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对话无非就是一个梨花带雨,一个震惊询问,一个添油加醋,一个百般抚慰,一个讲着柳氏下作江凭阑也难逃嫌疑此仇不报枉为沈家儿女,一个说着岂有此理定当竭力查明真相绝不姑息……她一面感慨着喻南原来也不是那么冷冰冰的,至少对自己的演艺事业还是颇具热情,否则也不至于对着一个压根不愿正眼瞧的女子花言巧语,一面越听越困,想着自己睡觉一不打呼噜二不说梦话安静得很,便纵容眼皮子压了下去。
也因此,她错过了一段最关键的对话,连自己是什么时候从床底下到了床上,怎么从床底下到了床上的都不知道。
再睁开眼时已是晌午,迎接她的是六张熟悉的面孔:南烛、夕雾、柳瓷、柳暗、阿六、十七。六个人大眼瞪小眼似的瞪来瞪去,发现江凭阑醒了以后齐齐围了上去。
她猛地提起被子往后一缩,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正月初一的这是做什么?拜年?
“小姐,沈府昨夜? 舐遥巯乱丫巳ヂタ樟耍丛勖墙酉吕慈ツ模俊?br /> 这个消息倒有些令她意外。昨夜大乱之时她在密道里,不大清楚上边情况,想来沈家那几位夫人还有几位公子应是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但沈书慈是安然无恙的,她身为沈家独苗千金不留下来主持大局,竟然落跑了?
“江姑娘,我家公子须去处理些事宜,特意交代我与夕雾照看好您。公子的意思是,您想去哪便去哪,别……”南烛一顿,“别伤着自己就行。”
他的原话是,想去哪便去哪,别死了就行吧?她冷笑一声,随即又觉得不大对,喻南的身子一向是南烛照看的,他将夕雾安置在自己身边倒不无道理,怎的将这个贴身丫鬟兼医师也给留下了?
“徒弟。”
她将头转向柳瓷,一脸“没错该轮到你了”的洗耳恭听状。
柳瓷默了默,素来利落的人难得有些犹豫:“我不喜言谢,昨夜恩情自当铭记在心。只是请你原谅我,主子为宫中事务焦头烂额,我不愿沈家的事叨扰到他,所以并未将昨夜变故如实告诉主子。”
“你们不说是对的。”
“也请你原谅主子……”她神色踌躇,“其实你要找的人,早在一月前便有了消息。”
江凭阑脑中轰隆一声,险些从床上跳下来,阿六和十七也瞠目地盯着柳瓷。
“您派去的下属也查到了些蛛丝马迹,主子并非有意拦下他们的消息,之所以不告诉你是因为他怀疑那是个圈套,故而一直派人暗中追踪。虽然一月间音讯时有时无,时断时续,但可以确定的是,你要找的人还活着。”
她很快从方才的失态中恢复了平静,“我在这里全无根基,要找个失踪的人堪比大海捞针,微生肯帮我,我已是非常感激。我相信他的判断,也知道事有蹊跷,只是……”她抬起眼来,“有些人不是说不寻便可以不寻的,就算前面等着的是个圈套,我也必须往里跳。”
柳瓷似乎叹了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叠密报递给她,“消息都在这里了。”
她接过密报后几乎是一目十行,整个屋子里只有纸张翻飞的声响,气氛异常的古怪压抑。六个人齐齐注视着她脸上神情变化,眼看她蹙眉、思考、怀疑、自我否定。柳家兄妹是读过密报的,因此并不好奇,南烛、夕雾涵养极好,尽管好奇却不会去窥视,只有阿六和十七扯着脖子瞪着眼,拼命想看清密报上的字。
她看完最后一张,将密报递回给柳瓷:“烧了吧。”
柳瓷愣了愣:“这就不要了?”
她点点头指了指自己脑袋:“都在这里了。”说罢一掀被子就要起来,惊得柳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身,捂住了眼睛碎碎念道:“主子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她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里衣,眼底神色也有些疑惑,自己什么时候脱的衣服?
