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那少年第一次目睹这些于他们而言再平常不过的杀戮时曾白了脸,回营帐吐了个七荤八素。
纵自小习武,却毕竟是金尊玉贵天之骄子,微生王朝十余年来坚持主和几无战事,他也因此从未亲历过战场。况且厥人之暴虐又岂是常人能想象,彼时他伤势未愈,加之不习惯高原气候和水土,身体状况本就不佳,只得在那样满地近乎血肉模糊的惨象里堪堪忍受住,也如此刻这般,对他的将士们一笑。
当然,两个月足够他习惯这里的一切,习惯战场,习惯他原本不喜欢的杀戮,所以今日这一笑,发自真心。然而这一笑过后,他神色一变,快速道:“少了一个。”与此同时,山坳后边“轰”一声爆破响。
这一刻分明没有号令,所有人却都跟着微生玦齐齐拨转马头。少了一个人,王族士兵视敌人性命如草芥,却不抛弃任何一名兄弟。
山坳后边是一条狭窄的峡缝,一次只够一人一马过,微生玦刚才当先拨转马头,因而此时行在最前边。身后骑兵们虽知不该令军师身先士卒,却也顾不得争抢,那样只会添乱。他们得到密报,察德尔族的士兵不知得了哪里的支援,在这山涧之中埋下了火药。据密报,火药只有一批,分三次爆破,方才他们在进入之前已经听见三声,此刻却为何还有?
一众骑兵策马跟上,正疑问这第四声爆破从何而来,忽见他们的军师纵身自马上跃起,朝前头谷地大力扑去。他半空里身姿翩然若惊鸿,看在体格健硕的厥人眼里便如断线风筝,仿佛下一瞬便要坠落,有人急切大呼:“卫军师——!”
那少年比起他们分明瘦弱得多,却拥有一身近乎强大的内力,人在半空还顾得及回答他们,“马太慢——!”
身后再熟知马性不过的大汉们险些一个个从马上栽下来。
微生玦却是真的嫌马太慢,这不是一般的火药,三次爆破一次猛于一次,到得最后一次,足以将这山涧炸平,到时,不仅是那少了的一人,身后的九十九人一样活不了,他必须赶在第三次爆破前掐断火药引线。
此时距离第一次爆破已过去约莫七个数的时间,微生玦人在半空,忽如鹰般掠下,找准那漫天尘芥里属于己方弟兄的身影,横臂一格一抓。与此同时,那骑兵脚下立刻炸开了花。他低呼一声,不为自己险些丧命,却是为那匹与自己相伴多年的被炸得血肉横飞的马,和不惜此身赶来救他的卫军师。
微生玦抓到人便朝外大力一抛,那骑兵立即炮弹般倒飞了出去,准确落入峡缝,被身后弟兄们接住。
“小心——!”他落地之时不惊不晕,却最先喊出这么一句,急得连称呼都来不及加。
“一,二,三。”
漫天都是烟尘草芥,他们看不见军师的身影,却听见这样一个平静的声音。
他在数数。
爆破在即,他在死地,平静数数。
“四,五,六。”他们忽然跟着他一起数起来。
“七!”这一声是微生玦。
“八!”这一声是他们。
九。
烟尘渐渐褪去,一人自谷地尽头破雾而来,手一扬,一撮断线飞散,半隐半现间,他们看见他闲闲整了整衣襟,掸了掸衣袖,平静却凶狠道:“差一个数小命就没了,这群狼崽子,下回别被我逮到。”
众人皆是一愣,一愣过后却是喜极高呼:“卫军师万岁——!”
☆、舌战群儒
金銮殿里那女子的一笑,看得人人心中皆是一阵惊颤。惊的是,草案被驳斥至此,宁王妃无功不说,怕是还要被有心人利用安上一桩罪,她怎么还能笑得出来?颤的是,那一笑如此坦荡,明明是一个仰望的姿态,却让人如见碧空海潮之阔大,不掺杂半分畏惧退缩。那样笃定至世间一切恍若尽在其手的笑,他们是见过的,就在此前每一日的早朝,宁王的脸上。
江凭阑一笑过后便敛了神色,走到一位大臣面前,近乎厉声道:“何为说一套做一套?是嘴里喊着民生疾苦却依旧纵容部下四处搜刮民脂民膏,是口口声声为陛下出谋划策却将才智用于抨击朝臣打压同僚,是一字一句的家国里满腹满心的自己!”
