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琳若无其事地抬手看指甲,沈宝成则气呼呼地把头一扭。刘老汉忙在旁边解了个架,说:“石榴,你老远地赶回来,还没吃晚饭吧?秋禾,先带你妈去吃个饭,歇一歇!真是的,孩子大老远来,说这种话干啥?热水都没让喝一口!”
这后一句话,自然是冲沈老汉说的。秋禾听了,忙站起来,拉着沈琳往外走,又对沈宝成说:“外公,那我们先出去啦,一会儿再来看你,你等会儿再睡啊!”
等两人快出门时,沈老汉才转过头,看那娘儿俩亲亲热热地走了,又很心酸,幽幽地想,小没良心的!对他好也白好!到底还是向着他妈!
秋禾一路哄着他娘往外去了。病房里,刘老汉觑着都安静下来看电视了,便小心翼翼地劝了两句,说:“算了,老哥,这都十几年了,石榴也回来看你了,还生那些闲气干什么呢?弄得孩子心里也难受,你说是不是?”
这回,沈老汉把他也不理不睬。刘老头也生了气,转过头来,对着削水果的白川抱怨说:“看到没有,他们家犟是祖传的,有那个种!”
☆、袭警
夜深人静时,沈宝成躺在病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专程回来气他的沈石榴,从头至尾连声爸都没喊,甚至连个正眼都没瞧他,就跟秋禾走了。走之前还假惺惺地问他们明天早上想吃什么,哼!当他多稀罕她一口吃的?
都快点滚蛋!沈宝成恨恨想,她不在他眼前晃,他还能多活两年!
沈琳临走前,让白川跟她去了趟医院外头的超市,搬回了个小折叠床。本来病房里不准放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谁让沈总跟医护人员关系处理得好呢?晚上支起床,白天收起来,左右碍不了多少事,人家也就没说什么。这样一来,白川晚上总算有个躺的地方,不用坐着干熬。
此刻,病房里的人都睡了。对面床上老干部既不威也不严,正打着小香鼾;隔床刘老头不时砸巴嘴;中年妇女睡熟了就咯吱咯吱地磨牙,个个都没什么体面样。倒是白川,躺在那小小的床上,睡得气息平稳,安安静静。
可沈宝成瞅他一眼,心里更堵得慌了。
这几天两个老家伙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把孩子们着实累得不轻。沈宝成看着很心疼。可累成这样都绊不住白川!天知道前两夜他都出去干过些什么!
一想到白天看到的新闻,沈宝成就忐忑不安,迫切地想找白川问个准话。可病房里人多耳杂,始终是找不着机会。老爷子快憋出病来了,只觉得胸前疼,腿也疼,连带着头都疼。
沈宝成思来想去,终于忍不住了,扭过头小声喊:“白川!”
白川睡得很警醒,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揉着眼轻声问:“爷爷,要上厕所?”
沈宝成想了想,说:“我嫌屋里闷,你扶我出去透透气。”
深更半夜的,他又断了腿,连路都走不成,有什么气好透?可白川却并未反对,只轻手轻脚出了门,从外面找来一个轮椅,又把沈宝成从床上抱上去,推着往外走。
两人沉默着,一路走到住院部前面的院子里,此时外面没什么人,病人也都熄灯睡了,只有门口亮着一盏孤灯。白川在一棵树下停了,坐在轮椅旁边的花坛沿子上,对沈宝成说:“外面冷,坐一会儿就进去。”
沈宝成舔舔嘴唇,腆着老脸说:“要是有根烟就好了。”
白川看他一眼,提醒说:“医生不准您抽烟。”
沈宝成只得打消了抽烟的念头,坐了一会儿,他转过头小心翼翼地说:“白川,你实话告诉我,电视里那两个人,跟你……有关吧?”
白川看着沈宝成,神情极坦然,低声说:“嗯。”
沈宝成心一沉,犹不死心,抱一线希望问:“有多大个关?”
他决定,要是白川回答说“只有一点点关系”,他出了院就去庙里烧一柱高香去。可惜那死小子全然不能体察到这份向佛的心,干巴巴地说:“我干的。”
沈宝成瞪着白川,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哆嗦着嘴唇说:“孩子啊,你怎么,你怎么就……”
他说不下去了。两人在夜色中沉默良久,沈宝成才又说:“娃儿,爷爷被人打了,身上不疼?心里不气?我难道不想打回去?可这打来打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就不能忍一忍?忍一忍,啥事不能过去?”
