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阵光就落到了一座阳光丰沛、温暖干燥的城市里。
落点紧挨着一座宽阔精美的,广场另一端矗立着一座六层楼高,每层三十几个房间的大楼。楼顶高高低低地筑造碰上不少尖顶,墙体雪白,房顶刷成淡雅的青灰色。高大的落地窗后露出深紫的窗帘和穿着黑色礼服的男子与艳丽长裙的女性身影。
一道若隐若现的金光便从高楼尽走一间窗户里飘出,连到了连念初掌心。
他闭上眼感受着两道气息之间的联系,无边黑暗中便流注入一片光明,照见一间金碧辉煌的房间。其宽窄与岳青峰山里一座用于祭祀的偏殿差不多;顶上是绘着赤果神仙画像的穹顶,最高处也不到两人高,比那间殿稍矮;房间正东方也供着一尊高大的神像,却是座普通的石像,表面没有贴金鎏彩;神像下方是一座燃着雄雄烈火的石坛。
他的有缘人赤膊跪在石坛前,微卷的长发从脸颊两侧披下去,看不清容貌和年纪,只能看到背上交错翻卷的伤口。旁边有一名穿着宽麻布长袍的老人手执荆条长鞭,一下下抽在他背后,稍远处还有不少人围观。
血从新划开的伤口流出,顺着腰侧的肌肉滑落,在地上积出一片小小的血洼。每抽一下有缘人的肌肉就会绷紧一下,却不躲开,而是沉默地承受着这种不讲理的刑罚。
那名老人沙哑地说:“你当赎罪。你当虔诚信仰。你当绝弃*。”
有缘人沉默地听着,连念初却听不下去,猛地睁开眼,不可思议地问岳青峰:“这不是邪教吗?这位有缘人是自己主动要苦行,要让人鞭打他的?”
好好一个孩子陷入了邪教组织,这不是糟蹋人吗?可得赶紧把他抢出来改信自己这个不许打骂的好神,或者改信酒神那样给信徒买肉置酒的阔气大神也行——这又穿麻布衣裳又让信徒受刑的肯定不是好东西!
连念初义愤填膺,恨不能推起轮椅就闯进宫里救人去。可岳青峰正观察着周围环境,没控制平衡车的重量,他这么一推没推动,自己反而撞在轮椅背上,下巴差点磕到岳青峰头顶。
岳青峰忙用灵气托了一下,免得他撞到自己身上受了伤,等他站稳了才问:“怎么这么急匆匆地推车就走,我这么沉,你得先提醒我一句,配合着你点儿啊。”
连念初撞这么一下倒是清醒了不少,沉下心来说:“有缘人正被邪教徒迫害呢!他们拿着那么长、那么粗的,比我的刺儿还硬的鞭子打他,一抽一下子血,地上都是……我怕他给打坏了!”
岳青峰看着连念初这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反倒是更担心他气大伤身,忙劝道:“好好,那我们过去救他。不过咱们也不能抬脚就走,外面那些人的衣着打扮跟咱们差太大了,你买的衣裳里也没那么正式的,咱们先换上本地的衣服再说。”
连念初满脑子都是有缘人,他却是打从传送过来就在观察着这个世界的衣饰、建筑和路上交通工具的科技水平。
这个世界的人似乎特别爱装饰:建筑物上都装饰着大理石浮雕图案;金属的栅栏和路灯上铸着兽头和花朵的纹样;连男人的衣服都是层层叠叠的花边,衬衫厚重的花领子从燕尾服领口露出,眼镜边框和手杖头上都雕饰着各种花纹。
唯有一种喷着蒸气的车显得粗糙些,盛热水的大肚子和层层叠叠的齿轮都露在外面。黄铜色的齿轮在行驶时一圈圈转动、咬合,给人一种粗犷又脆弱的感觉。
他们俩的休闲装和广场上衣着严整、装饰繁琐累赘的人群格格不入,只有平衡车闪着银光的轮子稍稍能融合环境中的金属感。若不换装的话,只要阵光一消失他们俩就得变成闯进虾群里的螃蟹,不知得多引人注意。
是以连念初观察有缘人的时候,他便把上衣换成了游戏附赠的花边衬衫和燕尾服,还戴上了宽沿的黑色呢礼帽和金丝单片眼镜。只有裤子不好换,他就把自己平常穿的玄色大氅折起来,当作一块小丝毯披在腿上。
连念初要离开传送阵,他便把另一套衬衫和燕尾服套装拿出来递给他,温声劝道:“这里的人与咱们穿的大不相同,要回去买也来不及了,你暂且换上这套,回头咱们再去订身白的?”
