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晚了就来不及取上神的‘双腿’了。”洛子琛声音很冷淡,语言却不符他的风格。
“哦?你这么说,让我很好奇里面的人啊。”孟涂的气息一点点靠近,岑眠看到蒙世仙的影子像是被外力强行一点一点地压榨,慢慢地缩成一个点,刚开始还有咒骂和闷哼,然后是忍不住的痛苦尖叫,后来干脆消失了一样没有声音。
……他该出去救她的。岑眠心里蓦地出现这样的想法,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看着那双皮鞋停在门外,那股诡异的气息更加强烈了,像极了他在那些鉴证科丢了的“手”、“胸`脯”和“牙齿”上闻到的,只是更为强烈。
……这真的是山神的力量吗。岑眠被那股威压笼罩,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瑟瑟地抖着,跟个筛子一样,只有尾巴上发热的鳞光支撑着他,不要屈从于这股威压,自投罗网。
“哦,居然是你啊。”孟涂的声音响起,力量外泄让他文气的语调不再。然而落到岑眠耳朵里,他却听到了更多乱七八糟的声音,很嘈杂,叠加在一起仿佛无数不同波段的电流同时互相干扰着一样。
“孟局长。”洛子琛的声音近了些,不知道是不能靠近还是什么,只能停在远处,声音有些冷硬。
然而孟涂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止的意味。
……根本不像是一个“人”,像是许多许多的人。岑眠渐渐体会到刚才蒙世仙的感受,比起蒙世仙的森冷气息,孟涂的气息既邪恶又凶狠,根本不留余地,一下便抽走隔间的空气,躲在影子里的岑眠眼看着自己的影子缩小,自己的身体也跟着强行被扭曲,疼得咬牙想抽气,却没有一丝空气。
“听说孟局长拿了我们正在追捕的蒙世仙我还不相信,现在看到您折磨证人的行为,我倒是终于能交差了呢。”久违的声音响起,是贺少清。
“贺警督哪里的话,只不过上个洗手间刚好遇到,打个招呼罢了。”孟涂脚步一转,向贺少清走去,那股诡异的力量渐渐收敛,声音恢复了文雅:“贺警督慢用,孟某先行一步了。”
……表哥居然没有问蒙世仙,还是压根没看到?脱离险境的岑眠想起刚才挡在自己跟前的小姐姐,还有影子彻底收缩的场面。
“没事吧?”残破不堪的隔间门被打开,发出“吱呀”地一声,显然不堪重负了,许久未见的贺少清身上还穿着便服,显然不是工作日。看到岑眠往自己身后张望,他眯眼淡笑:“别看了,少钰在车里,不方便上来,他能感知到青蚨虫通知我就不错了。”
“……不方便?大腿出了什么事吗?”岑眠本来黯淡了一下的眼染上担忧,最近大腿的情况的确不好,显而易见的就是那些火纹。
“他能有什么事,倒是你,要方便吗?”贺少清看着还蜷缩在马桶盖上的岑眠,一语双关地说。
岑眠从马桶盖爬下来,刚才的束缚让他头晕地扶了一下门,脆弱的门板终于应声倒地,他这才看到厕所被毁得多么彻底,满地瓷砖碎片和深坑里,一洼一洼,满是那只猎犬看不出形状的肉泥,和蒙世仙的血。
本来就发热的尾巴尖开始滚烫起来,像是有人拿着打火机在烤他的那簇青毛,明明是人身,尾巴却彻底不受他控制,像是根本不是他的,蓦地变出来,末端的青毛散发着鳞光,狠狠抽了岑眠一下,立马在细嫩的皮肤上留下红痕。
上次那股冲动又来了,比他面对夏杨妈妈的时候更强烈,不属于自己的想法渐渐脱离控制,像是活了一样,最后变成一道声音,在他脑里响起,威严慈爱的语调莫名熟悉——
“去救她。”
……难道他不想救吗,可是他拿什么救!像上次面对虿鬼一样吗。而且蒙世仙显然是被孟涂带走了。刚才明明自己都……不对……
“哥们你谁呀!”岑眠努力在脑海里跟那个声音对喊。
“怎么了?”贺少清回过头,眯起眼看着岑眠扯着尾巴一脸忿忿,吓得精神分裂了?
