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新生政权大顺横插一脚,以大昭犯其边境为由,发布讨伐檄文,将铁蹄踩向了岭北的昭军。
岭北督抚之位因宁王遇刺案空悬已久,岭北至今群龙无首,全省百姓在两军夹击下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二月中旬,朝廷作出决断,提拔岭北河下知府为新任督抚,掌管地方军政。
素来爱民如子的吕正立即征调四万地方军,全力抵御外敌。
甫京宁王府里有人飞快地翻阅着一封封奏报,眉头紧蹙,她手中的笔蘸了墨却迟迟不落,直到墨收干仍毫无所觉。
这一月多来,她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岭北的局势在照着草案的计划慢慢去往有利于朝廷的方向。去年四月,金銮殿上拿“民”字作借口阻止她入仕的群臣如今正高枕无忧坐等收网,可当日以一人之力舌战群儒令草案通过的她却日日灼心如遭凌迟。
她曾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太平盛世,崇尚和平,痛恶杀戮,一朝穿越乱世,一步步艰难生存,一步步拥有权力,可当她在朝堂之上翻云覆雨,却有人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战争比她想象的更残酷,眼看着奏报上一行行血红的数字,她生平第一次对自己所做的决定产生怀疑。
从上位者与当权者的角度来看,这个决定无疑是明智的。岭北就好比乱臣贼子,多年来不服从朝廷统治,意图独立,甚至当起了墙头草,南国、北国两边倒。在这样一个尚且不能说高度文明的时代,不使用武力是绝对无法根治和解决这个问题的,然而武力却又殃及了太多无辜。
皇甫弋南永远不会忘记,战事刚起不久,一天深夜,江凭阑接到岭北来的密报,忽然跑到他房里叫醒他,跟他说:“我们是不是错了……我们是不是做错了?”
她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句话,他点了烛才发现,她赤着脚,双眼通红,泪流满面。
他震惊之余只能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告诉她:“错的是这个乱世,错的是这个乱世里的当权者,不是你。有些东西已经腐朽了,你在用你的方式将它彻底捣碎,过程虽不免有血火、有牺牲,为的却是终有一日的和平盛世。”
起初为了安慰江凭阑说出这番话时,连他自己都觉得冠冕堂皇。她或许是超脱于这个时代的女子,可他呢?他夺嫡、争权,从来只为了复仇,天下苍生如何,黎民百姓如何,他没有在乎过,这样的他与如今的当权者又有何二致?
可就是那一天,素来冷血冷情的他生平第一次为了自己眼里不相干的人彻夜不眠,第一次走出上位者的视野,将先前翻过的厚厚一叠奏报又重新看了一遍。
天亮一刻,皇甫弋南叹息一声,发出一封呕尽心血的密报,召集散落在各处的人手,以私军秘密支援岭北,不杀敌,只尽可能保护身在战乱中的百姓。
“自由平等”、“以人为本”、“依法治国”,彼时的江凭阑不会晓得,自己无意间说出口的这些属于现代人的先进思想,就像一点鲜艳的墨迹滴入了一杯水,虽然在当时看不大出来,可慢慢地,这杯水却变了颜色。
而当那人终有一日坐上那个位子,这杯水的颜色也将辐射到整片大地,改变一个时代的命运。
皇甫弋南派出暗桩秘密支援岭北不久,一封以龙纹火漆图印的信到了宁王府,江凭阑看了以后惊得险些从椅子上掉下来。
密信来自微生玦,内容很简短,不过寥寥几笔,信纸还透着兵甲的腥气,想必是在纷飞战火里写的,大意是让她安心坐镇甫京,将岭北的百姓交给他。
江凭阑不傻,知道自己深夜找皇甫弋南发的疯不会传到前线去,微生玦更没道理会晓得,仔细分析了几日来的军情也就猜到了皇甫弋南为她做的那些事。
她感激之余却没有主动挑明,只是默默望着岭北的方向,许久在心底道出一句:谢谢你们,令我不至于成为历史的罪人。
皇甫弋南与微生玦配合着作戏,岭北表面依旧硝烟弥漫,实际伤亡却大大减少,以至不知内情的神武帝大惊,“这岭北的新任督抚是谁举荐的,何以如此大才?”
