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玦一直默不作声听着三人对话,闻言立刻答:“这附近只有河湖,最近的海要一直往东走,约莫两千里。几位是要渡海?”
江凭阑一听这数字吓得一哆嗦,知道跟古代人没法解释穿越的事,也就点点头糊弄过去了,心里却在犯难,他们从海里来,照道理自然该回海里去,可是两千里……这在现代坐个飞机的事情,在古代得走多久?
她决定先把这个鬼地方打听清楚些。
“喂,前面的。”
前面的回过头来,还是那张一笑露一口白牙的脸:“姑娘想必还不知道在下,在下姓微生,单名一个玦字,环而有缺谓之‘玦’。”
兴许是这笑意太过灿烈,又兴许是他这毕恭毕敬的态度令江凭阑自觉粗鄙,她心中一动点了点头,点完之后就把刚才要问的话给忘了,而微生玦还费力地扭着头看她,一副等她提问的模样。
她只好随口道:“哦,多大了?”
微生玦被问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是在问他年纪,便又笑:“十七。”
江凭阑满意地点点头:“小我一岁,放尊重点。”
从她穿着打扮和口音用词可以轻易判断出她不是当地人,甚至不是这个大陆的人,他有意试探,便问:“在姑娘的家乡,以年龄论尊卑?”
她本想说“不完全是”,但又觉得说“是”更好些,便答:“是啊,尊老爱幼没听过?”
他笑起来,眼底似有星芒一现:“那好,我尊姑娘为老,姑娘爱我为幼。”
江凭阑一噎,半晌飞过去一个眼刀:“别姑娘姑娘的,听得我一身鸡皮疙瘩。”
“那么,敢问姑娘芳名?”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江凭阑是也。”
“江,凭,阑。”他一字一顿地念着,念了一遍,又念了一遍,最后眯着眼感慨,“问江江流去,谁会凭阑意。好名字!”
江凭阑一听,觉得这诗有那么点意思。她这名字是爷爷取的,爷爷喜好古玩,是个颇有文化底子的老头,常跟她讲历史,论诗词。因了“老太爷”的威严,江家里头所有人,包括她和她那群保镖,都被勒令要“多读书”,以至于她一度觉得自己不是出身黑道世家,而是。她出于某些原因没有上过学,但该学的东西却都学了,这得归功于爷爷。也正因为爷爷,她虽然成天跟着帮里的弟兄们练功夫,却没真成了“野丫头”。而他的二十六个保镖中,因为受到这种“文化气息”的熏陶,也有几个成了才,张口闭口都是文绉绉的模样,比如她身边这个小个子就是其中之一。
小个子眼神锃亮:“这诗不错,回头告诉老太爷去。”
身后商陆似乎冷哼了一声:“三殿下倒是好兴致,这等情形之下竟吟起诗来。”
微生玦笑得一脸无所谓:“有仙人在,何忧之有?”
商陆脸色白了白,垂下眼不说话了。
小个子觉得奇怪,悄悄问他手中人质:“那娘们儿怎么回事?”原以为微生玦也会用气声小心答他,不想他反倒朗声道:“知微阁的人不学武,只有一身了得轻功,如今她被你们制住,难以脱困,她刚才那一句是在暗示我助她呢……”
小个子呵呵笑几声,觉得这娘们儿够阴险,回头瞪了她一眼,又觉得哪里不对:“哎?这么说来,你小子有办法逃走?”说着按在微生玦肩上的手便用力了几分。
微生玦疼得“嗷嗷”直叫:“好汉饶命,好汉饶命……这天下谁不知道我微生玦是父皇最不中用的儿子,我哪能有什么法子?”
江凭阑步子一顿解下腰上绳索:“吵。把这绳索一分为二,捆了他们。”
见大小个子照办了,她走上前去行在微生玦左侧,好声好气道:“来,跟姐姐说说,你们这是哪儿,都有些什么人,还有些什么风土人情?”
微生玦本想好好纠正“姐姐”这个称呼,看到小个子凶神恶煞的眼神立马住了嘴,慢吞吞讲了起来:“我们这里叫矞州大陆,当然,这是我们自己的叫法,别人如何称呼我们,我不晓得。”
“你说的别人……是指其他大陆上的人?这么说,你们有人出过海?”