“……没事。”不!有事啊呜呜呜呜!他难道真的精神分裂了?岑眠悲伤地想着,再怎么喊,那个声音都不回答他,只有尾巴尖还滚烫着。
①蒙双氏:
一对相恋的兄妹,相互怀抱而死,死后化作连体妖怪,人称蒙双氏。
(《搜神记》:从前高阳氏的时候,有两个一母所生的人成了夫妻,颛顼帝把他们流放到崆峒山里的荒野上,两人互相抱着死了。神鸟用不死之草覆盖他们,七年之后,男女两人连成一体,又活过来了。两个头,四只手,四只脚,这就是蒙双氏。)
三十三 刹那花火
坐在贺少清的车后座,看到不知在闭目养神还是真昏古七的大腿,岑眠才感受到了表哥刚才那话的含义。
贺少钰眼睛闭着,脸上的表情却没有沉睡时的放松。皮肤上的火纹没有淡去,反而深了,像是活着一般游动,有大胆的一两道甚至试图爬上那张无可挑剔的脸,然后蓦地被吞噬。
……别问他为什么知道大腿沉睡的时候是什么表情。
岑眠本来记挂着“小男朋友”的事情,现在一丁儿都不记得了,光揪心地盯着那些一看就很疼的火纹,好像光靠视线就能把它们熄灭,然而怎么看,眼前的人似乎随时要被从内而外被焚灭一样。
“看他也没用,那玩意没多疼。”前面开车的贺少清扬起嘴角,这么久没见,这两只怎么还是你侬我侬就是不嗯嗯的状态。
“……嗯。”不疼才怪,岑眠忿忿地咬了一下唇,没有说什么。毕竟大腿晚上疼得发热睡不着这种事,他还是假装看不见吧,至于说出来,呜,会被灭口吧。偷偷瞄身边的大腿一眼,依旧是皱着眉,却没有醒的样子。
“话说,怎么没有看见蒙世仙?你今儿不是去和她约会吗。”贺少清把后面的那句话拖得老长,满意地看到自家表弟眉头跳了一下。
“……你没看到她?我看到孟涂把她的影子卷成了一个点,然后就消失了。”被戳到担心的事,岑眠小声地问。
“没有,我进来的时候就只有洛子琛和孟涂,唔,还有马桶上的你。”贺少清看着自家表弟拧起的眉毛,嘴角露出一丝有趣的笑。
“……你,警署会救她吗?”岑眠怯怯地问,想起他听到的对话,警署也在查这件案子的话,他就有信心多了,呜,真是莫名的信心。
“她身上有我们想要的东西,唔,也不能说想要吧,只是不能让孟涂先得到它。”贺少清把需要岑眠的要求隐匿,只草草地带过。
“难道是那些‘胸`脯’、‘手’和‘牙齿’的其他部分?”几次三番做桥,差点因为这些鬼东西没命,岑眠敏感地想到这个。
“变聪明了啊,你在蒙世仙身上有感觉到吗?”贺少清从后视镜看着一脸认真的岑眠,眼里闪过一丝趣味。
“……可能有吧,而且蒙世仙也说孟涂是为了她和哥哥的‘宝物’而来。”岑眠捏着尾巴发烫的那簇青色毛发,他可能没感觉到,可他的“尾巴”感觉到了。呜,把自己的尾巴当作独立个体真是一件崩坏世界观的事情。
“不错,只是不知道这个‘宝物’是哪一部分就是了。”贺少清往左一打方向盘,上了高架桥。
“……有可能是腿?我听到洛子琛,他对孟涂说的是‘上神的双腿’。”岑眠蓦地想起这个细节,说出的时候自己都顿了一顿,洛子琛为什么忽然这么突兀地提及呢,难道不怕发生现在这样的情况。
“有趣,这个人要是来我们警署肯定有大作为。”贺少清意味不明地说。
“蒙世仙问你要什么。”低沉磁性的声音带着久未说话的喑哑,岑眠被吓得一抖,随后却因为这个声音安然地放松下来,侧头看贺少钰皱着眉毛的表情。
……疼的吗,还是只是习惯。
“……她问我要逆鳞。”岑眠说着,顿了顿,像是思考到什么,又小声说:“可是她不是刚从洪荒睡到现在吗,怎么知道逆鳞的?”