白川不作声,心想,这怎么能忍?他又不是死的!亲眼看着最尊敬的人,被那些人打得遍体鳞伤;亲耳听到他最珍惜宝贝的人,被他们肆意侮辱。这种事,怎么忍得下去?
他看着沈宝成,缓缓问:“爷爷,忍一忍,就能解决问题吗?”
沈宝成答不出,过了好一会儿,才微弱地反驳说:“可也不能杀人放火呀,那些恶人,不用你来管,自然会有人收他们的!老天爷睁眼看着呢。”
白川低头笑了笑,说:“我不信老天爷,我要自己动手。”
“你……”沈宝成又急又气,说:“会给你招来大祸呀,我的个憨娃儿!”
“爷爷,别担心,我会小心的。”白川轻轻拍了拍沈宝成的手,安抚他说:“该来的总会来,我不怕。”
随后他站起来说:“外面冷,进去吧。”
沈宝成明白,这就是白川对他的全部交待了。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无用,唯有他以后把他看得再紧一点。
被白川推着往回走时,沈宝成忧心忡忡地想,这个心地淳良的孩子,终于还是动手杀人了。天知道到了最后,他会被这个世道变成什么样子?
第二天早上,沈琳端了锅熬得浓浓的鱼片粥来到医院。沈宝成看见她,新仇旧恨涌上心头,鼓着脸不肯主动跟她说话。沈琳也佯装看不见,跟全病房的人都打了招呼,偏偏不理自已亲爹。正招呼大家吃早饭,刘老汉看她一个人来,于是问:“秋禾呢?”
沈琳一边盛粥,一边说:“早上发起了低烧,我叫他不要来,在屋里歇一天。”
沈宝成一听秋禾病了,立刻忘了赌气的事,急赤白脸地说:“亏你还是个当妈的!孩子跟了一晚上就发烧!烧多高?怎么不叫他来医院看一看?让他在家干熬着哪儿成?”
沈琳把粥递给他,心想,怪我咯!嘴上却不耐烦地答:“刚才不说了吗?低烧!屁大点事儿。我给他买了药了。……白川,你吃完早饭,也回家歇着去。我在这里守着。”
沈宝成还想叨叨两句,看沈琳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又生了气,横下心想,都随你!反正那又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可那到底也是自己大孙子,老头子喝了两口粥,忍不住又对白川说:“你吃了饭,回去看看他去。”
白川巴不得这一声。他连早饭都没心思吃,三两口喝完一碗粥,打了声招呼,就归心似箭地往出租屋跑。进了门,看见秋禾裹着被子,正在床上睡觉。
自打沈宝成住了院,秋禾就没正经睡过,里里外外地操着心,十分劳累。昨天他娘一来,他自觉肩上责任有人分担,强撑着的一股精气神立刻散了。晚上母子俩许久不见,不免唠叨到半夜,秋禾不小心又受了凉,第二天就发了烧,鼻塞头重爬不起来。喝了药后昏昏沉沉睡到现在。
白川轻手轻脚在床前坐下,静静看着被子外头那乌油油的头发和半张脸。秋禾鼻子堵住了,呼吸不畅,睡着了也皱着眉,微张着嘴,看上去份外稚拙可怜。
这么好的人,被人捧在手心里爱护都还来不及,怎么竟会有人动那么恶毒的念头?想到那晚听到的话,白川就觉得,杀死他们一百次都不亏心!
他给秋禾掖了掖被角,眼神从脸颊上的那道快好的伤上滑过,落到秋禾的嘴上。绯色的嘴唇很干燥,还起了皮,白川看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伸出大拇指,轻轻在唇上抹了一下。
随后他打了个激灵,觉得自己跟被电击了一下似的。
只见秋禾的睫毛扑闪两下,终于睁开了眼。他看到白川,怔了半天,才说:“你回来了?”
“嗯,”白川有点心虚,硬着头皮问:“吃药了么?”
