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正南眯起眼,第一次真正动了怒:“你说的那些,可有一样是赋儿杀人的证据?”
春谨然仰起头:“靳梨云说她和夏侯赋在一起,又有什么证据!”
围观者们连倒抽气都不敢了,这不是摸老虎屁股,这他妈的是踹啊!
夏侯正南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春谨然,你大胆。”
春谨然豁出去了:“是庄主让在下查的。”
“你查得不好,就应该死。”
“如何不好?”
“没有铁证如山。”
“那我就继续查。”
“老夫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浪费了。”
“我记得庄主说的是破晓之前。”
“……”
“真对不住,在下的机会好像还剩下一点儿。”
子时已过,距离破晓,还有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说长不长,睡一觉就是睁眼闭眼的事,说短也不短,单单枯坐着简直度日如年。于是在靳夫人第一个打破沉默,以身体不适为由回房休息后,苦一师太也跟着退场,然后众掌门纷纷效仿,没一会儿,正厅便冷清下来,到最后原本不敢走的小门小派,也因为承受不了单独面对主位上那尊仿佛随时都会震怒的大佛的压力,靠墙跟儿偷偷溜走。最后,正堂里只剩下了夏侯父子。
“爹……”夏侯赋有些胆怯地唤了一声。
这一下终于让夏侯正南彻底爆发:“滚回房间去——”
夏侯赋原本就是想走的,被这么一吼,干脆连孩儿告退也省略,一溜烟就没了影。
偌大的正厅,只剩下一个忽然沉默了的老人,和七扭八歪的空椅。
几墙之隔的里屋,春谨然刚刚完成第二次勘察。
然后,他颓丧地坐到了地上。
没有任何新发现,这是他最后的机会,结果却让人失望。不,应该是绝望了。春谨然狠狠捏了一下自己的脸,真好,火辣辣的痛。等再过一个多时辰,估计连想疼都没机会了。
不知道正厅里的那些人在干嘛,春谨然靠着桌子腿,百无聊赖地想。大部分应该是喝茶看戏吧,多幸福,世上最快乐的事就是毫无负担地凑热闹。自己本来也行的,可惜,没选对路。后悔么?多少有一点吧。毕竟大好年华眼看就要急转直下了,弄得不好一命呜呼,弄得好了也得遁入空门,他的竹叶青女儿红黄酒汾酒桂花酿啊……此生无缘了,何其悲哉!
啪嗒。
一块小石子落到春谨然的脚边。
因为聂双的尸体一直放在房中,未免味道太难闻,所以窗户一直是开着通风的。显然,石子是被人从窗外丢进来的。
春谨然纳闷儿起身,慢慢走到窗边,刚想探头出去看,就听见头顶上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站着别动。”
春谨然很听话地目视前方一动不动,除了嘴:“我一直以为房顶上的地界归我。”
“还有心情开玩笑,看来是找到新证据了。”
“没有。”
“……”
“话说,正厅众目睽睽,你就这么溜过来没问题?”
“正厅已经没人了。”
“人呢?”
“漫漫长夜,当然是回房睡觉。”
“谁说的,我漫漫长夜就从来不睡。”
“因此天道轮回,那些被你骚扰过的冤魂集体报仇来了。”
“裴少侠,我是采花不是杀……呸,不对,我连采花都不是,我是访友,天地良心,冰清玉洁!”
“你再叫一次我名字,或者姓,我就走。”
“行行行,知道你谨慎,”说话间春谨然一直望着天边的明月,不知是不是盯得太久了,那圆盘上竟好似渐渐映出了某人的脸,连眼角眉梢的讨人厌都活灵活现,“所以一贯谨慎的你冒着被发现的危险过来找我,肯定是有很重要……慢着,”春谨然的眼睛亮了,“你是不是有线索要给我!”
“完全没有。”只闻其声不见其面的男人几乎是不假思索。
春谨然黑线,声音难掩失落:“那你到底来干嘛。”
趴在房顶上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送你一程。”
“……为什么是你?”春谨然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房上人似乎不太高兴:“那你希望是谁?”