“回禀陛下,新任督抚乃原先河下知府吕正,是吏部尚书大人率先提议,再经由东阁大学士及几位大臣附议的,此人治下河下府素来是岭北经济繁荣之地,本就是有能之士。此次战乱,吕督抚妥善统筹军政之余,还呼吁各府官员慷慨解囊,拿出私财救济流民,颇有成效。”
有善心且爱民如子的官员当然是少数,否则岭北也不至于年年闹独立。岭北十三府中真正愿意散尽家财的大小官员其实不过寥寥那么两、三位,至于其他?问问皇甫弋南和微生玦手里的刀子吧。
当然,朝廷是不晓得这些的,所以将功绩都砸给了吕正一人。一时之间,这位新任的岭北督抚博得了不少良臣的赏识。
三月末,岭北战事陷入僵局,地方军节节败退,大顺与大昭互不相让,朝廷下令封锁岭北全境,以避免流民外窜,战火蔓延。
五年前,岭北尚且是南国领土,一朝暴动,南国将它视为弃子,丢给了北国。而五年后的今天,岭北的命运似乎遇上了轮回。
不明真相的百姓还在水火里挣扎,不知是哪里最先传出了求救的呼号,渐渐地,从民到官,这声音如同浪潮一般席卷了岭北十三府,一直传到朝廷的耳朵里。
江凭阑深知令岭北彻底归顺朝廷的最佳时机还未到,可熬了几天实在等不住,战事多一日,伤亡就要多上数倍。
四月初,她执笔上书,言辞铮铮,联合朝中几位信得过的官员,请求陛下派兵支援,神武帝将奏折压了箱底,示意再等等。
江凭阑咬着牙从朝堂归来,把神武帝他全家骂了整整十八遍。可怜的皇甫弋南无故遭殃,咳得脸都泛红了还得一边劝她“气急伤身”。
四月末旬,朝廷终于有了实质性的动作,派遣大将一员率三万精兵赶赴岭北,同时征调临省地方军以配合战事。
这位“大将”,出自十八年前声名显赫的将门喻家,他的名字叫喻衍。
有些路子是早便铺好了的,有人张了网,待后来者往里跳,结局从一开始就没有悬念。自延熹二十一年四月的马队遇袭事件起,有心者一路铺垫,整整一年,当事发之时,喻衍顺理成章成了神武帝心目中率兵出征的最好人选。
正如草案所言,岭北战事须有大才之良将一名,以免变故来时无力收束,可这名良将却不能是朝中品级过高的大员,以至令西厥和大昭疑心,或迫于压力过早退兵。
选择喻衍,原因有三。
其一,他不曾入仕,自然尚无品级。其二,他当得起“大才”二字。喻衍年纪虽小,不过刚满二十,却自幼在边关长大,黄沙为伴,十数年戎马生涯,令其堪比朝中资历最老的武将们,甚至,他对厥人的了解还远胜过那些人。
其三则是神武帝的私心。他绝不会容许喻家东山再起,在他眼里,喻衍的死不过时间问题,至于怎么死则是方式问题,那么最好就是,将这个人所有的价值都利用挥霍完了,再让他死。而这一年来,喻衍一直闭门养伤,安分守己,碍于皇甫弋南的势头,即便他身为一国之君也不可能毫无理由判处一个人死刑。现在,机会来了。无论岭北战事成与败,只要喻衍出了甫京,他就能找到一百个令其不得不死的理由。
前线战事胶着,五月的一天,岭北的大门忽被皇甫朝廷的铁骑轰然踩倒,大昭与大顺惊讶回望,却似看见了一个笑话。
历经几月战事折损,目前驻扎在岭北境内的大昭军队尚存四万,另有十万援军即将赶到。而大顺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卫元帅,初起时带着区区三万精骑深入浅出,杀得大昭十万大军叫苦连天,目前亦尚有两万生力军存余。
这里有两万战力惊人的大顺军加上即将扩充至十四万的大昭军,皇甫却只派了三万精兵前来,且领兵之人竟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
这不是笑话是什么?
大昭那边,镇国大将军武丘平仰天长笑三百声,“皇甫不过装出一副爱民如子的样子,作作戏哄哄人罢了,三万兵马能做什么?一个没有功勋甚至连战绩都是零的毛头小子又能做什么?岭北必将回归我大昭版图!”
