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很想揉揉小妖怪的大脑袋,但显然这个时机并不合适。
贫民们被麻仓叶王这一句话说得愣在了原地,呆怔的看着身着洁白狩衣的阴阳师,脸上的表情变换得很是精彩。
麻仓叶王看着他们的脸色,耳边没有一丝声音,只觉得这样的清净实在是难得又惬意。
他极少以一个人脸上的神情来判断对方心中所想的事情,因为无法自控的灵视总是强迫性的让他将所有人心中的秘密纳入耳中,这种面对一群激动愤怒的人,却一点心音都听不到的经历,似乎已经是许久许久之前的事情了。
这些贫民跟那些虚与委蛇的贵族不同,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脸上就非常明白的表现出来了。
——他们在权衡,在畏惧。
“您的意思是,如果我们不拆桥,就要杀了我们吗!”那个老者握紧了手中的拐杖,连声音都在颤抖。
麻仓叶王看向这个老人,脸上不经意露出了一丝惊诧。
敖凌听得目瞪口呆。
这群人对自己的生命安全的信任度未免也太低了,居然能把人家的意思曲解成这样。
“一群贱民,也太高看自己了。”握着刀的平安京守卫头领嗤笑一声,“要杀你们何需麻仓大人动手。”
麻仓叶王扫了一眼守卫头领,刚从袖中抽出一张写好的符篆,便见用身躯圈住他的黑犬骤然站起身来,对着一旁的街道龇了龇牙,展露出了攻击的姿态。
阴阳师微微一怔,“怎么了,凌?”
“有奇怪的气味。”敖凌仰头嗅了嗅空气中弥漫开来的气息,伸出爪子甩出一道妖力,生生将街道上铺着的石板抽得外翻了起来。
这道骤然出现的爬在街道上的长长的疤痕一直蔓延到了街道尽头的拐角处。
守卫和正准备争辩的贫民们呼吸一滞,畏惧的看向刚抽出了符篆便毁坏了一整条街道的麻仓叶王。
无辜背锅的麻仓叶王:……
“啊呀……”街道尽头走出来一道身影,青年模样的人身着华服,身上翻涌着灵气,灵气之中却掺杂着另一股力量。
那人面容阴柔,眉毛极淡,唇色却是出人意料的红艳。
“叶王大人,日安。”那人将手中精致的绘扇打开了半遮住面容,视线在那些贫民身上扫过,宛若看着一群蝼蚁一般,最终将视线落在了挡住麻仓叶王身影的黑犬身上,面上露出惊叹的神情,“真是……强大的式神。”
“……”敖凌冲他龇了龇牙,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反驳这个人说他是式神的话。
把不是式神的妖怪带在身边,麻仓叶王肯定是要有麻烦的。
这就跟妖怪们看到他身上挂着安倍晴明的牌子的时候会抱着嫌恶的心情一样,阴阳师们能够控制妖怪驭使妖怪,却也看不起妖怪。
同时,也看不起跟妖怪为伍的阴阳师。
——举个栗子,桔梗和犬夜叉就是这样,就算桔梗再强大,神道的人也绝不认同她跟犬夜叉的关系。
在神道的人眼中,妖怪同他们之间,只有服从与被驱使,没有其他的选项。
这一点,敖凌在跟着杀生丸的时候就已经非常明显的感受过了。
所以他并没有在这种时候给麻仓叶王捅娄子。
“麻仓明。”麻仓叶王淡淡的看了那人一眼,伸手摸了摸敖凌的头,示意他稍安勿躁,便再没搭理突然冒出来的那个麻仓家的人,而是转头看向那些噤若寒蝉的贫民,“你们想好了吗?”