她说这含沙射影的话时,众人都当她不过气极发泄信口胡言,却不料短短几日后,宁王忽然奏了这大臣一本,以贪污受贿罪对其提出弹劾,证据确凿无疑,陛下大怒,当即削其官职,将之打入甫京大牢。至此,但凡做过亏心事的都没敢再在早朝时对宁王妃出言不逊半分。
当然,这是后话了。
江凭阑并不等对方有反应,直接转身再看另一人,态度稍稍和缓些,“民如水,君如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不仅是您,在场诸位皆懂得这个道理。但我想问您一句,在您心中,‘民’是什么?暴民是‘民’吗?天牢里那些犯了罪的死囚是‘民’吗?企图谋逆败坏皇权正统之人,是‘民’吗?”
她一连数问,并不给对方喘息的时间,然而这回碰上的却也绝非庸人。那年轻的臣子含笑听着,默了一默后平静道:“是。暴民是民,天牢里犯了罪的死囚亦是民,企图谋逆败坏皇权正统之人,还是民。”
“没错。”她眼中露出赞赏之意,“天下苍生,黎民百姓,无论善恶皆为民。为政者固然以民为本,可犯了错的民,难道不该受罚吗?”她稍稍一顿,确定每个人都在心里默默给出“该”的答案后才继续,“岭北为何会乱?因为有人在其中作乱。有人不甘安于现状,仗着他岭北地大物博又处于两国边界,企图争取到更多的权利,更好的权益,企图做大。有人妄想以战乱致富,发场战争财。有人不服我皇甫统治,希望令岭北回归南国怀抱。这些人,这些大逆不道的贼人,该不该罚?”
无人能说“不该”,却也无人敢第一个站出来说“该”,四下沉默里,还是那先前被江凭阑提问“何为民”的都御史站了出来,“自然该罚。”
“那么,暂舍岭北,便是对他们的惩罚。暂舍岭北,大昭、西厥的力量将同时朝里渗透,时间一久,他们自然会明白,墙头草不是那么好当的,自然会念起皇甫的好,甚至主动来求和。至于那些身处水火中的无辜百姓,”她笑了笑,转向另一个人,“您第一个反对?”
那人似乎没想到方才群臣反对那么混乱的情况下,她还能一一记住谁说了什么话,一时愣了愣,点点头。
“岭北有无辜百姓,别处便没有吗?”她冷笑一声,“岭北动乱,殃及的可不止是一个岭北省。若不及时舍弃岭北,封锁战线,假以时日,轻则流民四窜,重则战火蔓延,到时,将有更多百姓无辜受害,这么浅显的道理,您不会不明白吧?”
“这……”
“还有,百姓是无辜的,我们的将士便该死吗?为了镇压岭北动乱,为了铺平更多后续灾事,将会有多少将士在自己同胞的手里平白牺牲,这笔账,您算过吗?”
“这……”
他这啊这的说不出话,江凭阑瞥他一眼,人已走开,转到另一个方向,“既然牺牲是必然的,那么为政者唯一能做的便是将损失与牺牲缩减到最少,您说是吗?”
那是先前跟着反对的一名大臣,闻言吓得赶紧点头,生怕她再多说出什么为难自己的话。
她脚步一移,“延熹七年,南方大涝,您曾向陛下提议封锁南部三省,以避免灾后瘟疫蔓延。”她笑了笑,却是笑里藏刀,“我想,今日这草案可不及您当年三分魄力。”
她再转,这回态度温和,“延熹十八年,岭北纳入我皇甫版图之前,您曾于朝堂之上力谏陛下徐图缓进,切不可操之过急。我想,或许早在那时,您便已预计到今日祸患。而自那一日谏言被朝臣一致否决后,您一直致力于岭北政事,意图在事发之前寻出解决之法。方才,您并未对我的草案提出反对,是因为,其实您也是这么想的,是吗?”