……
沈府偏门,江凭阑一脚跨出门槛后迟迟没有动作,望了望前头那辆马车旁恭候着的柳暗、柳瓷,又望了望后边那辆马车旁殷切看着自己的南烛、夕雾,不胜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这四人都是唯主子之命是从,跟甩不掉的牛皮糖似的,甩不掉也便算了,偏偏还跟他们的主子一样,一见面就明里暗里地互掐。这不,她一说要离开杏城,四人立刻分头去准备了,眼下都盼着自己能上他们的马车。
“徒弟,我这马车里头铺的都是上好的金丝绒毯与云锦,最是舒适,你昨夜累了一宿,刚好能歇息歇息。”
“江姑娘,奴家准备的马车刀枪不入,最是牢靠,可保您安全无虞。”
“有我在还担心什么安全不安全的?徒弟,我这匹是上好的半血马,耐跑耐揍,连着行三天三夜不带喘气的那种。”
“江姑娘……”
“停!”她忍无可忍大喊一声,“你们这么能说会道真该去拍广告。”
南烛和柳瓷不太友好地对视一眼,随即都暗自疑问起来,广告是什么?能拍的?也许跟黄瓜差不多?
“阿六、十七,石头剪刀布,一局定胜负。”
“好嘞!”
结果是,赌十七赢的南烛以石头赢了阿六的剪刀,柳瓷愿赌服输悻悻走开。江凭阑刚上了南烛的马车搁下帘子,便听前头传来一句阴测测的低语:“阿瓷你别生气,我这就去磨一把能剪石头的刀来。”
……
正月初一,微生东宫里一如往日寂寂,长年缠绵病榻的璟太子并未因年节喜庆有什么起色,宫娥太监们听着帘后传来的一声声孱弱的咳嗽,都忍不住悄悄抬起眼来张望,心里暗自思忖着,太子怕是当真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昨夜三殿下忽然来访,奈何太子殿下早早便歇下了,不得传见,但三殿下坚持要进来,他们拦不住,只得由他,想着太子总归是将死之人,而三殿下眼下势头正盛,保不准将来要顶替了这个位置,他们可得罪不起。
不过三殿下似乎只是进去瞧了一眼,很快便出来了,出来的时候拧着眉,也不知里头发生了什么,吓得他们一个个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索性今早问起太子殿下时,他说昨夜无事,竟连三殿下来过都不晓得。
想什么来什么,正想着昨夜的事,便听见外头的太监传讯,说三殿下又来了。婢女们急匆匆跑进去禀告,太子似乎对这个惦记着自己的弟弟颇为感激,当即表示传唤,吩咐身边侍应的婢女:“快,扶我起来。”
☆、东宫
微生玦得了传唤便慢悠悠走了进来,一改昨夜雷厉作风,恭敬行礼道:“臣弟见过太子殿下。”
“快请起。”微生璟被婢女搀着靠在床柱边,面容苍白,说话时连气息都不稳,“听闻三弟昨夜也来过我这东宫,倒叫你费心了……”
“兄长何须客气,都是臣弟分内之事。”他朗声笑,“臣弟前些日子游历杏城,偶然遇见一位隐于民间的医家妙手,一直思忖着让他替您看看。只是这医家脾气古怪,好说歹说软磨硬泡了一月有余才肯入宫,昨日方至皇城,眼下正候在殿外,您看要不要请他进来?”
