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乔也不是那么蛮不讲理,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听信传言了?”柳初年为南乔辩驳了两句,有些狡黠地一笑,“我用了些小手段,所以她还是挺信任我的。”
白卿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啧啧感慨道:“这的确是你的作风,只是我看着你对她也不算全然无情无义,怎么就突然不肯教她了呢?”
“我与她能有什么情谊,你这话也是说笑的吧。”柳初年顿了顿,脸上的笑意微微收敛,叹道,“我只是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我又何必非要将她教成我的模样?我从不后悔自己做的每一件事,但是我却没有办法说它们一定是对的。”
她这话说的有些模糊不清,但白卿与她相识多年,还是领悟了她话中的意思。
白卿见她微微垂了眼,便知道她心中终归还是有所芥蒂,沉默片刻后笑道:“时过境迁,那些事情早就不必再提,你又何必念念不忘。”
“倒也不是念念不忘,只是我有时候觉得,像南乔这样活着也没什么错。”柳初年的目光飘向了窗外,慢慢地解释道,“你看她虽没心没肺,但活的也算自在,我为什么要强行让她变得现实起来,教会她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呢?”
“为了活下去。”白卿淡淡地答了她的疑问,叹道,“她既然生在皇家,那便容不得她这么天真幼稚。就算不是你教会她这些,也总会有旁的人教会她,纵然没人教她,终有一日这现实也会让她明白这些道理。到那时,只怕她就得撞得头破血流才能明白了。”
柳初年下意识地想问,是这么艰难世故地活着真的有意义吗。
可这话还没说出口,她自己便觉得这问题实在是蠢的可以,若活着不好她怎么还会坐在这里?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她不想再在此事上花费什么精力,果断地结束了对话。
白卿细细端详着她的神色,见她眼角眉梢的郁郁之色彻底褪去,方才放下心来。
“我这一路奔波劳累,的确是有些困了,便先去歇息了。若有没什么旁的事情,那便明日再聊吧。”
柳初年本想吩咐齐竹为她精心准备房间,却被她拒绝了。
白卿有些疲倦地闭了闭眼,轻声道:“不必如此折腾,我小住几日便要走了。”
柳初年下意识地便觉得事情有所不对,有些怀疑地抬眼看着她。
“明日再聊,明日再聊。”白卿稍稍躲避了她的视线,抬手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肩膀便走开了,“好困啊。”
柳初年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待到消失在回廊尽头后,有些郑重地吩咐齐竹:“给我好好查一下白卿,我总觉得她有些不大对。”
白卿这么一休息便一直睡到了艳阳高照,她先是叹了口气,方才缓缓地睁开了眼。
谁料一睁眼便看到了柳初年的背影——她站在窗边,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
“一大清早醒来便能看到你,想来着一天的心情都不会差了。”白卿完全无视了此时已经是中午的事实,强行撩了一波柳初年。
柳初年这才回过神,定定地看了她片刻,突然笑道:“南梁今日有庙会,不如我们一起去逛逛?”
白卿犹豫片刻,笑着应承了下来。
南梁与晋国相隔千里,风物人情也有许多不同,这庙会中不乏精致的小玩意,倒是让白卿略微有些赞叹。
柳初年看着白卿的身影,细眉微微皱起,良久后终于叹了口气,像是想通了什么一般。
两人途经香雪桥,柳初年脚步略微停顿了一下,脑中突然就想起来与南乔初见时的情景,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
“你笑什么呢?”白卿一回头便看到她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笑着,用下巴示意她看向一旁,“那不是南乔帝姬吗?”
这么巧?
柳初年有些惊讶,没想到自己方才还在想着的人竟然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香雪桥的不远处围了一圈人,指指点点地像是在议论着什么,南乔独自一人站在一旁看着。
人群中间跪着一个女子,旁边放着一卷草席,里面看起来像是有个一动也不动的男人。
柳初年只看了一眼便明白了,白卿在她身边低声道:“卖身葬父?”
