过来看着她:“现在是要跟赵远山一起,还是我们单独走。”
“啊?”她顿了顿,“一起吧,安全一点。”
霍繁篓嗤笑一声,一甩鞭子,马儿发疯似的跑了起来。
“你慢点。”顾若离被他圈在前面,后背硌着生疼,霍繁篓皱着眉又跑了一会儿才慢下来看着她,“受伤了?”
顾若离点了点头,指了指后背:“被人踹了一脚。”
“笨死了。”霍繁篓说着,脱了自己的外套,将她没头没脑的裹着:“睡觉,等到我会喊你。”
他衣服是真的难闻,可顾若离却笑了起来,靠在他胸口闭着眼睛,一会儿就睡着了。
霍繁篓低头看着她,哼哼了两声,戳着她的额头:“真是包子做的,别人对你好一点,你就当别人是好人,怎么就不长点心。”话落,又想到自己,顾若离要不是这样的人,他也不会还能跟着她。
一行人不过一刻就到了清涧,在客栈前顾若离醒了过来:“我们到了?”
“嗯。先进去换件衣服,然后我陪你去医馆。”霍繁篓扶着她下来,顾若离应是左右看看,“赵公子呢,他身上的伤要清理一下。”
霍繁篓拖着她进去:“你管那么多做什么,他不会亏待自己的。”话落,两个人前后进去,周铮正蹬蹬从楼上下来,见着他们就笑着道,“霍大夫先去休息,稍后饭菜会送到房里去。”
“有劳周大人。”顾若离问道,“你是去给赵公子请大夫吗?”
周铮一怔:“爷梳洗好了就出去办事了。”又露出惊讶,“他受伤了?”
看来赵勋根本没有当一回事,顾若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那等他回来劳烦你告诉我一声,我稍后给他去抓药!”
“好!”周铮笑着点头,快步出去。
霍繁篓白了她一眼,正要说话,张丙中跟只鸟似的从楼上扑了下来:“师父!”话落人就到了跟前,上下左右打量着顾若离,又拿着她的手腕号脉,“还好,没有受伤,吓死我了。”
“让你担心了。”顾若离失笑,道,“刘家村那边都稳妥了?”
张丙中点着头,挤开霍繁篓笑着道:“杨大夫都办好了,马大夫还自愿留在那边,若非您失踪的事,那边的村民就要立刻给咱们修生祠了呢。”
“还真修啊。”顾若离失笑,可事情不是她一个人做的,生祠也不是为她一人,所以她不好多说什么。
张丙中嘻嘻笑了起来,与有荣焉的样子:“没想到我沾了您的光,居然还有这样的荣耀,这辈子算是没白活,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就你贫。”霍繁篓看他不顺眼,推开他对顾若离道,“赶紧去洗洗,臭死了。”
顾若离点头应是,跟着他进了自己的房间,客栈的小厮抬水进来,不住的往她脸上看,顾若离习惯被人这样打量,便默不作声的喝着茶,那小厮收拾妥当忍不住凑过来,小心翼翼的问道:“您是霍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