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差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再想走也走不了了。
整座石坪山移地换,原本展阔的空间和斜度极大的温润山峰被一片峭壁取代。身后是绝域幽谷,面前却是条幽幽山道,正对着镜面般的峭立石崖,崖面正中敞开一道如月亮门的山洞——
再往里面,凭他们如今的目力便什么都看不出了,只觉着有丝丝寒风如从深不见底的渊狱里吹出。里面的灵气再是清寒透澈,在山神棺椁的衬托下,也让人心发寒。
可是其他三面就是幽谷就是峭壁,除了这条进洞之路外,他们竟已经无路可走了!卢修士小心地将身子缩在最后,看着夜岚这个傻大胆儿大步流星地走向石府,圆脸修士紧跟在他身后,心里忍不住重重叹息,跺了跺脚,也紧追了上去。
山路极短,几步就迈进了漆黑的石洞,卢修士的脚步刚刚跨过洞门,周围便砰地一声黑沉下去,身后的石门不知不觉又恢复成了一片光滑如一体的山壁。
他下意识倒退一步,后背贴上滑腻如玉的石壁,用力推了推。山壁未动,洞里的灯烛却“砰”地同时燃了起来,光芒压得昏昧,拖出满地深浓的阴影,竟也不比刚才那份纯粹的黑暗强多少。
前方的夜岚忽然转过头来看着他,端正俊美的脸上抹满昏黄的光影,微微启唇,脸上的阴影变幻,竟显得狰狞而扭曲,仿佛脸上又叠了另一个人的脸。
青岳神君……难道现在就来接收他的身体了?
第66章
房间里灯烛闪动,夜岚和圆脸的陈修士都看到他一脸惊恐地贴在山壁上,都以为他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异口同声地问道:“卢道友,你怎么了?莫非有什么东西?”
夜岚往他身边走了几步,脸上光影变幻,仿佛一张面具扣在脸上,不停变换神情模样,奇诡得令人毛骨悚然。
卢修士摸着身后石壁朝侧面退走,低叫着:“别过来,你究竟是谁,青岳神君、青岳神君已经上了你的身了……我不该来……我们不该来这一趟……”
他的眼瞪得极大,恐惧之色溢于言表,不像是心神澄澈的修士,反而比一些坚毅的凡人都不如。
夜岚不知该笑还是该皱眉,轻叹一声,逼到卢修士身边,用力拍了拍他的脸:“什么青岳神君夺舍,我老师的神魂只是回到家里高兴了一下,根本不会夺舍。卢兄你这是怎么了,战战兢兢的,像是被人迷了神?”
阴暗的烛光下,卢修士的神情阴暗狰狞,说话语无伦次,果然是失了魂的模样。
夜岚想要打醒他,反而吓得他顺着洞壁拼命后缩,撞倒了洞角一座烛台。火光落在桌面上,反倒烧得更明亮,照亮了台面上一座袅袅生烟的铜炉。炉上顶着一只铜鹤吐烟,烟雾本身却没什么味道。
夜岚微觉不妥,便按住鹤嘴,调动真元想要压灭青烟。可神识探到铜炉里,却发现炉中并没有什么香,只是一团火在空中燃烧,凭他的力量也掐不灭那团火焰。
陈修士也看见了那炉子,连忙掩住口鼻,低声问道:“这烟里难道有迷惑心神的东西?道友看得出那是什么香吗?”
夜岚摇了摇头:“只见壶中空烧着一团火,没有香料。”
陈修士也对着壶深思了一阵,眼中忽然迸出比烛火更明亮的光芒:“这是色空炼香炉!以七情六欲为燃料,烧成一味能催发人心中最深厚情绪的香……我在古籍上看过,这是那些神祗欢宴时最常用的助兴之物!只要烧起之香,宴会的狂欢喜乐就永不衰减,那些神祗会在自己的神殿里聚集俊男美女尽情享乐……”
“不可能,我老师不是这种人!”
“没有这回事!我年轻时也不在家里办这样的宴会,也不找那种年轻漂亮的侍神,我一座山怎么会有那种爱好!我装这个炉子纯粹是因为当时别人洞府殿阁里都有一个,不装显得落伍……而且要不是那人心里有太多欲念,炉子根本着不起来的!咱俩在山里住了这么久,你不是也没见它在外面吐过烟吗?”