她虽用了疑问的语气,但心中却已十分笃定。
白卿生于寻常人家,自幼便将这人间百态看了个遍,后来得元熙帝姬赏识入朝为官,但对民间之事仍是十分熟稔。
若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大概就是看待事物的态度不同了——朝局之中沉浮数年,她早已习惯了用最险恶的用心来看待每一件事。
便如同现在,她下意识地含笑问道:“你看,是真是假?”
而就这一点而言,柳初年比她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即便知道白卿问的什么:“不好说,不如去看看。”
两人还未走近,便看到南乔从怀中摸出一锭金子给了那女子,又蹲下身说了些什么,看着像是安慰那女子。
白卿有些无奈地笑了:“与这小帝姬一比,我觉得自己可真是坏透了。”
旁边明显比她更坏的柳初年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南乔:“她还真是大方。”
“柳姑娘,教徒失败啊。”白卿无所畏惧地火上浇油嘲笑了她一句,而后自己又感慨地摇了摇头,“怎么办,我都不知道该不该去拆穿那对‘父女’了,万一伤了小帝姬那天真的心怎么办?”
柳初年被她这一句嘲的几乎想要把南乔抓过来再训一番,但思及自己早就不是人家的师傅了,只得将这冲动按捺了下去:“你少贫嘴了,快去。”
寻常百姓可能注意不到,但她二人却是看得一清二楚,席子里的那人仍是活的好好的——他虽极力想要屏住呼吸,但终究还是有些破绽,这在习武之人眼中不过是小伎俩罢了。
白卿顺手拽下她腰带上的一颗珍珠,弹指将它打到了那草席上。
那珍珠虽小,但带的力道却极大,硬生生地将那躺尸装死之人打的哀嚎出声。
众人哗然。
南乔随即也意识到了自己被骗,脸色当即变得难看起来。
白卿甩了甩袖子准备功成身退,却没想到柳初年竟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定定地看着南乔。
“怎么?”白卿明知故问,“当师傅当上瘾了,又想教徒弟了啊?”
直到柳初年斜了她一眼,她终于知情识趣地闭上了嘴。
南乔死死地盯着那对行骗的父女,声音中带了怒气:“你们居然拿此来行骗,你们!”
白卿“噗”地笑了出来,几乎要笑弯了腰,她的手搭在柳初年肩上站稳了身子:“这南乔帝姬可真有趣,连骂人都不知道怎么骂吗?”
“差不多得了。”柳初年将她的手扒下,威胁似地轻轻掐了一下。
那行骗的父女齐齐跪了下来,涕泪俱下,说是父亲得了重病,需得不少银子买药,故而才除此下策。
南乔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们,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报官吧。”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南乔当即便知道是谁来了,有些无措地转过身去看着柳初年。
“你若想细究,那就请大夫来看看他究竟是否患病。”柳初年走到她身前,淡淡地开口,“只是若换了我我是懒得细究的,要么报官,要么不了了之。”
“不论究竟为了什么,他们行骗是不可更改的事实。”白卿忍着笑,一本正经地看着南乔解释,“纵然是报官,也算不得冤枉他们。”
13.此情何寄(三)
南乔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看了看柳初年,又看了看她身旁的白卿,心中莫名有些难堪。
她向来喜欢美人,按理说也该对白卿颇有好感才对,但从她心中却始终对白卿喜欢不起来,甚至还带了些难以言说的讨厌。
如今白卿与柳初年并肩站在她眼前,将自己方才做的蠢事尽收眼底,她只觉得一阵尴尬。
南乔敏感地意识到自己的心态不大对,仔细将自己的情绪扒拉着盘查了一遍,她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是在嫉妒。
嫉妒白卿与柳初年相识多年,嫉妒她二人看起来几乎算的上是心意相通的熟稔。
而这份嫉妒在她看到两人左耳上那一模一样的耳坠子的时候,达到了极点。
那是个看起来精巧但却不值什么钱的小玩意,庙会之上比比皆是,鲜艳的红色在南乔看来很是扎眼。
柳初年的衣裳向来都是素色的,这一点艳红却也没显得异样,反而给她平添了一丝丝妩媚。
南乔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甚至没来得及仔细去想想这嫉妒从何而来。
“南乔?”柳初年微微皱眉,催她快些下决定。