“拆桥,还是等死。”他又问道。
贫民们脸上神情并不好看,犹豫了没一会儿,就在为首的老人的示意下,让开了道。
麻仓叶王走在守卫的队伍的前方,踏上桥面之前停下脚步,看向那个为首的老人,“能够听到彼岸的声音,意味着你本身距离那个世界已经不远了。”
老者一愣,明白了这话的意思之后身形晃了晃,面色苍白的看向麻仓叶王,“阴阳师大人,您是说……”
“准备后事。”话音刚落,麻仓叶王便收回视线,将手中的符篆贴到了桥头的梁上。
桥上厚重的红色涂料颜色霎时褪去了一半的颜色。
目睹了这些变化的贫民们面色霎时一变——阴阳师出手的瞬间就有了这样的变化,这在他们眼中的的确确就意味着他们是真的闯了祸。
毕竟阴阳师在他们认知中是最为靠谱的、能够退治妖魔的存在,这桥会有这样明显的反应,那一定是真的有什么脏东西。
贫民们面面相觑,最终视线落在了那个老者身上。
麻仓叶王刚刚说过什么他们都听得清清楚楚的,也明白这个老人余下的时间不多了。
毕竟一直都德高望重的,临近死亡了被彼岸的声音迷惑而晚节不保,也实在是让人升不起怪罪他的心思来。
幸好,他们想道。
幸好还没来得及发生什么,就被制止了。
贫民们看向麻仓叶王的眼神中霎时少了许多敌意。
他们沉默的看着守卫通过桥面,主动的配合着将周围都清空。
麻仓叶王看了一眼身着华服也准备跟上去的麻仓明,“拦住他,凌。”
敖凌嗷了一声,一甩尾巴牢牢的挡住了桥头,蓬松的尾巴摆在那里比麻仓明整个人都要高。
“叶王大人还是一如既往的苛刻。”麻仓明藏在扇面背后的脸上带着笑,眼中却透着冰冷诡谲,“家中有人需要羽衣狐的血液哦,叶王大人是不是能稍微通融一下。”
麻仓叶王嗤笑一声,绕过当门神的敖凌,走到桥边上撑开了结界。
敖凌将麻仓叶王护在身后,蹲坐在上桥口子的地面上,垂眼看着站在原地仰头跟他对视的麻仓明。
“你的名字是凌吗?”麻仓明问道,声音轻轻柔柔的,不像一个男人,反倒更像是个少女一些。
敖凌看着他,不吭声,漆黑的兽瞳在阳光下泛出一丝猩红,连同漆黑的毛也是,让他整只黑犬都像是被一层薄薄的血气,在夏日刺目的阳光下依旧十分森然可怖。
一旁两个无法看到敖凌的阴阳生,以及一群对阴阳师敬畏无比的贫民战战兢兢安静如鸡。
“叶王大人什么时候认识你的呢,你的存在他从来没有跟家族中说过。”麻仓明一点都不在意眼前的妖怪是不是搭理他,只是自顾自的絮絮叨叨,“昨日夜里整个平安京的邪气都往叶王大人的宅邸聚集而去了,那是因为你的缘故吗?”
“今天在大内的时候我也发觉了邪气往阴阳寮聚集,但阴阳寮中却并没有人上报异常——这跟你有关吧。”
敖凌依旧紧紧盯着麻仓明,就像一座雕塑一样,耿直的将他拦在桥外面。
就仿佛他真的是麻仓叶王手里乖巧听话的式神一样。
麻仓明眯了眯眼,“你是不是……能够吞噬邪气?”
“啊。”敖凌突然开口,语气中带着恍然,却没有回答麻仓明的问题,而是说道:“你身上除了灵气,还有妖怪的气味。”
麻仓明神情一僵,握着绘扇的手骤然收紧,然后又放松下来,“是吗?”