“唔,好问题。”贺少清看着渐渐学会冷静思考而不是害怕的岑眠,虽然问题还很白,不过小孩真的长大了嘛。
“等会就知道了。”贺少钰拿出那柄黑色古刀,嫌弃地把上头染满的血一点一点擦得干干净净。
……大腿这是干嘛来了。岑眠闻着上头的血气,猫科动物,鼻头翕动,呜,居然是豹子,难道大腿今天没来是因为和蒋冽打起来了吗。
“我们去梧桐酒吧,你去的吧?”贺少清例行公事般问岑眠,长眸里却是逗趣的眼神。
“……去。”岑眠咬了下唇,讷讷地回答。摸摸那根死死缠着自己的尾巴,末端那簇青色毛发蓦然的滚烫听到这个字才慢慢淡了一些。
……要是他说不去会不会自焚啊。他的确有过一刹那想要救人的冲动,就像那时面对夏杨一样。难道这位仁兄是因为这样的念头才能乘虚而入的。而且,刚才那个声音,好生熟悉啊。
“……能不能不要干扰我的想法。”岑眠想起虿鬼的案子,眼睛垂下来,努力地想着这句话,希望刚才那个声音能听到。
……不是他不想救蒙世仙,身为灵医,蒙世仙本来就是他的病人,如果不是今天她来赴约,或许也不会落入孟涂手中。可是,他不想再像上一回一样受这位仁兄干扰了。
……或许现在还没办法,但是他会努力去找的,只是能不能,让他自己试试呢。
岑眠眼睛紧紧闭着,用力到睫毛都轻轻颤抖,只希望这样的想法能传达给尾巴尖上那位。
前面的贺少清有趣地看着岑眠,贺少钰倒是眼神凶煞地扫了一眼那簇散发鳞光的青毛,才接着闭目养神。
* * *
岑眠怎么也没料到贺少清直接绕过了湖区,把车开进了后头的梧桐山区,也没料到梧桐山区绵延群山下头,居然修建得这么完备,他们只是靠近外围,所见所闻简直跟外面的都市没什么两样,隔不到一里路便又是欢闹的人群和屋宇。
只是越往里开,便越是人烟稀少,直到远远看见一块界碑,上头是一条栩栩如生的青龙,后面的路一片漆黑,依稀可见里头模糊的屋宇影子,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那是,他的家。岑眠定定地看着,感觉到刚刚平息的尾巴尖又疼了一下,头一次没有被这样渗人的气息吓到。毕竟谁也不会害怕自己的家吧。
“别看了,明天有的是机会进去。”贺少清往左打方向盘,稳稳地把车开进左边的匝道,眼前豁然开朗,夜色之下,灯红酒绿的一条长街出现在眼前,仿佛刚才一切只是幻觉。
“……进去?”岑眠瞪大眼睛看着贺少清,岑家绵延的居所就在里面,这一片是政府围闭的禁区这一事实满城皆知。
……对哦,他就和警督在一起。岑眠心脏扑通地剧烈跳动一下,尾巴尖又开始烫烫的。
“现在先去打探打探消息。”贺少清一甩钥匙,潇洒地打头走进那条街,动作娴熟,跟薛凉比只多不少的撩人瞬间惹来许多狂蜂浪蝶。
“……打探消息?”岑眠有些慌乱仰起脑袋看身边的贺少钰,显然从未接触过这样的场面。
“走吧,你说要来的。”贺少钰看着那张干净的脸,再看那个灯红酒绿的地方,眉毛微微皱起,长臂搭在岑眠敏感地缩了一下的腰间,带着人进去了。
……进去就进去,歪突然就搂腰啊呜!岑眠对大腿最近莫名亲近的动作很不满,因为这对他的心脏影响非常不好!然而不知道是不想还是不能,总之岑眠放弃了反抗。
长街显然是只对妖兽和修道者开放,连大腿带着他经过,都需要门口守着的两尊守卫验过每半分钟变化一次的特制口令,再走过并没有照出什么卵的古镜,得到主人同意,才顺利穿过了门口无形的禁制。
进来了才发现,远看灯红酒绿的一条长街,其实只是一片巨大的人首花森林,因为过于高大,中间加上装着闪烁灯灵的各色装饰,才显得一林之内有动有静,有霓虹闪烁的街景,有上层僻静的清吧、雅间,然而最多的却是底层一栏一栏的各色吧台和晃眼的炫彩灯色。
贺少钰带着岑眠径直走到中心最堂皇的吧台,此处酒柜里各色酒液琳琅满目、高耸直至人首花树的顶部,却只有一张装饰得十分奢华的椅子,不知为何竟然一个人也无。
“坐好,别到处走,我很快回来。”贺少钰严肃地警告,他一路带着岑眠进来,不知多少妖兽明里暗里肆无忌惮地看着。啧,非常不爽。
“……嗯。”岑眠坐在那张过于宽大的椅子,周围奢华的装饰衬得他更格格不入,看着贺少钰和周围完全陌生的环境,眉头有些难受地皱着,怯怯地还是点了头。
……耳朵要聋了啊呜!岑眠坐在椅子上,周围人首花书上一个个人头疯狂地发出笑声,然而这只是背景音,最吵闹的当属底层的妖兽,玩骰子的、赌钱的、嗑药的、打架的、招妓的、公开就嗯嗯起来的、吃人的等等什么肮脏交易都有,其间各界语言混杂成一片,手语眼神齐飞,各种各样的人都有。
努力忽略那些好奇的、毫不掩饰的、露骨的纷纷落在他身上的眼神,还有那些肆无忌惮的、亦或窃窃私语的污秽不堪的讨论。
……他都能听到啊喂!听力爆表还无意间入侵别人灵识什么的真的很苦恼呜呜呜!