南乔这才回过神来,她看了看身后的那对父女,有些嫌弃地开口:“滚吧,别让我再看到你们。”
3
那对父女如蒙大赦,一溜烟地跑了,生怕南乔再改变主意。
“南乔帝姬可真是仁慈。”
白卿说这话本没其他意思,不过是顺口一提,但在南乔耳中听着却有些异样。
南乔看也没看她,冷冷地说:“我不过是懒得麻烦罢了。”
在官场混了数年,白卿对旁人的细微的情绪变化都了如指掌,何况南乔这毫不掩饰的冷漠。
但她委实不懂为何南乔突然发难,有些无奈地和柳初年对视了一眼,知情识趣地不再开口。
然而她这一眼比方才那句话还够火上浇油,南乔的脸色又冷了两分。
饶是柳初年有七窍玲珑心,却也猜不出她这怒气从何而来,只能当她是因着被骗了有些不大爽快。
犹豫了片刻,她开口问道:“你若不急着回宫,那我们就一起逛逛吧?听闻晚上的花灯会有些意思。”
南乔就算是天大的怒气,在柳初年面前也都纷纷遁走,无影无踪。
于是三人就这么一道走走停停,又到酒楼之中吃了些酒菜,时间便已差不多了。
南梁三月一度的庙会也算是有些名气,尤其晚上的花灯会,更是十分热闹。
但民间的花灯再如何精致,总是跟宫灯无法相提并论的,只是偶尔有几盏颇为新奇罢了。
她三人皆是看惯了宫灯,如今巴巴地跟众人挤着也没什么趣味,便又绕到了香雪桥去放河灯。
放河灯之前需得写心愿,南乔偷偷看了柳初年一眼,只见她十分随意地将一纸空白的信笺塞入了河灯之中。
白卿一边提笔写字一遍感慨道:“我不用看就知道你又是什么都没写,真是无趣的很。”
“我知道柳姑娘你神通广大,无欲无求。”白卿将信笺折叠,安放在自己的河灯之上,“可你偶尔也像我们一样,写点什么吧。”
“你少来诓我,当我不知道呢,你不就是想偷看吗?”柳初年蹲下身将河灯放入水中,轻轻一推,“少贫嘴。”
白卿掩唇一笑,靠在她身旁将自己的河灯一并推了出去。
南乔听着二人亲昵的对话,低头将自己未书一字的空白信笺粗暴地塞入河灯,随意地放了出去。
白卿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又转过头去看了看柳初年,心中隐约明白了些。
然而看到毫无所觉的柳初年,她又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华灯初上,流光溢彩。
香雪桥的不远处开始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柳初年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便听到南乔在一旁解释说:“这是南梁花灯会的习俗,射箭取花灯。顾名思义,若你的箭能顺利射到目标,便可以取走那一盏花灯。那里的花灯皆是上上品,有些比之宫灯也毫不逊色,你若想看的话我们可以一同过去。”
柳初年先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白卿,见她脸上带了些倦色,便想要拒绝。
谁料南乔像是看出了她的想法,突然牵起她的手,带着她向前走去:“去看看吧,不然花灯会就算白来了。”
白卿这下算是彻底看懂了南乔帝姬的小心思,倒也没跟她计较,只是笑着跟了上去。
有一高台临水而建,是九层玲珑塔的形状,每一层的檐牙之上皆悬挂了一盏花灯。
柳初年驻足在人群之外,仰头看着塔尖的那一盏花灯——那是一盏绘着山水风光的剔墨纱灯。
“师傅,你想要那一盏吗?”南乔当即便注意到她的目光所在,随着看了过去,“塔尖的那盏花灯应当是此次花灯会中最好的一盏了。”
还没等柳初年回答,白卿便在一旁笑道:“她不是看中了花灯,她是看中那灯上绘的山水图。”
她又端详了片刻,问柳初年:“看这起笔走势,还有风格,倒像是以前你府中的那盏纱灯。”
说完这句,她暗地里看了一眼南乔帝姬,毫无意外地见到她有些不悦地抿了抿唇。
柳初年像是没发现两人的勾心斗角,她盯着那盏花灯看了许久,皱眉道:“看着的确像是出自一人之手,这风格非寻常人能轻易模仿。只是这就怪了,我那盏花灯可是旁人送的,说是流传了百年前的遗物。”
“这……”南乔迟疑片刻,随即一笑,“我将它射下来,师傅你拿回去仔细研究研究好了。”
柳初年有些怀疑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在质疑她的本事。
若按着往常,只怕南乔早就炸毛了,但如今她却只是一笑,随即便分开围观的众人走上前去。
“你的伤还没好?”白卿有些突兀地提起了这一话题,盯着她问道,“不然以你的箭术,何必让她前去。”
柳初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反问道:“那你呢?你为何不去?”