“早上吃过了,”秋禾刚睡醒,声音有些暗哑,又因为身体着实不争气,带了几分惭愧,咳一声说:“我没事,歇一天就好了。外公他们怎么样?”
白川说:“别担心,好着呢。”
“那你也上来睡吧,”秋禾往床外挪了挪,说:“累了一晚,赶紧上来歇一会儿吧,可别再把你也累病了。”
白川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说:“我不累。”然后起身去了厨房,片刻后端了只碗出来,递到秋禾面前说:“起来喝药。”
秋禾坐起来,只见碗里小半碗红褐色的药汁,还是热的,闻起来一股浓浓的土腥味,不由皱眉问:“不是早上喝过了吗?怎么我妈又找医生开了药?这是中药还是西药?怎么是这种怪味?”
“趁热喝!”白川朝他嘴边递了递,说:“别抱怨了,良药苦口!”
秋禾翻了个白眼,叹着气几口吞下,就觉得那药温热地从喉咙里滑过,落到胃里不久,整个人都暖融融的,象浸到了温水里。
不知老妈从哪里弄来的妙方,感觉很奇怪呢,秋禾想。
白川把碗拿回厨房后,又坐回到床前小凳上,一手撑腮,跟秋禾大眼瞅小眼地对望着。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有多含情脉脉。秋禾被他看得受不了了,说:“你睡一会儿吧。不困么?”
白川摇摇头,过了一会儿,伸出手来贴在秋禾额头上,问:“觉得好点没有?”
秋禾没答话,垂下眼帘,脸却慢慢红了起来。他往被子里缩了缩,含含糊糊地说:“我还要睡。你要不困,就到城里转转去吧。”
“不想转。”白川说,心想,就这样守着你就很好了。
他看秋禾往被子里越缩越深,便把被子往下攒了攒,好把鼻子露出来。结果发现秋禾在装睡,表情还有些尴尬。白川怔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察觉出这情景相当暖昧,不由手足无措起来。
他站起身,在屋里走了两圈,想走舍不得,留下来又很难为情,徘徊片刻,和衣躺到了床的另一边,和秋禾中间隔了有两尺远。躺了一阵,心有不足,翻个身,把距离缩成一尺。
正在跃跃欲试地想,要不要隔着被子抱抱他,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
白川大感失落,悻悻起身去开门。只见房东大婶带着两个男人站在外面。其中一个年长些的出示了证件,说:“你就是林白川?我是警察,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白川看了看那两人,冷冷说:“为什么?”
那便衣警察皱眉,说:“请你去协助调查一个案件。你有义务协助我们,麻烦你跟我们跑一趟。”
里面秋禾听到动静不对,也不装睡了,蓬着头起了床。听到这话,十分惊诧,挤出来说:“你们是什么案件?为什么要白川协助调查?他这几天明明一直都在医院里,医生护士和房东大婶都知道啊。”
旁边年轻些的警察就有些不耐烦,口气很冲地说:“案件是要保密的,哪能随便打听?别妨碍我们执行公务!”又扭头往外拉白川,说:“跟我们上车走一趟吧。”
秋禾急了,拉住那人说:“喂,你们怎么这样!他又没犯什么罪,怎么说带走就带走?至少也要等我们家大人回来了再说吧?”
那人一挥胳膊,想把秋禾的手甩开,不想力气使大了,胳膊肘打中秋禾的头,秋禾没提防,挨了这一下子,又在病中,结结实实地墩在了地上。
他还来不及反应,就见白川一把薅着那警察的胸口,往外一推。年轻警察长得也是五大三粗,竟被搡得重重撞在楼道尽头的一面墙上。
那人从地上爬起来,立刻从腰里掏出一把枪,说:“你他妈敢袭警!举起手来!”
白川怒目圆睁,眼底渐渐涌上血色,死死盯着拿枪的那人,不仅没举手,还往前逼了一步。
那警察看他脸色铁青,怒意勃发,犹如一尊杀神,也吓住了,强自镇定地喊:“再走一步我就开枪了!”
秋禾从屋里扑了上去,拦在白川和两个警察中间,说:“谁袭警了?明明是你们先动的手,你不打我他怎么会推你?少冤枉人!房东都看见了的!我要让大家都来评评理!”