他摇摇头:“曾经来过一些其他大陆的使者,祖上才得知原来海的另一边还有人烟。至于出海,有是有过的,但都一去不复返,也不知究竟遇上了什么。”
江凭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既然还不具备航海的实力,那么这片大陆的科技发达程度大约在历史上的明清之下。
“你们这儿是中央集权?”
微生玦似乎对这说法愣了愣:“你是指天下一统?”
“差不多吧。”
“今天下两分,南陆是我微生王朝,北陆则是皇甫。”
“你们都以皇室之姓为王朝之名?”
“是极。”
“哪个王朝更厉害?”
他轻笑一声:“你这问题,问南国的皇子合适吗?”
她不以为然:“有什么不合适的?客观公正地说。”
“两分天下,从国土大小上讲是差不多的,至于国力,近年来皇甫似乎日渐兴盛,微生则原地踯躅,稍显落后了。”
“你倒挺谦虚。”
“但微生王朝才是正统。”他强调道。
“哦?不就两个地主刮分了一块地,有什么正统不正统的?”
“皇甫氏最初是从微生王朝分裂出去的。”
她了悟地点点头:“分裂多久了?”
“五百余年前,容氏统一天下,维持了矞州大陆近三百年的和平。约莫两百年前,微生氏取而代之,成为天下之主。八十年前,皇甫氏自微生王朝分裂,抢夺了北陆,自此天下两分。”
“既然如此,眼下可算是乱世了。”
“是极,江姑娘慧眼。”
“乱世不好混,还是走为上计……”她这一句嘀咕被远处突如其来的马蹄声给盖了过去,她一愣,停在了原地。
说突然也不是那么突然的,其实微生玦早就听见了,眼下整块大地都似跟着在颤动,应是已经离得很近了。
这动静似瀑布自千丈高处飞流直下,傻子也听出来是数量惊人的骑兵。大个子自然以为是来擒他们的,怒了一扣扳机:“娘的,玩我们?”
江凭阑抬手敲了他一记脑瓜崩:“别犯蠢丢我脸。”
大个子揉揉脑袋犹自不解,他家小姐却已懒得理他,将头转向微生玦:“援军?”
微生玦这回没笑,眼神落在她身上,乌黑的眸子此刻看来似有点深沉,半晌后才道:“冰雪聪明,甚得我心。”
三句话没个正经,江凭阑白他一眼:“既然有这么多援军,为什么还让那蠢货将军打进皇宫正殿去?”
“左右不过戏一场,无妨的。”他望了望远处四散的烟尘,下意识想抬手把她往另一个方向拉,却发现自己的手被绑在背后,无奈只好努了努下巴,“跟我来,我们走另一条道。”
大个子一脸怀疑地看着他,倒是江凭阑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她觉得她不想被迎面而来的骑兵扬一头一脸灰。
前头带路的人虽然双手被缚却仍走得雍容闲雅,好像他不是人质,只是自然而然负着手,而他脚下每一步都似行于云端,是与生俱来的龙凤之姿。江凭阑隐约觉得,这个人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纨绔,也不像他自己说的那么“不中用”,他是个厉害的角色,甚至可能在微生王朝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虽是未完全听明白他方才说的“戏一场”,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那位造反的将军很快就要没戏唱了。
前前后后走了近一个时辰才算看到最外边的宫门,这还是微生玦带着抄了近路的结果。江凭阑回头看了眼沉浸在夜色中的宫门,虽是无人追出,可这里离所谓安全之地还很远。
商陆似是挂心阁中事务,心急道:“皇宫也出了,可以放人了吧?”
她有意捉弄,笑道:“放人?仙人能算人吗?”
“你……”商陆似是被呛着,半天说不上话来,最后脸一白又一红,干脆闭上了嘴巴。
又过一会儿,五人走到一处岔口停下,一边是进城的道,一边是入林的路。江凭阑思索了一会儿,手一扬:“右边。”
大个子赶紧阻止:“不行啊小姐,右边是山路,难保有什么猛兽,况且现在天还没亮,这古代的山路一定不好走。”
“你是小姐我是小姐?”