白卿一顿,随即意识她已经知晓了自己的病情,于是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
气氛一时间开始变得十分诡异,沉默片刻后,她抬起头勉强一笑:“不提也罢……来看看南乔的箭术怎么样吧?”
柳初年知道她自己有分寸,也不想在此时强行提起此事,便配合地看向射箭台。
当初在宫中,南乔曾得意地提过自己的骑射之术不错,南梁皇室的大多数郡主都比不上她。
那时候柳初年有些将信将疑,直到今日她看了南乔射箭,才算有些相信了。
先前那些人不乏想要最高处那盏灯的,那盏灯偏偏要求射中塔尖上的一枚铜钱,让好几人铩羽而归。
南乔方一站上台拿起弓箭,柳初年便能看出她的确是习过射箭的,她的一举一动都十分熟稔,举止之间透露着从容。
拉开弓弦后,南乔偏过头来看着柳初年,冲着她眨眼一笑,随后松开了箭羽。
那枚铜钱应声而落,被羽箭穿过中心的小孔带着飞了出去。
“倒还不错啊。”白卿也有些意外地感叹了一句,又低声笑道,“我说,你觉得南乔怎么样?”
柳初年只觉得她这话问的莫名其妙:“什么怎么样?她又不是我的下属,我管她怎样?”
白卿抿唇一笑,没再说下去。
虽说她病情加重,难以陪在柳初年身旁,但也不想那么轻易地将她拱手让人。
南乔若有本事,那便让她自己想法子来抓住柳姑娘这颗风流心吧。若没本事,那自然也是好的。
南乔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盏花灯,在众人的注视下走了出来,献宝似地递与柳初年。
柳初年坦然地接过花灯,粗略地看了一眼,准备回去之后再细细琢磨。
这一番折腾之后,天色已经当真有些晚了。见最好的那一盏花灯被人摘走,一些人也无趣地散去了。
大概是早就与梁帝告了假的缘故,南乔无所畏惧地选择了不回宫,要跟柳初年到绿猗阁歇息。
柳初年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这时间齐竹早就睡下了,你若想去绿猗阁见他只怕是见不到了。”
“谁说我要去见他的,”南乔与她并肩走在大街之上,侧头笑道,“我只是不想回宫罢了。”
柳初年见她执意如此,又想着绿猗阁也不怕多她一个人,便允了她的要求。
“师傅,你这个耳坠子我看着不错,可以送我吗?”南乔看着她耳边的那一抹艳色,状似无意地开口。
柳初年闻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南乔被她看的有些心虚,但脸上却没有露出什么,只是假装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
白卿在一旁看得暗暗摇头,心道南乔终归还是年轻,也太不了解柳初年。
柳初年不是什么懵懂少女,她没有发现南乔的小心思只不过是不上心而已。若南乔再不收敛一些,只怕迟早会被看透。
14.此情何寄(四)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