夜岚在外面义愤填膺地给老师正名,岳青峰也在棺材里急切地替自己辩护。他好容易才请了连念初过来同住,还有纯洁的小莲子在他棺材上养着,怎么能让这些人诋毁他高尚纯情的人格?
连念初看他急得都快从棺材里钻出来了,赶忙按住他的肩膀,柔声细语地安慰道:“我当然相信你,岳兄,咱俩又不是才认识一天两天,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他们俩相识往浅了说快要有一年了,往深了说足足一百一十五年。他从被点化那天,从听到“凝然心是白莲花”那首诗,就知道他的恩人是跟自己的花一样高洁的人。
这样的人怎么会天天开宴会,醉生梦死地过日子?
何况宴会也不是好开的,要不然他们一次能在酒神殿卖掉几百只鸭鹅吗?
若是按着最普通的自助餐规格计算,刨去岳兄转修无为道的三千年,从他诞生出神躯开始,哪怕一天只请十来个客人,那么大吃大喝五千年下来,这座山早就被吃成一座秃山了,有灵气都救不回来!
岳青峰激动地握住连念初的手,深深感觉到被人信任的幸福,于是也发挥了一点师生之情,告诉外面厅里的夜岚:“你那两个朋友心里杂念太多,色空炼香炉就是被他们心里溢出的念头点着的,不烧尽浮念香火是灭不掉的,把他们打……”
他刚想说把他们打晕就好了,忽然又想起这是个让夜岚信仰连念初的绝好机会,便吞下那个“晕”字,叫他心里虔诚向白莲花神祈祷,多多祈祷就能让这些人恢复正常。
夜岚已经听到了那个“打”字,看着恐惧得发疯的卢修士,心中微生怜惜之意,追上去一拳打晕了。然后他对岳青峰祝祷一番,把这个惹祸的香炉收进法宝囊里,对陈修士说:“我要替卢道友拔除杂念,道友先在这里歇一歇,待卢道友好转了咱们再进去。”
他一撩外袍,在柔软的地毯上盘坐起来,闭着眼向识海中那朵莲花默祷。
刚才在外面他已经做了一半儿神像构建工作,如今有了干净安全的洞府,剩下一半儿只要凝神专注,也慢慢磨了出来。识海中那朵莲花如今正如他手中的莲花一样真实,只要摘下来递给以此为象征的花神,就相当于将他的信仰递交出去。
可这信仰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他本身就像是雕神像的木工,而不是在神像前虔诚下拜的信徒。这样的信仰要来何用呢?
夜岚在安眠一般的深定里看到了自己的老师,便忍不住请他解惑。
那道向来模糊的虚影在这座洞府里似乎变得凝实了些,伸手摘取他识海里的莲花,微笑着说:“信仰之力不是这么用的,你这朵莲花只算是神识凝聚出的影象,还要加上这份神魂之力才算信仰。”
“老师!你这是做什么!”老师怎么能信那种从他自己山里生出来的小妖神!
夜岚震惊地看着他的手拂过莲花,那朵花上便绽开了真实而清丽的光色,犹如从他的意识中凸显出来,花瓣摇曳,宛然如生。花绽开的一瞬间,青岳神君的影子也从他识海中消失了。
他骇然睁开眼,却发现眼前立着一道修长俊伟的影子,脸庞朝向山洞内侧,手中执着一朵白莲。从他这角度虽是只能看到背影,可是身体的线条比例眼熟得令他眼酸。
老师终于可以从他的识海出来,在空中站一站了!
而他老师面前赫然又站着一个白衣男子。从他这角度看不见脸,却能感觉出对方身上清灵纯粹的灵韵,搞不好就是那个一直在装神秘的白莲花神。
“老师,你终于恢复了?”夜岚站起身来,摇摇颤颤地去摸那道虚影,老师却没回头看他,而是对着面前人叹了一声:“一别此世三千载,幸得道友接引,终于又踏入家门了。”
等等老师,不是我送你回来的吗?!