春谨然垂下眼睛,原本就是压着的声音愈发变小,也愈发闷:“谁都行,就……别是朋友啊。”
裴宵衣条件反射就想回一句谁是你朋友,可此情此景,又觉得这话矫情,于是干脆省略,直接说重点:“逃跑不用朋友护送,难道还用仇人?你这思路太特别了。”
站在窗口的春谨然愣住:“逃跑?”
趴在屋顶的裴宵衣也愣住:“不然呢?”
春谨然:“我以为你是奉命来杀我……”
裴宵衣:“你是怎么以为出来的……”
春谨然:“你说要送我一程啊。”
裴宵衣:“就是送你一程啊。”
春谨然:“你下来,我们好好谈谈。”
第58章 夏侯山庄(十九)
裴宵衣当然没有下来,春谨然也只是那么一说。这种敏感时候,任何与他牵扯上关系的人都不会太好受,何况房顶上那人自己还有需要隐瞒的秘密,行事更要慎之又慎。
“说跑就跑,哪有那么容易啊,”春谨然几不可闻地叹息,“但还是要谢谢你。然后我也要向你道歉,我没想到你真的拿我当朋友了,还总在背后偷偷骂你腹诽你,虽然你这个人确实挺难相处,性格也古怪……算了不说了,总之从现在开始,咱俩就是兄弟!”
“你已经说得不少了……”裴宵衣有点后悔过来了。虽然面上看着淡然,但下定送春谨然一程的决心,在他这里其实算是破釜沉舟的。回头靳夫人问起来你刚才干嘛去了,他该怎么解释?护送途中被人撞见,他又要怎么撇清?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可他还是来了,就跟中邪了似的。结果人家还得一番挣扎之后才勉强接受,他究竟图啥啊!
“大裴。”
“……”呃,是幻觉吗,好像听见了某些诡异的东西。
“大裴。”下方窗口里的人又重复一遍,然后颇为满意,“以后我就这么叫你,显着亲。”
裴宵衣紧紧扒住房檐上的瓦片,陷入了是丢一片下去砸死对方还是干脆丢一把让对方灰飞烟灭的巨大挣扎。
“你以后就叫我谨然。”春少侠命名完别人,也没漏掉自己。
裴宵衣忍住胸膛中的鼓动,保持有风度的微笑:“为什么不是大春?”
春谨然:“不好听啊。”
裴宵衣:“那就小春。”
春谨然:“更难听,像你随从似的。”
裴宵衣:“小春子。”
春谨然:“就小春吧,挺好,真的。”
裴宵衣:“嗯,我也这么觉得,显着亲。”
春谨然:“……大裴。”
裴宵衣:“……干嘛,小春?”
春谨然:“我们的友谊会不会很短暂?”
裴宵衣:“一个半时辰以后,就有分晓了。”
春谨然:“我要是死了,咱俩的交情真就天长地久了。”
裴宵衣:“死不成呢。”
春谨然:“一天就得破裂八百回!”
患难里终于见了真情的二位少侠,在隔空互表心意后,总算开始谈正事——
“想好没,时间不等人,要跑就趁早,不然等会儿天一亮,就算夏侯正南想放你,那些看热闹的人也不会给你机会。”
“夏侯正南想放我?这怎么可能!我不光指认他儿子是凶手,还当众杠上他一点没给留面子。放我?把我挫骨扬灰还差不多。”
“算我求你,一点点,你就分一点点推断破案时的脑子在人情世故上,成吗?”
“……大裴,我不喜欢别人说我笨。”
“尤其那个人说得还没错的时候。”
“我恨你。”
春谨然忧伤地扁扁嘴,但同时,也明白了裴宵衣的意思。
他若是不走,破晓一到,凶手未知,他就是办案不力,夏侯正南当然可以处罚甚至说他就是凶手,然后杀人灭口。但这样的交代只能勉强撑过面子,玄妙派不会真的善罢甘休,众江湖客也心里明镜似的,他春谨然就是个替死鬼,大家当面不言,背地里却难免议论嘲讽;可他若是逃走,那就真成了畏罪潜逃,而且是在杀了聂双后又企图诬陷夏侯公子,简直罪上加罪,罪大恶极,夏侯正南要做的就是发布江湖追杀令,然后,或许就没有然后了。抓到他或者抓不到他,对于夏侯正南来讲是无所谓的,抓到了,皆大欢喜,抓不到,也已“尽心尽力”,苦一师太再说不出什么,江湖客们茶余饭后的议论焦点也只会是在春谨然,而非夏侯山庄。至于后半辈子只能在藏头缩尾中颠沛流离的春少侠,抱歉,不在夏侯老爷的考虑之列。
“你说,”春谨然忽然问,“我把头发剃光,还能好看吗?”