敖凌瞅瞅这个人身上泛着的诡谲的气,没有答话。
他努力分辨了好久,才从那层层遮掩之下闻到了一股子妖怪的气味,但具体是什么妖怪,他是不清楚的。
但是从这个人身体之中散发出来的丑恶得堪比妖魔的气来看,这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也对,要是是好人,就不会被拦在桥外了。
敖凌倒是没有遮掩他能够吞噬邪气的事情,实际上他是能察觉到麻仓叶王对于他这个能力的青睐的。
对于能够帮他拯救四魂之玉的麻仓叶王,敖凌觉得自己放开肚皮吃这种行为要是能够帮助到对方的话,他一点都不介意把整个平安京的邪气都塞进肚子里。
只要不再在叶王的宅邸附近聚集邪气给他添麻烦就好了。
敖凌觉得这一点还是很容易做到的。
“过来,凌。”麻仓叶王站在桥上向敖凌挥了挥手,手中拿着一颗鲜红色的珠子。
那颗珠子散发着一股无比鲜甜的血腥气,敖凌对于这个气味印象还是十分深刻的——那的的确确就是羽衣狐的血。
敖凌转过身,大脑袋凑到麻仓叶王面前,伸出舌头将对方手上的血珠子卷进嘴里,然后继续转过身盯梢麻仓明。
麻仓叶王挑了挑眉,也不嫌弃,收回手继续探查有没有什么余下的东西。
“叶王大人对你真好。”麻仓明依旧笑眯眯的,握着绘扇的手却掐得露出了骨节的白色。
敖凌觉得这个人肯定很生气。
麻仓叶王在将这座桥中羽衣狐的血取出来,并且确定没有残留之后,便走下了桥,拍了拍巨大的黑犬,看也没看麻仓明一眼,“可以走了。”
黑犬应声变回了小奶狗的模样,被麻仓叶王抱着放到了肩上。
这时候,身着白色狩衣的阴阳师才无可无不可的向麻仓明扯了扯嘴角,指了指如今只余下森森鬼气的桥,“请便。”
麻仓明面上笑容收敛了,定定的看了麻仓叶王一阵,手中的绘扇“啪”的一声收了回去。
“野种就是野种。”
“吼!!”麻仓叶王还没反应,敖凌就冲着麻仓明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毛茸茸软乎乎的小肉垫里弹出了锋利的指甲,伸手冲着麻仓明的嘴就是一挠。
“啊——!”几道深刻的血印出现在麻仓明脸上,皮肉翻开,极为可怖。
麻仓明抽出一张符篆来想要给敖凌一个教训,却被对方的气息紧锁住,只觉得面前似乎铺开了骇人的尸山血海,一片炼狱。
“凌!”麻仓叶王微微一怔,看了一眼麻仓明,然后拿出手帕来细心的擦掉了敖凌爪子上沾着的血肉沫。
他知道敖凌并不喜欢伤害人类,甚至对于吃人是有着排斥心理的。
于是麻仓叶王把敖凌的爪子擦得干干净净,将沾染了血肉的手帕扔进了河里,转头看了一圈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成什么都没听到的守卫和贫民们,最终视线才落在面白如纸,眼神涣散的麻仓明身上。
他看着这个青年,半晌,才以极为平静的语气说道:“教养不周。”
说完,便带着黑色的幼犬离开了这座桥梁,上了等候在一旁的阴阳寮的牛车。
围观了全程的守卫和贫民们看着脸上伤口可怖之极的麻仓明,始终都不敢上前去,最终在对方森冷的注视下作鸟兽散。
等到麻仓明也离开了,守着桥的守卫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麻仓叶王教养不周这话说的,虽然明面上是指的自己没能管教好式神,但明眼人都明白,是在暗讽麻仓明。
守卫们相互看了看,最终还是死死的把这件事憋回了肚子里。
——他们可不想被麻仓家的阴阳师下咒。
第52章
牛车内。
麻仓叶王将小奶狗放到腿上,反复的翻看着他的前爪,时不时把藏在毛茸茸肉爪里的指甲按出来。
被按爪子按了好几回的敖凌抽了抽自己的爪子,察觉到他动作的麻仓叶王抬眼看看他,松开了手。
敖凌被那一眼看得浑身不自在,收回爪子仰头盯着麻仓叶王,总觉得对方的情绪有点怪怪的。
联想到自己刚刚直接挠破了麻仓家人的脸的行为,黑色黑犬哼唧了两声,“我做错事了?”
“恩?”麻仓叶王被小妖怪的问题问得一怔,然后微微弯起唇,摇了摇头,“没有,我很高兴。”
敖凌顿时放下心来,“他骂你你怎么都不生气?”
“他只是陈述事实。”麻仓叶王对于这一点十分坦然,并没有什么隐瞒的意思,“我本来就不是麻仓家的人,只是为了师出有名而挂上了麻仓家的名头而已。”
“……哎?”敖凌完全没想到事情竟然是这样的,他瞪大眼看了麻仓叶王好一阵,才伸出毛茸茸的爪子,用软乎乎的肉垫轻轻拍了拍麻仓叶王放在一边的手,以示安慰。
然后相当义正言辞的说道:“我觉得他们一定是嫉妒你天赋比他们好!”