岑眠有些局促地坐着,看到他们都不敢靠近这张椅子,还有人群里大腿出众的身影,心才少少安定下来。
贺少钰身上只是随意穿了一套休闲服,然而光那张傲慢冷酷却漂亮的脸,加上骨子里喷薄而出的霸道气质,即便一路走过去有的是被吸引、却又被凶煞的眼神摄得不敢上前的,更多的已经放`荡地做出各种挑`逗动作。
尽管贺少钰不为所动,岑眠眼里还是闪过一丝迷惑,莫名的陌生感渐渐滋生。
……呜,他干嘛要纠结。看着那边一只一身黑色蕾丝旗袍的狌狌贴上贺少钰,岑眠大眼睛没有移开,只是咬下唇,呜,这样还穿什么,还不如脱光呢!回去要画一百张挥舞着黑色蕾丝旗袍果奔的腿毛大汉才行!
看着贺少钰的背影往后退,岑眠才松开下唇,凝神静气去听他们的对话。
“章瑞疾在哪。”贺少钰冷淡带着不耐的声音。
“急什么,贺大少好不容易才来了,听说你的龙族老朋友在蒋大少手里?”那只狌狌红唇凑过去,被贺少钰皱眉用刀柄推开,又状似不经意地撩起旗袍,缓缓坐在高脚凳上,说:“啧啧啧,难怪今晚没看到蒋大少呀,又有不知多少妖兽要伤心咯,还好,可算把贺大少你盼来了。”
……为什么声音是男的啊。岑眠刚松的嘴唇又惨遭龙牙啃咬,听到那句“龙族老朋友”,岑眠愣了一下,“老朋友”显然不是指自己,而且自己明明和蒙世仙一起。
“贺大少今天难道不是因为这个来的?啧,看这一身,今天和蒋大少打得很激烈哦,人抢回来了吗。”狌狌显然一点不似其他人般畏惧贺少钰,反而其余妖兽都十分倚仗他,眼里隐隐有看戏的眼神。
……难道这个“老朋友”指的是那位龙族故人。龙族之大,并不止S市岑家这一望族,除此之外,许多旁系和无名姓的也不奇怪。而且,当年自己能活下来,那位能救贺少钰的同辈能活下来,也不无可能。
……可能有小伙伴活下来的事实本应让他开心,岑眠眼神却慢慢垂下,紧绷去偷听的神经松懈下来,任由那些嘈杂的声音重新灌入他的脑袋,鼻子莫名就开始发酸。
“滚。”贺少钰眯起眼,古刀格开凑过来的狌狌,没看到岑眠的表情,怀里那只青蚨母虫的躁动却异常明显,显然刚才母虫还没完全沉睡,正传递着岑眠身上子虫的躁动。
没有心思再周旋,贺少钰古刀出鞘,业火腾地燃起,惊起一街惊呼,古刀一瞬,直直地就要插入岑眠位置后面那一排排望不到尽头的名酒,下一刻就被一位身穿白色道袍的身影双指一夹,竟然稳稳接住了古刀而毫发无损。
岑眠惊疑地看着身后凭空出现的年轻道人,俨然是个人类,只是无甚表情的脸上无悲无喜的眼神这么看着自己,手上的古刀一划,竟然让刀沿着原路稳稳地回到贺大少手里。
“…你,你好?”不知道这种场合该说什么,岑眠怯怯地说。
“你好,我是这里的老板。”道人面冷,说话语调也平直,倒是不吝啬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