房东大婶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破了胆,正面无人色顺着楼梯往下蹭,听到这话,又怕真出了事影响自己租房,忙哆哆嗦嗦说:“哎呀,你们有话好好说,可不能在我家动刀动枪呀。”
那年长些的警察也怕把事情闹大了,在旁边劝同事把枪收起来,又对白川说:“只是请你去协助办案,不是什么大事!你要是不去,嫌疑可就大了!”
秋禾听了便劝白川:“你别冲动!就跟他们去看看情况!咱们又没做什么坏事,怕什么!”
两边都着实劝了一阵,剑拨弩张的氛围才松驰下来。白川斜睨着两个警察,冷冷说:“你们打了人,先道歉!”
年轻警察一听就暴怒了,骂骂咧咧往前挤,年长些的拉住他,对秋禾说:“刚才真对不住,你也看到了,我这同事不是有意的,都是误会,希望你们理解啊。”
见他话说到这份上,白川才冷哼了一声,掉头往外走。下了几步楼梯,又回头对秋禾说:“别担心,我很快回来。你进去睡!”
秋禾心里惶惶然,却强自挤出个笑容,对白川挥了挥手。等看着他上了警车,秋禾转头就回房换了衣服,火速往医院找他妈商量去了。
☆、审讯
半小时后,白川被两个警察带到县公安局刑侦大队的一间审讯室里。
年轻些的警察被他推了一跤,又疼又没面子,一路没说话,把张脸憋成了酱紫色。如今眼看回了自己地盘,便要借机报复,一进门就对白川喝道:“到那边墙跟蹲着去!”
谁料白川斜眼把他看着,动都没动。那警察装腔作势说:“你他妈看谁呢?耳聋是吧?”
白川冷冷地开了口,说:“你糊弄谁呢,我又没犯法!”
“小兔崽子!你他妈少猖狂!”那人指着白川的鼻子骂:“你说没犯法就没犯法?你干的事儿我们清楚得很!现在给你一个交代的机会,别给脸不要脸!”
白川反唇相讥:“你脸太臭,我还真瞧不上!”
那人气势汹汹想动手,“嘿!我他妈弄死你!”
白川不说话,就只把他死死盯着,眼神非但毫无惧意,还透着股跟他年龄不相称的阴森狠毒,大有敢动手就拼个鱼死网破的势头。
最后是老警察把年轻些的拦住了。老警察从警多年,知道十七八岁的青皮后生最不好惹,真冲动起来,往往不计后果,比喊打喊杀的街头老混子要棘手得多。
眼前这一位明显是吃软不吃硬,威胁恐吓那一套,搞不好只能适得其反。真要出了人命,倒霉的还是他们。于是他朝同事使了个眼色,转头对白川说:“我们这也是走工作程序,希望你理解配合。”
说完他脸色一变,朝一张椅子一努嘴,威严地说:“坐下!”
白川刚在椅子上坐下,门就被关上了。审讯室没有窗户,里面顿时一片漆黑。片刻后,突然啪地一声响,两盏瓦数极大的射灯在白川眼前打开,刺眼的灯光直直地照在他脸上。
白川眯起眼睛,看着灯光后面的两个人,知道这是要开始熬鹰了。
近年来因为对刑讯逼供管得严,警察审讯时,往往会采用这种熬鹰的手段:一连几天边审边用强光照着,不给吃不给喝,也不让人合眼。白川从网上看过相关资料,很少有人能熬过七十二小时。
他正想着熬不住了要怎么办,黑暗中有人开了口,问:“你跟宏达集团的刘宏明是什么关系?”
白川闭眼适应了一下,旋即睁开,冷淡地说:“毫无关系。”
“你们怎么认识的?”
“他想买我地,我没卖。”
“最近一次你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今年夏天他找我谈买地时见过。昨天听说他死了,死得好!活该!”
两个警察怔了怔,都是第一次在调查案件时听人这么不避嫌疑地直抒胸臆,年长的皱眉敲敲桌子,说:“没问你的话不要瞎说!前天晚上你在哪儿?”
“睡觉。”
“在哪儿睡觉?谁能证明?”
“出租房,房东看见过。”
年轻些的立刻问:“怎么证明你一整个晚上都在房间里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