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叶掌着灯,柳苗飘到那领头的卫兵头顶,双手抱住了他的脑袋。
勾魂引魄,是柳苗的老本行。不一会儿,她的手腕上缠住了一条透明的胳膊。柳苗怕遇到鬼害了这条魂,不敢再往外多拉,便抻着他的胳膊,引领着目光呆滞的那个领头人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银叶趁此机会躲到院墙后面,推开另外一扇门,成功地躲过卫兵的巡逻。
大户人家的宅院都一样,结构复杂得很,谢侯府里面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一片华丽的大红色,院子跟院子都长得一样,绕得人眼晕。银叶走错了几次路,又用了几次勾魂引魄的方法,才顺利地摸黑找到了举行晚宴的内堂。
厅堂大门敞着,侍女和小厮们来来回回地走着。好在院子很大,全是藏身的地方,他蹲在一块造型奇特的石头盆景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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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里面,新媳妇正在给上首端坐的四位家长敬酒,谢秉言恭敬地垂手站在旁边。
大厅里面都是朝堂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银叶一个都不认识,大家推杯换盏地互相奉承,搬出一套套没有新意的祝福话,银叶看着他们拘谨地吃饭喝酒,心里都替他们觉得累。
这样没意思的宴席持续了好一会儿,银叶觉得谢秉言都有些要打瞌睡了。院子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洪亮的马嘶,银叶吓了一跳,屋子里面的众位大人,也纷纷翘首观望。
紧接着,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起。大门猛地对敞而开,一个披着藏青袍子的年轻人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他身后呼啦啦地跟着一群随从。
银叶赶紧缩了缩,把自己更深地藏在石头后面。
有人向堂中的人大声报信:“殷二少爷到了——”
那人二十多岁,相貌颇为英俊不凡,举手投足之间潇洒而自信。他浑身上下充满了年轻的活力,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以至于身后的随从都有些跟不上。
跟着他的人有殷家的也有谢家的,牵马的牵马,抱衣服的抱衣服。他一抬手,就有另外一个小厮凑上来接过他的马鞭,他脚步没有一丝的停滞,径直冲到屋子里面。
那一群人就恭敬地排成两排,在门口举着灯笼站着。
银叶躲在石头后面瞻仰这二少爷的风采。这二少爷的排场实在是牛,人家殷家虽说不涉政事,但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再加上和谢家的交情,该有的风光一点儿都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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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到来打断了屋内那些位高权重的老酸儒无聊的客套。谢秉言一看见他,便精神一震,立即飞扬出爽朗的笑容:“穿云来啦,今日可盼了你一天了。”
殷淮远,字穿云,正是远道而来的那位殷家二少爷。
银叶心里暗道:这二少爷人如其名,气势凌厉,虽是一个生意人,怕也是有几分武功底子,怪不得在殷家担当重任,想必在生意场上也一定如此般雷厉风行。
谢伯乾看到他高兴得不行,亲热地说到:“淮远到了。”
殷淮远进了屋先环顾四周,然后就在原地站着:“柴郡那边事情多,我生怕赶不上,快马加鞭地赶路,一丝儿都不敢耽搁,到了高陵赶紧就来了。这不冒失地闯进来,打扰了各位大人的正事,淮远赔个不是。”
谢老侯爷哈哈大笑道:“淮远说的这是什么话,今日是秉言的好日子,也就是你们年轻人的场子,我们能有什么正事。你刚来第一句就说这种见外的话,可是在笑话我们这些老辈迂腐无趣不成?”
在座的大人们都知道殷谢两家的关系不凡,也知道这位二少爷的本事,一个个都笑着附和,还不忘将殷淮远夸了一遍。
殷淮远笑道:“谢伯伯折煞我了,小侄哪敢呀?各位大人们都见识卓然,我这小买卖人又不懂,怎么敢妄论朝堂上的事情无趣呢?”
谢侯爷被他夸的舒坦,手指指着台阶下的少年,转头对谢秉言说:“你看看,看看,自己在外面呆了这几年,最长本事的是这张嘴,抹了蜜似的甜。”
谢秉言笑着摇了摇头:“穿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底细,你要真是个小买卖人,我可不敢收你殷家的大礼。”
殷淮远答的很是巧妙,他有意避开生意不谈,只谈感情:“收不收是你的事,那是我爹的大礼,我的那份礼,你还没看见呢!”