“我这身子……不看也罢。”榻上人微微叹息一声,“不过既是三弟美意,我也不好辜负,便请他进来吧。”
很快便有一布衣老人提着药箱进来,似乎对这东宫阴森沉闷的气氛很不适应,手脚都不知往哪摆,一个大礼行下去,“草民见过……”说了一半便忘了词,“见过……”
微生玦赶紧上前将跪拜在地上的人搀起,“老医仙不必行此大礼了,还请赶紧替我这兄长看看吧。”
老人应一声便赶紧上前去了,微生玦在后边负手瞧着,脸上笑意盈盈。
按照宫里头的礼数规矩,这民间的医者本不能如此随意替皇子诊脉,但璟太子素来脾气极好,不大有贵人的架子,加之他对微生玦又颇为信任,因而也便免去了那些繁文缛节,反倒宽慰老先生:“您不必慌张,便当我是寻常人吧。”
望、闻、问、切之事急不得,须得慢慢来,诊脉之时老医家脸上神色古怪,一直蹙着眉头,倒是被诊脉的人一副心平气和的坦然模样,始终不曾有过不耐。
半晌后,老人移开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久病缠身,体虚气弱,病入肺腑,无药可医?”微生璟笑得平和,好似说的是别人的身子。
老人思忖了一会,终于开口:“前头三个词说对了,但也并非无药可医。”
这话一出,其余两人都是眼前一亮。
“您这身子之所以孱弱至此……”他犹犹豫豫不肯讲,微生玦与微生璟对视一眼,似乎都从对方眼里读出了什么意味深长的东西。
微生璟拍拍他的肩,“您放心,不论您今日说了什么,我与三弟都会当作没听见的。”
老人抹了抹一头淋漓的汗,垂眼道:“是……是因为您似乎长年服毒……”他说出这个“毒”字时自己都打了个寒噤,但说都说出来了,便干脆闭上眼一股脑全倒了,“您身上用过的□□不下百种,有的是毒,有的则是以毒攻毒的药,其间繁复,须得花上数年才能辨个清楚。理论上讲,若能对症下药一一解之,并非没有医治的可能……只是……只是您身子孱弱至此,未必撑得过这些时日,也未必受得住解毒的痛楚,即便解干净了毒,也将留下一身的毛病,要想彻底痊愈……终归不大可能了。您……您是万金之躯,要研制解毒之法,须得日日取您身上血毒反复尝试,草民……草民不敢冒险为之。”
微生璟听罢笑了笑,依旧很平和的样子,“我知道了,老医家,您下去吧。”
“我送您。”微生玦手一伸,一个“请”的手势。
老人跟着微生玦走出殿外,步履有些蹒跚,额头上依旧不停地冒着汗。他是山间医者,一生悬壶济世,怀的是仁心,行的是善事,之所以不愿入宫替太子诊脉,便是为了避免触及宫闱秘事。他拗不过那少年,终归是来了,而今却隐约觉着自己大去之期不远了。
微生玦在宫门外停下,看着老人哆嗦模样,笑道:“老医仙,您不必惊慌,没有人要杀您灭口。”
老人抬起头,似乎将信将疑,又听眼前那少年继续道:“倘若太子真是太子,那么以兄长仁心必不会为难您,倘若太子不是太子……”他狡黠一笑,“那么终有一日,也许明天,也许数年,会有个身怀同样病症的人前来找您,向您寻求医治之法。到时,您可救之,也可弃之,一切随您心意。总之,我向您保证,您不会有事。”
这番话绕来绕去,老人有听没有懂,但终归是信了这皇家的承诺,颇有些嗔怪地道:“你这小子,将我这老头子拖下水,还说着风凉话。不过啊……”他轻叹一声,“倘若这病者不是太子,而是寻常百姓,老夫倒挺想给他医上一医。我行医数几十年,从未见过如此奇异之人,若能医好,倒也了了我余生的心愿。”
“我想您会有机会的。”微生玦笑笑,“老医仙,我想再请教您个问题。”
“你说。”
“方才您替兄长把脉时,可有看出什么别的,或许……他曾受过不小的内伤,大约在一月前。”
他摇摇头,“那副身子支离破碎,即便曾受内伤,也早已被其他病症掩盖,看不出来了。不过……”他仔细回想了片刻,“方才诊脉之时,我无意瞥见他左手手腕似有个伤口,看色泽应是新伤。”
“怎样的伤口?”
“那里戴了一串佛珠,看得不大清楚,伤口很浅,或许是不意被什么锋利之物割着。”
“马车已在前头等着,我便送您到这里,您一路小心。”
微生玦送走了人,转身又朝东宫走去。他离开得不久,微生璟还是以同样的姿势靠在床柱边,似乎知道他会去而复返,特意等着。
他进殿之时也还是原先优哉游哉的模样,闲闲同微生璟道:“这老头也不容易,从杏城匆匆赶来又急急赶回去,说有个病人等着他医治,方才还问我备的马快不快,几时能到。”他笑了笑,“杏城离这倒是不远,可我要真给他备上半日能到的快马,他那把老骨头哪里吃的消?您说是吧,兄长?”