在这世界也待不了多久,哪儿能这么浪费啊……连念初虽然喜欢白衣,但也没喜欢到为了换身衣服就给岳青峰添麻烦的地步,乖乖地把白色蕾丝衬衫、长裤和黑色尖头皮鞋穿起来,只是燕尾服就懒得再披了,能白一点是一点。
贴身的黑色长裤完美地勾勒出他的腿型和臀型,系进裤子里的蕾丝衬衫略显轻薄,阳光下微微透出粉嫩的肌肤,让人恨不能捏上一把。岳青峰看着他这副比不换衣服还引人注意的模样,忍无可忍地抓起燕尾服给他裹上,咽了咽口水,干涩地劝道:“入乡随俗,不喜欢也就忍这一回了!”
第84章
两人好容易换好了衣裳,有缘人也受完了鞭刑,披着一身同样的粗糙的麻衣从神殿里走了出来。血从麻布袍子里渗出来,每走一步就洇得更大,可是无论他自己还是房里其他人都视若无睹,任由他不加治疗地带着伤出去。
“你当绝弃欲望,你当以34 牺牲为乐”的话语还在背后回荡。他的步子越拉越大,衣角飘起,微卷的黑发拂到身后,露出一张五官与岳青峰有些相似,神情却显得有些冷厉固执的面容。
他快步走下楼梯,却在转角处碰到了一名梳着高高发髻,袒胸露臂,穿着大裙撑长摆绿色丝裙的少女。
两人的脸色瞬间都变得十分难看,少女朝他行了屈膝礼,冷淡地说:“蒙顿殿下,我已经是蒙安殿下的未婚妻了,请您不要再这样专程等我了,我不希望别人误会到。”
有缘人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冷笑道:“我专程等你?萝拉小姐,你的想象力真是太丰富了。这里是我父亲的宫庭,我在自己家里走走,难道还要专门为了等你?好了,你愿意讨好谁就去讨好谁吧,毕竟已经从我这个王子的未婚妻变成了私生子的未婚妻,不像从前那么有底气,想进依塔宫就能随意进入了。”
少女被他气得胸口起伏,捏在手里的折扇微微颤抖,神色却越发冷艳高贵,冷笑了一声:“蒙顿殿多虑了。蒙安殿下才是教宗所预言的命运之子,窃居命运之子身份的骗子们总有一天都会原形毕露,将窃取来的权势和荣耀都加倍还给他!”
“命运……”他冰冷的目光落在萝拉小姐充满不屈意志的脸庞上,淡淡地说:“那就祝你在命运降临时,还能站在你的命运之子身边吧。”
说完了这句话,他转身就走,把坚定地准备抗拒他暴力的少女当作空气晾在一旁。她气得浑身轻颤,小巧精致的折扇终于“啪”地一声,被折断了一条香木扇面。
蒙顿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大步流星地下到楼底,拒绝了卫兵带着畏惧的讨好,独自一人走出宫殿,望向高旷的天空。
远处空中有一块小小的墨点朝他驶来,在空中看不出距离,只能看到墨点越来越大,渐渐显出清晰的轮廓。它就像一座金属的硬帆船,两侧架着翅膀一样的竖帆,船体前后各竖起几支长烟囱,喷出滚烫的蒸汽。
那些蒸汽是这个时代的荣耀,却又带着几分日薄西山的落魄,就像他这个注定要给命运之子让路的王子一样。他看着空中留下的一道道白烟,低声问道:“凭什么我要绝弃欲望,甘心退让?凭什么我注定是成为垫脚石的那个?凭什么我无论做什么,得到的都只有神的训诫——”
“因为你所信非神。”一道温柔的声音忽然自身后响起,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立刻转身回头,右手按向腰间,下意识问道:“你是谁?”
光天化日之下,守卫严密的王宫花园里,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坐着轮椅的!坐着的那个人看起来竟有几分像他,只是轮廓不那么深刻,神情气质也更温柔墩厚;站着的更是一副没见过风霜的娇气样。身上的衣料像是贵重的丝织品,设计却普通,不像是入侵者,或许是新晋封的贵族或是哪家新搬进帝都的领主?