银叶不由得赞叹,殷淮远果然是个绝妙的生意人,说话的本事实在是不凡。他心里又想起了不爱说话的大少爷,这兄弟俩,差别还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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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刚刚这样想过,就听见屋里的人也谈论起殷淮安来。
只听谢伯乾问道:“你刚到高陵城?没先回家看看,我听说淮安最近身体不好,今天还卧床不起,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银叶纳闷,今天还卧床不起?怎么可能,他解开了一切禁制,大少爷应该早就生龙活虎了。
殷淮远回到:“我替大哥感念谢伯伯的关心,我刚回家看了一眼,就是老毛病犯了,现在已经无大碍了。他也想来贺一贺玄昭的大喜日子,不想身子不争气,我这才从柴郡赶回来,顺便陪陪他。”
银叶心里有些担心——难道殷淮安的身子骨当真这么弱?
又听谢秉言声音中带着几分忧虑,也关心道:“我也用不着他亲自来贺,让他好生将养着,别操闲心。”
殷淮远笑说:“大哥最不会操的可就是闲心,你就别担心啦。”
谢伯乾欣慰地笑道:“没事就好,哪天让秉言带上点好药去殷府看看。”
银叶撇了撇嘴,看来,这三兄弟关系好得可以,不过他们叔侄兄弟三个在这里叙旧,可冷落了唐家的那两位高堂,甚至新娘子都只能被无声地晾在一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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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侯爷也发现了这件事,他赶紧招呼着殷淮安在席间坐下,但是谢秉言抢在他爹前面拽住了殷淮安的手,插嘴道:“穿云啊,别院那边人都到了吗?”
谢侯爷说:“什么人?”
殷淮远答道:“是我和玄昭的一些朋友,还有,在座诸位大人府中的公子,大家商量好给玄昭庆喜呢!”
谢侯爷笑着对列坐的客人说道:“还说不是呢,这些年轻人就是嫌咱们无趣,索性自己重新开了场子,跑到别院去疯玩了。”
谢秉言对唐老将军和唐夫人行了一礼:“秉言想带着蕴维见见他们,日后也好说话。”
四位家长纷纷表示同意。
不同意也没办法,殷淮远估计是被谢秉言故意叫来救场子的,谢秉言可受不了太正式的场合,早就想赶紧去和那帮朋友痛痛快快地喝酒了。
谢侯爷哪能看不透他的小心思,遂催促他赶紧走。
谢秉言拉着唐蕴维的手站在殷淮远身边,不好意思地低头请辞:“那秉言就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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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他们要转战别处,银叶只能小心地跟在他们身后。他把灯点着,遇到危险的时候就故技重施,一路上跟踪的也还算顺利。
谢宅的别院离正院不远,谢秉言遂没有让人备车,只是和殷淮远一起徒步走过去。
幸好他们没有乘车去,要不然就凭银叶认路的本事,估计一晚上都找不到那“别院”在哪里,然后自己就会绕晕在谢家宅府里面,等着第二天被抓个正着。
银叶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干跟踪的事情,紧张地不行。
幸好他们没带侍卫,两个人一路交谈地十分投入。
过了没一会儿,谢秉言拉着殷淮远在一片树林旁边停下,银叶环顾周围,没看到类似“别院”的建筑,看来还没到。
谢秉言往树下站了站,让浓黑的树影遮挡住自己的身体,压低声音和殷淮远交流着什么,两个人声音很小,银叶完全听不清楚。看上去是在讨论什么秘密的事情,但是又不像,因为唐蕴维就垂手站在旁边,他们却丝毫不避讳。
少倾,两个人从树林中出来,一起向别院的方向走去。
☆、夜宴(二)
出了那一片树林,就是谢秉言的别院。
这别院是几个月前唐谢两家定亲的时候,御赐的贺礼,算是谢秉言的私人宅院。别院门口停着不少极为华贵的马车,看来,高陵城的各位老爷们对自己的公子,可比对自己上心多了。
殷淮远和谢秉言还没走到大门口,立刻就涌出一堆侍卫丫鬟前来迎接,一看两位公子没骑马没坐车,手中也空空如也,侍卫们只能毕恭毕敬地跟在后面。
谢秉言招手叫过来两个丫鬟,把唐蕴维的手交到她们手中:“去,带夫人去见见她的房间,换身衣服再过来。”
唐蕴维温柔得体地冲他笑了笑,乖顺地跟着丫鬟走了。
这时大门内走出几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其中一个摇着精致的折扇打趣道:“玄昭真是讨了一个好老婆,兄弟们讨论一晚上了,都羡慕得紧,这着急想看呢,你怎么让她走了呢?”