众人心里齐齐“咯噔”一下。这咯噔,是再一次对这女子心生畏惧,或者说,也是对宁王心生畏惧。宁王离京归隐山林十七年之久,一朝回朝,对于皇甫政务竟像是从未离开过一般熟悉。哪一年发生了什么事,甚至是哪一日的早朝谁与谁有过怎样的对话,他都能毫不费力信手拈来,对朝中皇子各派各系的势力也是了如指掌。他对他们、对皇甫的熟悉,甚至超过他们自己。
被江凭阑问到的人是个年过百半的老臣,虽上了年纪,却是红光满面硬朗模样,听闻这问话,面上微有震动之色,乃至眼眶也泛了红,险些激动得要跪下身去,却被江凭阑一个手势适时扶住。
他这才惊觉自己失态,平静好一会才高声道:“王妃——明鉴!”
当年以一己之力舌战群儒却最终落败以至贬官的老臣,多年来执拗坚持找寻根治岭北之法,屡屡谏言,一片苦心却始终不得陛下与同僚理解。今日宁王妃这一番话,已经不仅仅是知遇之恩,而是在替他正名啊!
她弯弯眼睛以示宽慰,那老臣忽然羞愧难当道:“臣与王妃所想确实无异,然首辅大人所言却也句句是真,舍岭北易,得民心难,臣思来想去多年,始终不得两全之法,因而……因而也无颜向陛下提议。”
“那便由我替少卿大人解惑,还请陛下允许我陈述这草案的附文。”
神武帝似是微微一愣,“朕记得,王妃昨日呈上的草案中并无附文。”
江凭阑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昨日递交草案后,我左思右想,总觉得缺了些什么,于是连夜另拟了一份附文。”她从宽袖中取出一份文书,颔首的同时双手恭敬奉上,“附文在这里,还望陛下谅解。”
众臣心底凛然。能一气呵成拟出如此雷厉万钧之草案的人,岂会当真落了什么?这是根据群臣可能会有的反应,做好了两手准备来的,想必在她另一只袖中,还藏着另一封备用文书。
她这一句谅解是示意自己一介女子初涉朝堂处事不周,神武帝自然是要谅解的,不仅谅解,还十分和蔼笑了笑,“无妨,呈上来吧。”
立即有掌事公公上前来,将文书从江凭阑手中取走,呈给了上座。神武帝翻开文书的同时,江凭阑也开始陈述,“得民心之法,不在皇甫,而在大昭与西厥。”
神武帝的眼睛忽然一亮。
“追溯南国前朝历史,微生末帝惠文在位期间,坚持以文治国,以怀柔之术御敌,西厥与中原因此停战近二十年,即便在岭北暴动之时,双方也并未真正走到刀剑相向的局面。西厥藩王一面接受着封赏,接受着金银与爵位,却一面得寸进尺步步紧逼,可以想见,倘若微生不亡,要不了几年,西厥便将彻底脱离中原掌控,独立出南国版图。可惜,微生亡了。”
她心尖一痛,似是思及什么人事,掩在宽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微微蜷起,面上神情却仍是淡漠,“微生亡国,大昭新帝心性暴戾,绝不会再对西厥如此纵容,眼下没有动作,不过是因为政权新立,尚未能站稳脚跟罢了。西厥藩王很清楚这一点,却也没有作出反应,原因很简单,西厥内部部族林立,多年来始终困扰着王族,如今内乱爆发,□□乏术。”她顿了顿,露出略含狡黠的笑意,“正如首辅大人所言,岭北一旦显出异常,贪婪的西厥藩王岂能不争?而我要说的是,西厥要争,大昭亦不可能坐视!那么,便让他们争!不仅让他们争,还要帮他们争!”
四下哗然,这女子真是敢想!
有人提出异议,“西厥内乱正逐步被王族收束,到时确有可能腾出手来染指岭北,可王妃也说了,大昭政权未稳,新帝要想站稳脚跟,可不像解决西厥内乱这般容易。您要如何保证这个‘不可能坐视’?”
她笑了笑,并不说话,只是看向神武帝的眼睛。微生是如何亡国的,如今的大昭又渗透了多少皇甫的势力,这其中来去究竟,别人或许不清楚,老皇帝还能不知道么?