裴宵衣不明所以,但仍据实相告:“你该问的是还能不能看。”
春谨然莞尔,然后淡淡道:“我不跑。”
裴宵衣皱眉,并不认同这种摆明会送命的选择:“跑了就还有机会,不跑,你就是城门失火被殃及的一条死鱼。”
“我不是凶手。”春谨然说。
裴宵衣黑线:“我当然知道。”
“但我一定要抓到凶手。”
“……”
“不,是一定会。”
春谨然甩甩头,让乌七八糟的念头连同纠结成乱麻的线索、事件、证人等等都从脑袋里清空,然后做了几个深呼吸,让心情重新平静下来。
裴宵衣不再言语。他不认可春谨然的做法,却不可思议地感觉到了对方的决心。那不是顽固的坚持或者执着,而是另外一种更特别的信念,他说不出来那究竟是什么,只知道这信念让春谨然从里到外都散发出一种特质,清澈而温暖,柔软而坚定,让人情不自禁想靠近,想守护。
那些人肯定也是这样的感觉。脑袋里源源不断闪现的人影让裴宵衣深深皱眉——作保的青风、房书路、杭明俊,愿意带他入山庄的白浪,跟他一起查案的定尘,虽然没找到机会出声却肯定也愿意支持他的祈万贯,还有暗花楼里偷着跟他说了一句话的少年,好像叫戈十七。
采花贼?呵呵。这他妈是花魁!
窗内已经开始重新思考的春少侠完全没感受到屋顶上的波动,他的眼睛望着外面漆黑的夜,心神却沉浸在重捋事件脉络的专注里。聂双,靳梨云,夏侯赋。这个事件里,相关者只有三人。聂双已经死亡,夏侯赋对小院会面供认不讳,却对杀人矢口否认,然后靳梨云站出来,给夏侯赋做了时间证人。但夏侯赋的表情说明他对此是不知情的,不仅他,夏侯正南、苦一师太包括靳夫人,都不知情,也就是说作证是靳梨云的自作主张。她的证词让夏侯赋的处境化被动为主动,让自己的推断全然被推翻,简直就是一招制敌……所以,她也是现下困境的唯一突破口!
靳梨云的动机已经很清楚了,她喜欢夏侯赋,甚至可能因为这件事而让夏侯赋的婚事泡汤,转而对她负责。那么接下来需要弄清楚的事,她究竟在这件事中扮演什么角色。只是做了个伪证吗……
不。
春谨然忽地眯了下眼睛,自己最初被冤枉,第一时间站出来说最好还是二次勘验的人就是她!
那个时候已经开始布局了吗?
若真如此,她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够调查出夏侯赋,凭什么断定她就有机会在自己指认的时候挺身而出完成她计划的“美人救英雄”?
不是的,她并不能断定,她也在赌,所以当自己准备去找夏侯正南被她拦住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怀疑夏侯赋并且去小院查过的她,心急得近乎简单粗暴地抛出了全部——小院,夏侯赋,还有玉佩。现在想想,这线索也未免太丰富了。但同时这也表明,她当时就在现场!而且夏侯赋并不知情!因为当自己说出他和聂双对话的时候,当自己告诉他这是聂双的鬼魂告知的时候,夏侯赋是真的在害怕,若他知道现场还有靳梨云这第三人,那么第一反应就该是怀疑她泄密,而非惊恐!