大顺那边,微生玦挑灯夜战,长眉蹙起,吩咐身旁人,“皇甫弋南的表弟?查!务必查清此人底细,万万不可小觑。另外,休战半月,让武丘平那傻子先去会会他。”
武丘平见大顺主动休战也便消停了几日,毕竟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还是懂的,可几日过后,这边十万援军都到了却还是不见那位此前攻城略池来势汹汹的卫元帅有任何动作,他不可避免地有些急了。
就在微生玦笑着跟下属说“不出三日必有一战”的第二天,武丘平提枪上阵,主动出击,向驻守于岭北南境敕平关待命的皇甫军队发起进攻。
血染关隘,这一场战中战持续了整整三日三夜,皇甫九千精军对阵大昭五万兵马,最终以两千伤亡大胜,而大昭那边,只剩一千残军护送将军狼狈回奔。
这一战,在皇甫历史上被称为“敕平关大捷”。领导此战的主将喻衍一举成名,以刁钻精妙的防守战术震动朝野,一时间,所有人都想起了十八年前曾烜赫一时的将门喻家。百年名门,一朝没落,沉寂十余年之久,却仍后继有人。那个三岁时被遣送至关外,此后如同皇九子宁王一样消失在世人眼中的孩子,竟是天生将才!
神武帝收到战报眉心一跳,沉默许久后问身边的掌事公公,“天福,有一匹很难驾驭的狼,朕曾决意将它杀掉,可这匹狼实在太勇猛,有了它,朕这位子便能坐得更牢靠些,你说,朕可要想个法子将它驯服?”
“陛下一国之主,生杀予夺皆在手中,即便是狼又有何惧?不妨一试吧。”
这一日,神武帝彻夜未眠,从刑部调来多年前的旧案翻看了许久,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敲击在案几上,发出“咚咚”的声响,如命运的巨轮悄悄转动。
延熹二十二年五月,三国战事正式打响。敕平关一役了,喻衍尚不及清点兵力伤损便率领五千精兵急急回撤。他收到了来自甫京宁王府的密报,密报里说,顺军将领生性狡猾,不会给他喘息的时间,不出两日必要发起进攻。
他分析了沙盘,得出结论,对方的目标将是河下。
五千精兵连夜翻越三座大山,却不向着岭北河下去,而是绕过河下,意图从隔壁尚原秘密奇袭。
可聪明人却能想到一块去,天意有时就是爱戏弄人,喻衍这边刚入尚原,便遇到了怀着同样心思的五千大顺精骑,领兵人正是那个传闻里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仅仅数月便一手平定西厥多年内战的十九岁少年,卫玦。
青红两色旗帜猎猎狂舞,两位将领于夜色中勒马望向对面,眼底都浮现出棋逢对手的笑意。
正面相遇,避无可避,唯一战尔。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阶段,战争卷由本章起正式拉开序幕。在此有个抱歉声明,因作者君本学期在国外留学交换,杂七杂八的事情堆得飞起,暂时有点负荷不起日更4500字的担子,因而决定将第三卷的内容由日更改为隔日更,字数不变。如有上榜则随榜。作为强迫症患者,坚持了两个多月风雨无阻的日更,实在很不想就此拉慢节奏,但也希望小天使们能体谅作者君身居国外学习,不可能成天宅在宿舍码字的现实。在此向所有追文的小天使们深鞠躬!
☆、赴岭北
与敕平关战事不同,尚原一役只持续了短短大半夜,两位当世的将才相遇,并未如同世人所想的那样“天雷勾地火”,并且后世大部分人是完全不清楚那一役具体经过的,因为史书里的记载实在只有寥寥数笔,似乎是史官在做记录时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事不怪史官,史官觉得,应该怪那位从不按常理出牌的卫元帅。
当夜,两军正面相遇,迅速开火,约莫两个时辰后,大顺军损四百,皇甫兵折一千。正当大顺军人士气大振之时,他们的卫元帅却忽然宣布停战,不仅宣布停战,他们还听见他说:“儿郎们,对面那个杂碎好生讨厌,本帅先去会会他,你们原地待命,稍安勿躁!”