果不其然,这问题轮不着江凭阑来答。
“这一点,朕倒是可以保证。”
提问的那位臣子立即惶恐低头,众人心底霎时了然。微生亡国的蹊跷,有点眼力见的都看得出来,如今陛下这么一句,可以说等同于告诉众人,微生亡国确实与皇甫有关,如今的大昭恐怕只是个傀儡政权。这么一想,心中便更觉凛然,联想起寿宴时宁王献上的沙画表演,人人皆是倒抽一口冷气。
“在场诸位皆是能臣,应当很清楚西厥缺什么,大昭顾虑什么,如此,这个‘怎么帮’也就不必我多言了。而既然有了大昭与西厥头破血流的相争,那么‘舍岭北’这个‘舍’字,也便入不到百姓眼中了。”
她这话说得隐晦,其实就是在告诉陛下,让他暗中攒动西厥和大昭,表面上则作戏给百姓看。这个法子绝不道德,但说到底,为政者能有几个决策是道德的?倘若神武帝有道德,倘若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也一味固守道德,那皇甫又怎可能会有今日的鼎盛?
当好人,讲道德?出门左拐百里恩远寺不谢。
起初那些反对的声音,口口声声说的都是“为民”,其实根本没有几人真是这样想的。他们之中,一小部分是为了反对她的草案阻止她入仕,更大一部分则是跟内阁首辅一样,害怕守不住民心最终丢了岭北。既然如今宁王妃有良策控制大昭,攒动西厥,那么他们的顾虑也就少了大半。
“附文内献上良策三计,望陛下细察之,另还有至关重要一环。”
神武帝正不能移目地看着文书,听闻此言才抬起头来。
“须良将一名,驻守岭北。”
上座之人目光一闪。
“岭北不可当真无人,以免变故来时无力收束,却也不可留有大将,令西厥与大昭起疑。因此朝廷需要的这名良将,有些特殊,须有大才,能在关键时刻主导岭北战事走向,安抚民心,却又不能是品级过高的武将官员,也就是说,最好在正五品守备官之下。”
众人忍不住皱眉,岭北会乱到什么地步谁也无法预计,这位所谓良将,摆明了就是牺牲品,即便做得好,很可能也讨不着什么功劳,而若稍有不慎,不仅自己性命难保,还可能拖家带口一起遭殃。
这等差事,谁愿意接?更何况,纵观朝野,真有大才者又岂会官列五品之下?
神武帝沉吟半晌道:“众卿心中可有人选?”
众人面面相觑。
“偌大一个皇甫王朝,还怕找不出一名合适的人选?依臣看,草案可行,只待臣等为陛下觅得良将。”这是真心赞同草案的。
“王妃所言确是良策,只是这良将要求特殊,实是难择,如此一来,草案仍是无法行得通。”这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还要最后努力一把驳掉草案的。
“依臣所见,王妃文武双全,智慧过人,倒是不二人选。”这是内心怀恨,被江凭阑气得脑子进水,不怕死的。
神武帝神色一敛,难得有了怒意,“胡闹!”
那说话的人脸色一变,惊觉失言。
沉默背对众臣半天的宁王殿下却还不忘补他个一刀,闲闲回身朝那方向淡淡一笑,“本王倒觉得,刘参将智勇双全,天纵英才,虽官从三品,却也不妨为国家大义受点委屈降那么一二三四级,前往岭北担此重任。”
江凭阑轻轻“嘶”了一声,想笑又不敢笑,一抬眼正撞上皇甫弋南的目光,掩在袖中的手一动,悄悄朝他竖了个大拇指。
离得最近的六皇子低低咳了两声,似乎对这两人朝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公然眉来眼去传情很有意见。
这惊心动魄的早朝也便那么散了。众人望望当空的日头算了算时辰,都觉有些疲倦,自从宁王归京,朝议总是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如今又多了个宁王妃,可不知将来得怎生闹腾。什么“宁”王,什么“宁”王妃,有这对贼夫妻在,哪里还有宁日?
宁王妃甩甩袖子大方走出金銮殿,丝毫没有要等她家宁王的意思,皇甫弋南摇着头笑得无奈,也不顾众臣异样目光,走快几步上前拉过她,“还当你气消了,原来没有?”
江凭阑白他一眼,这一眼内心戏十足:哦?谁给你的自信觉得本小姐气消了?刚才给你竖个大拇指那是觉得你牛,不代表本小姐就原谅了几天前书房里你的禽兽行径。上回湖心亭要作戏给姜柔荑看,你禽兽一下可以理解,不就亲一下么,亲一下又不会怀孕,本小姐就大大方方原谅你了。可这回姜柔荑又不在,你居然当着人家南烛一小姑娘的面色胆横生,再不给你点颜色瞧瞧,岂不是显得本小姐很轻薄很好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