所以,靳梨云在小院看完二人吵架之后,究竟做了什么?与夏侯赋汇合联手杀害聂双?不可能。若是如此夏侯赋早就与她串供,甚至可能会供出她。那就是……她是偷偷跟夏侯赋回了聂双房间,于暗处目睹了凶杀全过程。或者,如果夏侯赋说的是真的,争吵后他就从小院离开回了自己房间……那杀害聂双的很可能根本就是靳梨云!
明明盛夏,春谨然却觉出一阵寒意。
他不自觉抱紧胳膊,嗓子眼莫名发干。
“靳梨云……”他有些不敢相信地重复着这个名字,“会是她杀的吗……”
“谁,谁杀的?”房顶忽然传来询问。
春谨然猛地打了个激灵:“你怎么还没走?!”
“我为什么要走!”合着他默默相陪半天人家春神断根本没感觉到!
“我不是那个意思,”春谨然连忙解释,同时将本就低的声音压得更低,“这旁边都住着人呢,你待得越久,越容易被发现,而且你那边的两个女人也不是吃素的,若是找不着你,必然也会起疑心。”
“不够你操心的。”裴宵衣叹口气,难得耐心告知,“苦一师太跟那个玄妙小师妹根本没回房,一直在佛堂里念经呢,她们现在想睡也睡不着。至于我那边,娘亲和女儿要把屋顶吵翻了,没工夫搭理闲人的。”
“她们吵架了?”春谨然抓到重点,连忙问。
“吵得还很凶,”裴宵衣道,“女儿自作主张,也难怪。”
“她们不想和夏侯山庄联姻吗?”
“那倒不是。靳夫人是个控制欲很强的女人,容不得有事情在她的掌控之外,所以她生气的是靳梨云的擅自行动。可惜,什么娘什么女儿,娘可怕,女儿也不是省油的灯。”
“你谈论起她们,就像在谈论外人。”
“不然呢,你是让我感戴师恩,还是顾念同门之谊?”
“……抱歉。”
“没关系。其实就算她们没对我下毒,视我如几出,我好像也无法对她们产生什么深厚感情。人心是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何必在迟早会消散的东西上浪费时间。”
“……”
“你是不是又想说我有病?”
“为什么说又……啊,你听见了啊,就关窗户的时候?那你还没回答我,为啥一宿睡不着啊?”
“……”
因为大裴兄弟第二次拒绝回答了这个问题,所以小春神探决定让他为这个案子献计献策以作弥补——
“你说靳梨云有没有可能杀人?”
裴宵衣皱眉:“为何这么问?”
“很顺理成章啊,”春谨然讲解道,“你看,她先是挺身而出说最好二次勘察现场和尸体,然后在我一直守口如瓶的时候以为案件没有进展,直接找上我提供了夏侯赋在小院与聂双会面的完整对话、情景还有那块玉佩证据,最后当我一口咬定夏侯赋是凶手时,她又适时出现给对方做了时间证人。怎么看,这一连串的举动都是事先计划好的,一环扣一环,目的就是让我指认夏侯赋,她再出面将其救下,落下天大人情不说,还让全江湖都知道了她已经委身夏侯赋,若再往下走,怕就是要逼夏侯山庄给她个名分了。这么周密的局,难道是看见夏侯赋杀人后的临时起意吗?我不信。我总觉得她在更早的时候就计划……”
“慢着,”裴宵衣打断他,“你说小院的对话还有玉佩是她告诉你的?”
“对啊。”
“然后你就相信了?还当成了致命证据在夏侯正南面前侃侃而谈?”
“……”
“你这颗头里装的是草吗!!!”
“大裴,你声音太高了……”
“你这么傻的死多少回都不算多!”
“你再这样我就要单方面绝交了……”
“她不会亲手杀人的。”
“我都和你……呃,你刚刚说什么?”
裴宵衣重重呼出一口气,感觉没那么憋闷了,但又开始疲惫,也不知道是屋顶趴太久了还是跟某人对话太费内力:“我说,她不是那种会让自己手上沾血的人,从小到大,她但凡想除掉谁,都只会借刀杀人。”
“你的意思是这次也是?”
“如果你怀疑聂双的死和她有关,那就朝着这个方向想吧。”
“没有一丁点儿她亲自动手的可能?”
“如果你信我,那就是没有。”
春谨然抿紧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