微生璟看起来有些疲累,掩着嘴咳了几声,低低道:“那是自然。不过我久居深宫,倒不晓得眼下去到杏城最快只须半日了。”
“快马加鞭,若再行水路,不仅去到杏城只须半日,就连从杏城到皇城也是如此。”
榻上人似是没听出他言外之意,仍是白着脸咳嗽,半晌后道:“这医家果真妙手,我一身的病,宫中太医都道无法,他竟能诊出个究竟来。”
“或许是医家当真妙手,也或许是宫中那些太医诊出了究竟却不敢言说,都是惜命之人,哪里肯冒险说出‘毒’这个字。只是兄长可知,这‘毒’从何而来?”
他摇头,“皇家险恶,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有多少人觊觎,怕是数不清。我自小身子羸弱,长年服药,药里本就有三分毒,要想在里头掺什么东西实在易如反掌。其实我隐约也有些晓得,只是这残病之躯早已支离破碎,即便追查、计较又有何用,不过继续苟延残喘罢了。”
微生玦默了默,再开口时已转移了话题:“险些忘了,臣弟今日来东宫,还有一事欲向兄长请教。”
“三弟但说无妨。”
“西厥一族居于大陆西面,数百年来始终是王朝安定的障碍,自天下两分,厥人日益猖獗,不仅时时扰我微生边境,也将皇甫氏族搅得人心惶惶,可谓是两国共同的一块心病。四年前岭北□□与西厥人暗地里的挑唆脱不了干系,依臣弟愚见,无论主战或是主和,都要比舍弃岭北来得妥当,为何当年兄长会做此决定?”
“三弟玲珑心思,应当明白,岭北是块苦瓜,与其食之不如弃之。我微生王朝吃不下的东西,他皇甫也同样吃不下,若强而为之,那苦的不还是自己吗?”
“兄长所言是极,臣弟心中困惑已解,便不叨扰您了。”他行了个礼便要退下,转身之时却又顿住,复回身道,“兄长左手腕戴的这串佛珠倒甚是好看。”
微生璟似乎没想到他会注意到这个,低头看了一眼道:“是你嫂嫂前些日子从庙里求来的,我本不信这些,但也不想辜负她,便戴着了。”
“太子妃对兄长一片痴心,难能可贵。”
微生玦含笑退下,一直走到宫门外头,有人自转角处出来跟上他的步子,低声道:“主子,可有试探出什么?”
“他圆得很好,极力暗示之下仍不为所动,岭北一事也能讲出个所以然来,我还不能确定。”他咬牙笑着,“太子妃前些日子送了他一串佛珠,你可知道?”
那下属面露难色,“主子,我总不至于连这个都清楚。”
微生玦一拍他脑袋,“怎么不清楚?他就是行个房事你也须得清楚。”
他痛得“嘶”了一声,严肃道:“这个我确实是清楚的,太子弱冠之年娶得太子妃入门,因身子羸弱行不得房事。”他叹一声,“可怜那相国之女终日寂寥,白白给毁了一生。”
他话刚说完又被微生玦敲了一记,“凭阑那里有什么消息没有?”
“今日午时已离开杏城,主子放心,都盯好了,不会出岔子。”
“微生将乱,走得远些也好。”他似是叹了一声,“皇甫……她终归是要去的。”
……
三日后,两辆马车朝曲水县李家村驶来,马车很普通,看起来像是一般人家所有,村民们也没太当回事,只道是哪家的公子小姐出门路经此地。两辆马车在村口停下,随即便有人下来,说他们是从外地来的,要去邻城探望远亲,眼看天色暗了不好赶路,希望能进村歇息一晚,热情的村民们立刻将一行人迎了进去。
一行七人被领到了村长家中,同村长讲明了情况,还塞了不少银子过去,村长本就是好客之人,收了一些又退了一些,然后便给几人安排好了住处,还招待他们一同用晚饭。
一屋子烟气袅袅里,村长居首位,对围坐在桌前的客人道:“粗茶淡饭,几位凑活着吃。”又朝外边喊,“老婆子,还有几个菜快些上来。”
灶头那边忙活的妇人应一声:“这就来,这就来。”
“李大伯,我们一路风餐露宿,到您这已算是吃了最好的一顿,哪来的粗茶淡饭之说?”那位被几人称作“小姐”的人如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