看这两人的模样,他们若有姐妹,肯定长得不错。那位受国王宠爱的“命运之子”最喜欢把情妇的亲人弄进宫里,他们俩八成就是这样进来的。
这么一想,蒙顿身上的鸡皮疙瘩倒是落下去了,阴冷却渗到了更深的地方。他警惕地眯起眼问道:“你们想说什么?什么叫作‘所信非神’?”
岳青峰抬头看着他,微笑着回答:“有一句俗语叫作‘所托非人’,就是说女子如果嫁给素行不良的男人,后半生都会过得很痛苦。同样的,臣子遇到不贤明的君主,信徒信仰了不公正慷慨的神祗,也会受痛苦折磨。你信了这个神之后过得还不如没信仰的时候好,干什么不抛弃他,另找一个会庇护你的神呢?”
蒙顿满脸不可思议,伸出血迹斑斑的右手指向他,压低声音问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凭你刚才那句话,我可以把你们送到宗教裁判所,绞刑都算是轻的!”
连念初很自然地走到轮椅前,挡住了他的手指:“他们只能审判人,不能审判神。蒙顿王子,你真的非要信一个只会叫你受苦刑的神,拒绝我伸来的橄榄枝吗?做我的信徒,我会给你踏上云端的路,永远不会让你成为别人的垫脚石。”
他望着高旷的晴空说:“当命运之子又怎么比得上亲手扼住命运的咽喉?”
他们还没进宫时就听见路人都在讨论命运之子会带他们打败敌国,带给他们的国家和神无限荣光;从有缘人视角里又看到他的前未婚妻为了个命运之子抛弃他,还理直气壮的讽刺他。这群人竟都觉着出了个命运之子有多了不起似的——又不是命运他爹,想把这世界怎么样就能怎么样,这个儿子再怎么受捧,还不是得老老实实跟敌国打仗?
要不是这位有缘人也是个王子,他都想教教他什么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了!
蒙顿呼吸微滞,注视着头顶碧蓝的晴空,全身肌肉绷得紧紧的,鲜血顺着湿透的衣裳滴落。
连念初怜悯地看着他,从灵湖空间里拿出一枚换肤丹递过去:“吃下它,你身上的伤口就能痊愈了。虽然你现在还不信我,可我跟那种信徒被打了都不管的神不同,你与我有缘,我就不能看着你受苦。”
蒙顿一动不动地站在甬道上,看着那枚珍珠般精致的小药丸,忽然笑了起来:“你们说了半天,目的就是让我服下这药丸?然后我就会投入神的怀抱……或许还是异教神的怀抱里,再也不会受苦,享受所谓神国中美女环绕的幸福生活?”
这个有缘人戒心真重。连念初叹了口气,身子朝前倾了倾,眨眼间便落到有缘人面前,托在手里的药丸朝他嘴唇轻轻一拍,便挤进了他口中。
药丸入口就化作沁凉甘芳的药水,顺着舌下大血管进入血脉。
蒙顿背后火辣辣的鞭伤像是被涂上了清凉的药膏,伤口顿时收敛,血也不再滴落。他把手伸到背后,别扭地摸着受伤处,竟然碰到哪儿都不觉着疼,隔着麻布也能感觉到伤口一片光滑。
岂止背上的新伤,就连他手上被火药和热蒸汽烫出的旧伤疤也都恢复如初,肤色白了许多,倒是更像岳青峰了。
连念初看着他依旧凌厉的脸,有些感慨地想着:当什么命运的儿子,真不如当岳兄的儿子。夜岚当年在下界过得多痛快,这个有缘人过得这么惨,就差在信错了神上。
蒙顿紧张半天却没等来毒发,身上的伤反倒都好了,脸上就有些讪讪的。他看着自己干净柔软的手,终于相信他们不想毒死自己,但也还未放弃警惕心,目光略过两人扫视周围可能藏人的树丛,严厉地问:“你们是怎么进入王宫的?谁会邀请你们这样的异教……者?”
岳青峰微笑着倚在轮椅上答道:“是你自己啊。要是别人邀请,我们为什么要来看你?是你自己不甘心现在的生活,不甘心信仰这个冷酷对待你的神……是你的意志吸引了同情你的白莲花之神来到这里。”
“胡说!”蒙顿那双毫无瑕疵的手绞紧,闭了闭眼说:“你们走吧,我不会告发你们,但你们也不能再说这种渎神的话。这个国家只有唯一一位神,我也只信仰上主,甘心受他鞭挞。我的信仰是真挚的!”