夜岚刚想说话,那个白衣人便毫不客气的把功劳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岳兄不用客气,你当初对我有点化之恩,咱们现在也勉强算是一家人了,我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青岳神君拈着莲花送到他面前,笑道:“道友接引我这片残魂回来,于我有再生之恩,说什么勉强算一家人,你我从今后就是真正的骨肉亲人。我这片残魂也没有别的东西可送予你,便请道友收下这份信仰之力,当作我一点回报……”
那朵莲花化入连念初眉心,真灵回望了夜岚一眼,含笑托付道:“这孩子资质不错,有劳吾弟帮他找一套道修资料自学,别让他走我修神的老路。”
“岳兄放心,我新买了一堆资料呢,挑一套给他就是了。”连念初点了头,那道真灵便再无牵挂,在空中化作一座绵延千里的青山,一晃化入流光,朝洞府深处飞去。
身后的夜岚刚跪下要哭,老师就化成青山不见了,白莲花神又转身要走,便猛地扑上去抓住这个唯一可抓的人,急急惶惶地问:“我老师呢?我老师把信仰给你了,他会怎么样?”
他是不太懂神修的修法,可是青岳神君本身是这座山的山神,若是把信仰给了别人,那会不会彻底陨落,变成无知无识的山峰,让对方转变成真正的山神?
连念初看着他那份真情实感的担忧,忽然觉着这小子挺不错,于是拉开他的胳膊,和蔼地笑道:“岳兄正在融合真灵,这会儿我都不想去打扰他,你就更别进去了。我带你逛逛这座洞府,等他醒过来吧。”
……等等,这副当家做主的做派是怎么回事?他的老师在融合真灵?老师还能再醒过来?卢道友他们不是信誓旦旦地说老师已经陨落了吗?!
夜岚脑子里塞得乱糟糟的,在桌沿上坐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刚被自己打晕的卢修士和陈修士,举目四望,想找着他们。
连念初笑眯眯地说:“你打坐的时候,他们俩找到了通往里面宫室的路,就拿了你的法宝囊先离开了。”
拿了我的……夜岚摸了摸自己腰间,脸色顿时一变:“我身上一共不到五十灵石的家当,连正经法器都没有,平常动手都靠老师教的抽取元素、元素合成的功法。吃饭也大多是他们请,我想请客都只能买低阶灵食自己在家做,他们偷我的干什么?”
这些人平常花灵石如流水,手里拿的不是这个神传给某上古修士的法宝,就是那位传说中大能的遗物,说句实在话,他的法宝囊掉地下这群人都不会捡哪?
“谁让你刚才把香炉收进法宝囊了?他们或许看不上你的东西,却相当看得上岳兄的东西呢。”他拎起夜岚的后领把人揪起来,挥挥手打开一座石门,带他去找先前离开的那两人。
连念初一向进洞就直奔小莲子和岳青峰而去,没空看别的地方。实则除了那串通道似的石洞,周围还有不少错综复杂的山洞,内部都装修成殿宇的模样,华贵昳丽,配得上他绵延千里的山体的宏大气派。
这座山洞早对他放开了一切权限,走到哪儿殿门都会自动大开,看着就像在迎接他。殿?7 锏陌谏枰捕季啦环玻贯坝胁蝗系玫哪美次仕淙灰捕疾蝗系茫茨馨诔鲆桓奔豆悴┑呐赏罚厮担骸罢馑闶裁捶ūΓ还窃佬值蹦昃醯煤每矗美吹备霭诩樟恕!?br /> 夜岚硬给他唬得一愣一愣,以为他真是在这洞里住了多年的主人。
两人观光一般在洞府里转了许久,转到东侧一座大殿里却忽然听到陈修士的声音细细响起,仔细看殿中却不见人。
夜岚在微弱的灯光下找了一圈,实在看不见,只得问连念初:“刚才你听见什么声音了没有?我怎么好像听见陈道友的声音了?”
连念初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听见就听见呗,他又不出来见你,你也不用理他。咱们就在这儿随便逛逛杀杀时间,等岳兄能起来了,我让你见他一眼,再给你一套练习册……算了,岳兄的真灵那么喜欢你,就给你一套互动练习册吧。”
互动练习册比普通练习册贵好几十倍,能套在身上让人24小时自助学习的,要不是看在这人把岳兄真灵带来的份上,他更宁愿把书留给小莲子呢。
夜岚心里还惦记着卢修士,不过想起来恩师很快能醒来,有什么事到时候就告诉老师一声也就能解决了,故也没再理那声音,跟着连念初走向另一侧殿门。那细细小小的声音在他身后越响越急,尖利得破了音:“道友往墙上看看,我们在这副天神乐舞图里!”