大个子垂头闭嘴,微生玦点点头:“我倒也觉得走这边好。”
小个子白他一眼:“方便人来救你?”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父皇若真打算救我,你们无论走到哪里都逃不掉的。”
“照你这么说,难道他不打算救你?”
微生玦没答,不过笑笑,半晌后道:“城中人多眼杂,你们的穿着打扮又很是奇异,一旦进了城便等于将行踪暴露了,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记得你们。至于出城,眼下城门还未开,你们也出不去。”
江凭阑觉得他分析得极有道理,其实她没想到这一层,她想的是:“况且我们没钱,进了城能喝上水?能吃上东西?能有床睡?”
大个子一听见钱,便立刻摸了摸自己口袋,随即眼睛“唰”一下跟着火了似的亮了起来:“小姐,钱!”
☆、黑吃黑
江凭阑回过头去,就看见一张鲜红的“毛爷爷”迎风招展傲视群雄……
她咬着牙呵呵一笑:“等我饿死了,你就把它烧给我吧,乖,啊?”
大个子咽了咽口水,立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刚预备把钱丢了,又被江凭阑一把夺走:“钱多人傻啊?留着穿回去时候还要用呢,谁知道又会穿到什么鬼地方,遇见什么坑爹货。”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有意无意瞟了瞟商陆和微生玦。微生玦虽然不太能听懂她的话,却也晓得“坑爹货”绝非善类。他忍不住叹口气,早知会被掳走,一定多带些银两在身上的。
冬季天日短,这个时辰林中仍是黑漆漆一片,幸好小个子裤袋里兜了个打火机,衣服表层是防水的,在海水中浸泡过也没湿到里头去,江凭阑接过去打着了,身为五人中唯一一个双手自由的人行在最前头。
她手中一个小小的矩形物件,隐约能瞧见里边装了清澈的液体,上头一个圆圆的洞口处燃着明亮的火光。微生玦和商陆一瞬不瞬地盯着,都觉有些新奇。
商陆自然是不会主动问的,倒是微生玦好奇之下出口:“这是何物?里头那不像火油,是酒?”
江凭阑思忖着,这个时代照理说也应该有了类似打火机的东西,只是兴许设计原理不大一样,于是边走边解释道:“这叫打火机,里头是酒精。”
微生玦眼睛一亮:“这东西好,设计得精巧,比火折子方便。”
一行人一脚脚踩在落叶上发出簌簌声响,在这静悄悄的密林里听来格外清晰。火光毕竟太小,照不亮整片林子,江凭阑时刻保持警觉,将手臂探在前方,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脚尖先落下,掂量掂量再落脚跟。正走得好好的,忽听身后微生玦“哎哟”一声猛地朝前扑过来。这一扑极其凶猛,连带着小个子一起扑了过去,正好撞倒了走在前边的她。
江凭阑被撞得眼冒金星,狼狈跌倒,亏得她还在扑地前敏捷地收起了打火机捏在手心。若是平日自然不必在乎一只小小的打火机,但如今身在异世,谁知道这是不是今生最后一只?
她有些心疼地摸摸手中的打火机,刚要爬起来骂微生玦,突然又听一声“哎哟”,准确地说是两声,出自商陆和大个子。
她一愣,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两人不见了,随即便听有人声自脚底下传来:“小姐,我们在下面,掉坑里了。”
哟呵,真是好大一个坑,估摸着是山里人捕猎用的。她有心想笑,看看火光下大个子灰头土脸的模样又觉不忍,探头问:“底下有捕兽夹之类的东西吗?没受伤吧?”
大个子摇头:“我没事,小姐,不过这娘们儿好像扭着了脚。”
洞里隐隐传出商陆痛苦的闷哼声,听起来似乎扭得很厉害。江凭阑倒不是对这害她险些丧命入狱的人多同情,只觉得如此情状颇有些麻烦,想了想道:“那你先把她托上来,然后我再拉你。”
大个子应一声就要去抱商陆,可商陆哪里肯,身子一扭躲了过去:“别碰我!”
江凭阑一愣之下冷哼一声:“我的保镖一般人还用不着呢,你不想用正好,老K,上来,甭管她。”
大个子立刻非常听话地踩着泥壁往上爬,四肢发达身手矫健,完全不需要旁人帮忙。商陆就惨一些,双手被缚,又扭伤了脚,瘫软在泥坑里一动也动不了。
江凭阑大步流星地走了。
三人愣愣跟上,心里都有些疑问,当真不管仙人了吗?