数千人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家那位连甲胄都不穿的元帅打着马儿优哉游哉上前去了。
那一夜,星辰璀璨,大顺军人的眼底倒映了一个单薄的天青色身影,眼看着他越走越远,一个个都将嘴长成了鸡蛋大。
卫元帅还是军师的时候就喜欢身先士卒,如今更是“千军当前我独行”,此等气魄,当世少有,不禁令这些原本瞧不起汉人的西厥爷们瞠目。
那边的皇甫军队似乎也愣住,随行的副将上前来,“喻将军,这?”
年轻的将军神情肃穆,如临大敌,“听闻此人极为狡猾,莫不是有诈?”
有诈,的确有诈,一名小兵急匆匆奔来,“喻将军,大顺将领单枪匹马前来,请求与您和谈。他说……”
喻衍眉头一皱,“说什么?原话。”
“他……他说,”那小兵一张脸皱得像失水的茄子,似乎遇着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咬了咬牙才道,“他说他是宁王殿下的拜把兄弟,您就就就就就是他的表表表表表哥……方才多有得罪,望您海涵,还请您上前一叙。”
自幼长在马背上的将军身子一晃险些一个跟头从马上栽下来。
大顺的元帅自称宁王的拜把兄弟?这是在坑喻衍还是在坑皇甫弋南?
“喻将军?”那小兵小心瞅了瞅喻衍的脸色,生怕自己因出言不逊被军法处置,可那卫玦的原话确实是这样啊,“您看此事当如何?”
“传令下去,命众将士原地休整,我去与他谈一谈。”
“喻将军,恐来者不善,您可要带些人马前去?”
“他大顺元帅单枪匹马到了我军阵前,我却连上前都不敢,岂不失我皇甫颜面?”他说罢便不再犹豫,独自打着马儿去了。
喻衍策马行至阵前时,正见微生玦皱着眉在掸衣裳,似乎是袖口沾了什么脏东西,令他颇有些不愉快。他并不知道对面人的真实身份,因而感到奇怪,这位比自己还年幼一岁的少年元帅究竟是何方神圣,何以大敌当前如此气定神闲,还有心思拂衣?
微生玦明明晓得他已到跟前,却没有立即招呼,忙完了才抬起头,“是喻将军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有失远迎?这是在他的军阵前,他身后不到三十丈的地方,四千精兵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暴起,而对方却称自己有失远迎?
喻衍在心中失笑,却因恪守礼训丝毫不表露出来,拱了拱手道:“卫元帅,久仰了。”
微生玦一手勒着缰绳,一手随意搁在身前,“想来喻将军身后的将士们连日应战也累了,咱们就开门见山,我想借河下一用。”
喻衍皱眉,“卫元帅口中这‘借’字如何讲?”
“取而有还谓之‘借’,我希望大顺占领河下,少则两月,多不过三月,待时机成熟便归还皇甫。”
微生玦在大顺的位份远高于喻衍在皇甫,因而尽管他心底已起了怒意,语气仍旧恭敬,“我以为,国土疆域,一城一池皆非儿戏,更何况,我又该如何相信您口中的‘借’字?”
微生玦知道对方其实想表达的是:你说借就借?我怎么知道你借了会不会还?
他沉默一会,觉得如果此时跟自己谈判的人是皇甫弋南,必然可以少费些口舌,喻衍虽擅长领兵打仗,尤其精于防御战,却还是缺了些智谋心计。
“我想问将军几个问题。”他笑了笑,丝毫不在意自己问出的话会令对方如何咋舌,“敕平关留了多少皇甫军驻守?两千?岭北东境安了几个营?二十?”
喻衍霍然抬头。
“北境看似是最安全的地方,可一旦敌军自临省川黎找到突破口便会导致岭北全线崩溃,且危及皇甫内陆,不得不防,所以那里才是你皇甫军主力驻扎之地。多少兵力?一万?”微生玦继续平静含笑,“神武帝派遣的兵马有限,先前征调的临省地方军不知出了什么差错迟迟没有回音,人数成了皇甫军的致命伤,无论如何布置总会有个防御缺口。西境虽险,敌军却以为皇甫必然将宝押在那里,以重兵把守,因而反倒成了最安全的地方,所以你将缺口安在那里。那里又有多少人马?五小队斥候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