麻仓叶王挑了挑眉,“的确。”
敖凌愕然的看着麻仓叶王,张了张嘴,然后又沉默的闭上了。
——这人不按套路来啊。
敖凌还有一肚子的准备用来安慰麻仓叶王的例子没有提出来,谁知道麻仓叶王居然这么干脆的承认人家嫉妒他。
……真是自信。
麻仓叶王听着幼犬的心音笑了笑,“与其担心我,你不如想想你自己。”
阴阳师捏着黑色幼犬的耳朵,“麻仓明是家主的继承人之一,你伤了他,肯定会招来报复。”
敖凌舔舔小鼻子,“反正我就在这里呆四个月,不怕他的,最该担心的还是你呀叶王。”
麻仓叶王动作一顿,垂眼看着趴在腿上的黑色幼犬,双目在昏暗的车厢中显得有些晦暗,半晌,才低低的应了一声。
幼犬的耳朵微微抖了抖,觉得气氛似乎变得有点奇怪。
他看看麻仓叶王,生硬的转移了话题,“那个麻仓明,他身上怎么会有妖怪的气味?”
“因为他本身的并不具有‘见鬼’的才能。”麻仓叶王语气中带着些不屑,“麻仓家豢养了一群妖怪,通过秘术攫取妖怪的一些天赋和才能,赋予己身,让一部分族人拥有成为阴阳师的天赋。”
就算是世家,灵力强大的人也不是代代都有的。
真正被神道承认的阴阳师,都是天生就拥有才能和天赋的人,这些人通常都在阴阳寮中供职,直接服务于皇室和大贵族们。
同时阴阳寮中的阴阳师也算是为整个国家服务,虽然从官位上来说并不高,但声望却远远超过了许多贵族。
麻仓家这一代中进入阴阳寮供职、并且得到了阴阳师之位的,只有麻仓叶王一人,而其他一些麻仓族人,一部分外出游历,一部分则成为了专门侍奉某一族御用阴阳师。
但后两者毕竟名不正言不顺,所以说麻仓明嫉妒麻仓叶王,这一点的确是没有错。
身为真正的麻仓家的人,他无法进入阴阳寮,还需要将家族的声誉寄托于一个陌生的外人,这对于任何一个大家族的继承人来说,都是非常难以接受的。
——尤其是在己身的天赋还远远不及那个外人的前提下,少有人心中能不升起什么异样的感受。
“他们其实掩盖得不错。”麻仓叶王评价道,将刚刚泄露出来的不屑重新掩埋下去,“至少,麻仓家之外的人是不清楚的。”
甚至麻仓家的人光明正大的搜集妖怪的血肉甚至于是活的妖怪,别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因为有的时候,阴阳师的确是会需要这些东西,何况麻仓家还是出了名的阴阳师世家。
敖凌呆愣了一会儿,咂咂嘴,“那麻仓明……是不是想要我能吃掉那些邪气的能力啊?”
不然怎么会一直都叨叨那个问题,敖凌觉得要是麻仓家能把他这个能力夺取的同时让他再也不觉得饿的话,也不是不能接受。
“被夺取的妖怪会死。”清楚的听完了敖凌心音的麻仓叶王戳了戳黑色幼犬的脑袋。
敖凌顿时就歇了自己送上门去的心思。
“但你没说错,他们肯定想要你的天赋。”麻仓叶王将印象里麻仓家的手段拎出来理了理,而后笃定道:“他们会对你下咒。”
“哎?”敖凌惊讶的瞪大了眼,“可是他们不知道我的真名呀。”
他的真名谁都不知道,除了给他取名字的敖滥。
麻仓叶王揉着敖凌的小脑袋,嘴角上挑,面上的表情却显得冷冰冰的。
“是啊,他们不知道。”麻仓叶王声音清润——凌的真名,就连他也不清楚。
这个认知让麻仓叶王的心情瞬间掉到了谷底。
……
当天色暗下来,麻仓叶王带着趴在肩上的黑色幼犬从阴阳寮回到宅邸的时候,发觉门口站着一个似乎等待已久的武士。
那个武士腰间挂着的刀柄上刻着麻仓家的徽记。
麻仓叶王面上露出了不愉的神情,走到门口看向那个武士,没有说话。
那个武士却像是完全习惯他这样的姿态一般,一点都不介意,向他行了个礼,然后递出了一封信帖。
“叶王大人,家主邀您明日前往本家一叙。”那个武士姿态恭敬,头眼低垂着,没有任何能挑出错处的地方。
麻仓叶王看了那封信帖一阵,半晌,才将之收下,完全没有搭理这个武士的意思,径直踏入了宅邸之中。
等进入了麻仓叶王的房间,敖凌一跃落地,扒拉着矮桌上放着的沉木盒子,眼巴巴的看着麻仓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