她却像是完全忘了坑里的人,饶有兴趣地问微生玦:“你刚才怎么回事?”
他扭头,神情三分疑惑七分无辜:“嗯?”
这一声“嗯”带着鼻音,是男子特有的低沉质感,但微生玦十七岁的年纪正处在变声期末尾,嗓音微微有些沙哑,听起来就像是厚重而软实的鞋底踩在了疏松的落叶上,令人不禁心头一颤,觉得意外地好听。
于是她就忘了要追究他方才摔倒的事情。
于是这一静之下,就听见后头坑洞里传来低低的抽泣声。
于是她停下了步子,一个一百八十度转弯。
江凭阑走回到坑边,打着打火机,看着底下狼狈得一身白衣成了灰衣的人叹了一声:“逞什么能?”
商陆低头抿了抿唇道:“我不是逞能,是男女授受不亲。”
江凭阑一拍脑袋:“哎呀,忘了这茬,这可是你们古代人的忌讳。”
微生玦回头时看见的正是这一幕,他看见她立在那里,微弱的火光隐约照见她的身姿,一个稍稍倾身的动作。
他虽年纪尚小,却胜在身份尊贵,因而也算阅人无数,其中自然不乏有些美人,且多是名门望族,玉叶金柯。若说在见到她们时心中毫无所感,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但她们美,他也仅仅只是觉得她们美,如此罢了。就像行过一处水桥,看见碧波里倒映的桃花枝,那般楚楚模样,看过,也便真的过了,不会于心底留下什么痕迹。
然而此刻立于林中的女子,却令他十七年来第一次觉得移不开眼。看见这个女子时,第一眼注意到的并非她的面容,而是她的轮廓。他方才戏说她“曲线玲珑”,眼下却发现这个词远远不及形容她。那轮廓是一捧极其秀致的曲线,流畅而灵动,难得的是拿捏妥当,当蜿蜒处蜿蜒,当收束处收束,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他有一瞬觉得兴许是因她这身奇怪的衣裳如此紧密地贴合于身所致,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这衣裳穿在别人身上一定不如她穿着好看。
按说这般身形姿态在男子眼中应是极为诱人的,但在这个念头来临之前,她浑身上下透出的那股干净与洒脱的气息,还有或倾身或扬手或仰头时的举止,又令人觉着舒心,而这份舒心不容沾上那个污秽的念头,否则便是亵渎。
这轮廓让人自然而然地想要看清楚她的面容,微生玦此时便是这样的心情,不敢走近,怕惊扰了这一份心境,却又忍不住要走近,仔细看看火光下她的脸。
然而走与不走岂是容他决定的?就那么一瞬过后,他被小个子一把拖了过去。
他似乎轻轻地叹了一声,这凉薄的人质命运啊。
刚走两步,忽见江凭阑一个纵身跳入了深坑,大小个子似乎早已习惯自家小姐这般作风,倒是微生玦愣了愣,走近一看,便见她屈身蹲在泥地里干脆利落地脱掉了仙人的鞋子,手抓着商陆脚踝摸索了一阵,然后手指一扣,轻轻一抬,往回一收,三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咔嗒”一下,伴随着商陆的低呼。
“好了。”她站起来,拍拍手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样,“自己把鞋穿了。”
商陆有些愣愣地仰头看她,尝试着去穿鞋子,这才发现脚踝处虽仍有些不适,但方才的剧痛之感已经全然消失了。
微生玦从上边探下半个脑袋,眼中似有金光一现:“好手法!”
之后那一路,微生玦异常兴奋地跟在江凭阑身后,时不时附到小个子耳边说些什么。
“贵府是何等门户?可是武学宗门?亦或是将军世家?你家小姐身手了得,替人接骨时眼睛都不眨一下,此等非凡定力,乃我朝贵族女子之中见所未见。”
小个子翻着白眼,他们家到底是做什么的呢?武学宗门?似乎是有那么一点意味在。将军世家?黑道也是世家,可以混为一谈吗?他思忖了半晌,最后道:“既是武学宗门,又是将军世家,反正哪里有架打,哪里就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