连念初悄悄通过神识问了岳青峰一声:“这世上真有神?要不要跟他商量商量,让他把信徒转给我?”
岳青峰自有感应神祗的法子,信心满满地答道:“没有,这个小世界干净得很,既没有神也没有仙,若有也是在孕育它的云安大世界。这是我的真灵转世之人,抢就抢了,走到哪儿也是咱们占理。”
他十足硬气,看到蒙顿将要离开,就冷笑了一声,高声问道:“你知道真正的信徒是什么样的吗?他们随遇而安,他们默默承受自己遭遇的一切并视为神的安排。如果你真像自己说的那么虔诚,你就该相信我们是你信仰的神送给你的救赎,你该听从我们;如果你不虔诚,那就该为自己打算,信仰一个更怜惜你的神!”
“但那也许……是妖魔的诱惑……”蒙顿干巴巴地辩了一句,紧咬着嘴唇,一语不发地朝王宫后的广场走去。
连念初忙推起轮椅跟在他身旁,边走边教育他:“你在犹豫什么?小学生都知道人人平等,你身为王子,这个国家未来的主人,为什么要跪在一群糟老头面前,承受他们的无理鞭打?现在命运的转折点就握在你手里,我这位真神降临在你面前,你是要放弃救赎接着过那样的日子,还是奋起抗争一次,证明命运从来不生儿子,每个人都是自己命运的主人?”
“什么乱七八糟的,哪儿有你们这么传教的……”蒙顿恨不能捂上耳朵,可又觉着这些话比叫他忍辱负重、不争不抢的教义顺耳得多,慢慢地就放缓了脚步,悄悄支起耳朵听他说话。
这一路上他们也遇到过不少侍女和仆人,那些人却像看不见背后这两个异教神,听不见他们渎神的言语似的,恭恭敬敬地给他行过礼就走,没有半分异样。他最初还担心他们会被那些侍者举报,后来经历这样的情况多了,也就明白那位白莲花神和他的同伴确实有神力,普通人无法看穿。于是他的神情动作也越发自然,沉稳地带着两个尾巴走到了王宫后的广场边。
之前在空中见到的飞艇已经落近了地面,广场里站满了人,自国王到大臣,无不穿着华丽到累赘的衣服等候在那里。那位鞭打了他半天的教宗和旁观的教士也站在人群最前列,也都穿着破麻布衣服,才让他这身沾着血的打扮不那么显眼。
飞艇激起的硬风从空中吹来,将他的长袍吹得猎猎作响。风声与蒸气机的轰响中,巨大的飞船落到地面,闪着黄铜色金属光泽的舱门打开,落下一队衣着整齐、精神奕奕的士兵。
士兵后面跟着一名顾盼生辉的俊美青年,身上佩着长管枪,胸前带着一排金制勋章,下来便向国王和教宗行礼,被国王亲切地拉住,直呼“我的孩子”。那位未婚妻萝拉小姐也站在国王身后,热切又矜持地看着他,跟看见蒙顿时那种像见了仇人的态度截然不同。
蒙顿没去迎接那个众星捧月的年轻人,而是凝视着沉重的飞艇,头也不回地朝那座舷梯走去:“那些人是回来享受荣誉的,而我会乘这艘飞艇去前线。战场那儿可没有精美的服饰、衣服,没有女人,更没有什么人人平等的漂亮话。那里只有战斗、服从,只有充满热水和煤炭的大型战斗机器,你们跟着我有什么用?”
连念初不疾不徐地跟在他身后,看着那架沉重粗犷的飞艇,想了想,认真地说:“至少能把里面的蒸汽机改造成煤炭发电机,把科技推进一百年吧。”
第85章
命运之子回宫,守在广场前等他的热闹人群也都跟着离开了。这艘飞艇前很快变得冷清清的,只有几名武装士兵巡视。蒙顿逆着人流而行,走到飞艇前说:“我来了,这就回温斯顿前线吧。”
守着舱门的几名士兵抬手行了个军礼,向左右分开,留出上艇的路。连念初推着岳青峰跟着要上去,却有两名士兵将枪杆在空中交抵,拦住他们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证件呢?”
蒙顿抿了抿唇,回身抓住枪杆,低声道:“这两位是我请来的顾问,明特郡的小贵族,身份由我来担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