夜岚终于站下,回头望向四周壁画。殿里灯光昏昧,只堪堪能看出上面勾勒着画面,连颜色都不分明,要从复杂的宴饮长卷里找出一个人更是十分困难。他皱着眉朝壁画里看去,一面找一面问:“陈道友怎地会嵌入这图里的?卢道友也在里面吗?还是与你分开了?”
圆脸修士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听不出究竟来自何处。幸好他看夜岚却是清楚的,尽力高喊着,指点他到西侧殿角画着的一群英雄和半神里来找自己。
“我和卢道友都在这壁画里,但他大概是喝醉了,已经很久听不见动静了。道友你快把我们救出去,这画能消磨修士神意,救晚了我们俩也会像李沙一样变成废人了!”
夜岚费力地在一群人头里分辨圆脸道冠的那个,回头问连念初:“能不能把灯烛打亮些?我怎么找不出陈道友呢?看那些脸长得都差不多,不太像呢。”又问陈修士:“你们怎么进画里的?我这也摸着画呢,没进去啊?”
陈修士当然不能告诉他自己是想把画扒下来才会激活画卷,便说:“这副天神乐舞图本来就如同魔道法器,你看南殿那群怀抱乐器的天女,就是可以走下来供人赏玩的。神修和你们道修不同,注重肉·欲享乐,许多神祗殿中都会布上一副乐舞图,随时弄几个美人下来享受……”
胡说,岳兄才不是那种人!他一座硅基生命的大山,怎么会喜欢碳……诶?这副画里画出来的人依托山体,好像也是硅基生命?
他心里的念头亏得没说出口,不然岳青峰能活活吐出一座山峰来。
他刚刚融合完真灵碎片,正推着棺材盖,准备坐起来迎接连念初,谁知一醒来就面临这样的诬陷,顿时怒火中烧,又惊又愤。
他温雅的声音也烧得宏量如雷鸣,在那座房间里隆隆回荡:“阿初你别听他乱说!这副图根本就不是我自己想要的,是当初建筑之神白塔和艺术之神邹月明帮我建洞府时自己随便加的装饰品而已!
“那是因为别的神都流行这种壁画,他们才私自给我加上的,我根本不想要!我一点也不喜欢这种繁琐的艺术风格!我真正住的地方都是干干净净的,不信你看我的棺材!”
……
妈的,这山神还真活着就住棺材里啊!
陈修士恨不能穿越回几分钟之前,把自己的嘴缝上。
夜岚也震惊地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心中充满愁绪——不,这叹号不是他的老师,老师说话从来都是温柔慈祥,不会一句一个叹号地咆哮的!
唯有连念初早就习惯了,甚至还特别喜欢他这真情流露的风格,笑盈盈地说:“我相信。岳兄你喜欢的本来就是我这样简单纯粹的白莲花啊!”
夜岚麻木地看向他,又一次坚定了自己的念头:对,我的老师也不会喜欢这么自恋的白莲花的。
然而老师在他面前给这个白莲花神送花送信仰的一幕又在他眼前冒了出来,夜岚痛苦地捂住眼,也感到了陈修士一样的悲凉。
第67章
在夜岚的感知中,不知过了很久,他老师的本尊才重新想起他来。
在那之前,青岳神君跟莲花神似乎说了许多许多话,其中没有半句提到他,仿佛本尊清醒之后就忘了他这个弟子。然而仔细听那两人的对话,好像也没说什么正经的,无非是互相吹捧谁更清纯质朴、不同流俗、出淤泥而不染……罢了。
当中唯一好像比较有价值的,就是两人都提起过几次的“小莲子”。也不知那小莲子是什么宝贝,能被青岳神君放在棺材上做镇山之宝,还被那位莲花花神记在心底,话里话外都要不经意提起。
他们俩终于隔空聊够了,于是岳青峰那边提议:“这么说话不方便,要不阿初你回来吧?”顿了顿,又提了他一句:“把夜岚也带过来吧,我的真灵在下界教了他许多年,分别之前总要再见一面。”
连念初笑道:“那我推车驮他过去?”
他把雪白漂亮的24女式自行车型飞剑都拿出来了,夜岚吓得往后蹦了几十公分,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会走!”坐在女式自行车后坐上,他二百多年纵横下界的威名都要蒙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