殷淮远笑着点头,向他们打招呼:“人家刚进了门,你们就会惦记别人老婆。”
谢秉言被簇拥着,桃花眼虚虚地扫视了一眼,声音中带着放荡不羁的笑:“嗬,这可真是难得,都到齐啦。”
另外一位公子笑道:“玄昭,你这是怎么算的?算少了,还有一个,在屋里等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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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叶躲在树林中不敢出来,毕竟少爷们带的小厮和侍卫一个比一个多,马车里面说不定还候着什么高手,柳苗她也对付不了这么多人。
银叶无计可施地趴在树干上面,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就在他心里面打退堂鼓的时候,他身后的树林中突然传来一阵蟋蟋簇簇的声音。银叶竖着耳朵听着,过了一会儿,那诡异的声音竟然变成了脚步声。
银叶吓得“噗”一下吹灭了灯,在黑暗中干瞪着眼睛。他绷着弦憋着气,听那毛骨悚然的声音接近,出了一身冷汗。
莫非被发现啦?银叶在自己身上摸了摸——什么都没带。
银叶心里想,要是遇到鬼还好说。
没想到那声音越来越近,径直朝着他过来!而且他听到了人的呼吸声——不是鬼。
他手抖着从地上捡起一截粗壮的树枝。
那人停在他身后,银叶闭着眼睛积攒着力气,正准备鼓足勇气把树枝抡出去,出手的瞬间,却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钟先生?!竟然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是嘉荣的声音。
但是已经晚了,银叶一下子没收住手,树枝的断茬在嘉荣的头顶一划而过,破空声“嗖”地一响,银叶的身体被惯性带得转了半个圈儿。
嘉荣本来偏着头看向银叶的脸,这下也变了脸色。树枝突然袭至的时候,他反应迅速地偏头、折腰、向后翻转,堪堪躲过了银叶的大力一击。然后他一把攥住银叶大力甩出的棍子,没让它飞出树林去。
银叶趔趄一下然后站稳,心有余悸地摸摸自己的胸口,有些不好意思:“你没事吧,幸亏你功夫还真是不错,不错……”
嘉荣手背上被划出一道口子,但是他不甚在意自己的伤:“这么晚了,钟先生怎么会在这里?”
银叶不回答他,反问道:“你呢?”
嘉荣把棍子丢在地上:“我陪少爷来的。”
银叶看看别院门口的那几位公子的身影:“二少爷?”
“不,是大少爷。”
银叶大吃一惊——不是在家里养病吗?不是还卧床不起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他有点担心:“你家少爷身体大好了?”
嘉荣忘记了追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开心地笑道:“多亏了钟先生,那日你走后少爷就醒了,虽然身体有点虚,但是好在旧疾没有复发,身体一天天变好了呢。”
银叶心中奇怪——怎么嘉荣和刚才殷淮远说的不一样?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你为什么不进去在他身边待着?”
嘉荣低下了头,小声说:“虽然少爷已经好了,但是经过这么一档子事,我还是没脸随身侍奉了,一直只待在外面候着,刚才在树林里……方便。”
银叶叹着气拍拍他的肩膀,准备说一些安慰的话,刚张开嘴,树林外一声粗犷的怒斥传来。
“嗨!那边鬼鬼祟祟的是什么人!”
完了,被发现了。
银叶条件反射地撒腿就跑,嘉荣却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大大方方地拽着他一起走了出去。
银叶挣扎不出,只能被嘉荣拖出了树林。
银叶深深埋着头,听见嘉荣大声应道:“李大哥,我是嘉荣,跟着殷家大少爷来的。”
银叶狠狠地闭了闭眼睛,第一次跟踪别人就被发现了,这可怎么办,他抓紧时间在心底里编着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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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姓李的大哥一声怒斥,喊得大门口的少爷公子们纷纷转过头来,几个小厮也过来查看究竟,目光都集中到他们两个人身上。
殷淮远看到从树林里走出来的是嘉荣,吃了一惊,他当先快步走过去,问道:“嘉荣?你不在家守着大少爷,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嘉荣低头答道:“小人就是跟着大少爷来的。”
谢秉言也大吃一惊,他声音中有几分不可置信,问那摇着扇子的公子:“念臣竟然也来了!”
他往门内看了看:“你们说在屋子里等着的那个就是他?”
他一点也不掩饰脸上焦急的神情,急匆匆地往院子里冲,刚上了两级台阶,就看见殷淮安扶着一名侍女的胳膊,径直从里面走了出来。
银叶好几天没见到他,有些想念,遂仔细看了两眼。
他着了一身淡青的锦袍,束一条墨黑的腰带,精致的黑色绣线点缀在袖口和领口,为他淡泊的气质增添了几分低调的华贵,他头发半束在淡青的玉冠中,潇洒而随和,温润而明朗,完全没了之前那一股慵懒与冷漠的气质,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围在门口的人给他让出一条路,他走得有点慢,平视前方,面带微笑,声音悠朗而轻松:“怎么,我不能来?”
银叶看他的脸色,不似几天前那样苍白得可怕了,但是看上去也不算健康,还是一副血气不足的样子。
殷淮远首先问道:“大哥,你不是在家吗,怎么自己来了?”
直到听到声音,他的眼睛才不再平视前方,他“看”向殷淮远的方向,微笑道:“我要是跟你说了,保不准爹和谢伯伯就都知道了,我就出不来了。”
谢秉言上前两步扶了他一下,嗔怪道:“那也不和我说一声,就让嘉荣一个人跟着哪能行?”
殷淮安拍了拍身边侍女的手背:“这不还有流苏跟着我呢。”
他身边的女孩子顺从地低着头,大方地向大家行了一个屈膝礼:“小侯爷,二少爷好,各位公子好。”
流苏是新来的侍奉在殷淮安身边的丫头,殷淮远回家的时候见过她一两面。
殷淮远向流苏点点头,却又看见嘉荣还拉着一个陌生人,而那人正出神地盯着殷淮安的脸,遂问嘉荣:“这是谁?”
嘉荣说瞎话不眨眼睛,郑重其事地向大家介绍到:“回二少爷,这是大少爷随身的大夫,您不常在家,所以不认识。我们出来的时候匆忙,没来得及叫上,这不怕出什么事,我刚接了他来。”
殷淮安稍微皱了皱眉头,他不知道哪里冒出来这样一个“随身的大夫”,再说他眼睛看不见,也不知道是谁。
殷淮远对嘉荣说:“瞎说什么,在谢小侯爷这里,能出什么事?”
嘉荣低下头去,低声说:“在小侯爷这里自然出不了事,只是大少爷的眼睛……一直是这一位在治,怕小侯爷这里的大夫不知道情况,我想还是带他来比较保险……”
殷淮安脑袋自然也聪明得很,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一直为他治眼睛”的大夫,嘉荣暗示了这一句,他就明白是谁了。虽然不知道钟之遇来这里干什么,他还是为他解了围:“哦,是钟先生来了?你请他进来。”
银叶眼睛一亮——他为什么没有拆穿自己?
谢秉言皱着眉头对殷淮安说:“你们果真是偷跑出来的?殷叔叔不让你出来,你就该在家里养病,咱们俩又不是什么见外的关系,你还非得亲自来一趟?”
殷淮安说:“别的事情也就算了,你的喜酒我怎么能不来吃呢?怎么,你不愿意我来?”
谢秉言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声音有些低落:“念臣,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担心……你的眼睛到底怎么样?”
殷淮安转过身对着他笑:“淮远已经跟你说了吧,没事,反正之前眼疾也总好不了,这次的病来的凶,索性一下子看不见了,也来的干净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