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春谨然激动地想给丁若水一个拥抱,后者却先一步被人提溜起来。
“青风你干嘛——”
丁若水吓了一跳,不住地挣扎,却还是被青三公子薅到了一边。
“我还没给他上完药呢!”
青风按住丁神医的花拳绣腿:“那点小伤,自愈就行了。”
丁若水小脸皱成一团:“那我和他话也没说完啊!”
青风无奈叹口气:“说得够多了,再说下去就天下大同了。你还是给别人留点机会吧。”
青风口中的别人,正是裘洋。
丁若水被拎走的同时,裘洋已经坐到了原本丁神医的位置上,同春谨然面对面。
春谨然原本以为他要来找茬或者说些风凉话,可一见少年欲言又止的沉重表情,便知道自己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对不住,害你们闹翻了。”裘洋果然是来道歉的。
仅剩的对少年的一点埋怨也消失了,对方只是个导火索,没有他,还有别的原因,自己和裴宵衣迟早都会打这么一架的。思及此,春谨然的语气也缓和下来:“和你没关系,我俩积怨已深。”
裘洋疑惑地眨了一下眼睛,显然不能够理解春谨然的话:“他可是为你教训的我。”
春谨然闷闷道:“我知道。”
裘洋更迷茫了:“所以,是你单方面仇恨他?”
春谨然黑线,为什么经裘洋这么一讲,他好像就成了好赖不分的坏人。
“反正我早就想揍他一顿了,你不用想太多。”
“你俩谁揍谁啊?”
“……”
他果然还是讨厌这个小破孩!!!
临起身的时候,裘洋忽然别别扭扭地说了句:“总之我还是希望你们俩能和好啦……”
早就撒光邪火的春谨然被“和好”两个字打得心头一动,蓦地抬头,目光炯炯。
被凝视的少年几乎是连滚带爬逃走的——
“别指望我说合,我死也不会去找他说话!!!”
春谨然黑线,裴宵衣你这破人缘!
和好吗?当然想了。就像丁若水说的,他要真不想要这个朋友,干嘛顶着鞭子也非要往人家身边凑。这不就是放不下,才贱的么。
可刚兵戎相见,谁能没皮没脸转眼就和好。
而且衣服都被抽烂了……呸,这事没完!
春少侠的“没完”持续了很久。
如果非要给这个很久一个确切的时间段,大概是,一天。
彼时众人已经商议出方案,那就是继续靠双腿往洞穴里走。如果走得出洞穴,抵达雾栖大泽,自然是最好的,若走到最后发现没路了,只剩水路,那他们再不愿也必须放弃。同时众人所携带的干粮顶多再支持三天,所以大家给这个方案也定了时限,那就是“一天半”。一天半之内,要么走出洞穴,或者起码可以确认即将走出洞穴,要么不管走到哪里,都必须原路返回,用剩下的干粮支撑自己重见天日。
就这样,中原少侠们顺着暗河,走了整整一天。
洞穴里分不清早晚,大家也似乎忘记了还有睡觉这件事情,直到唯一不会武功的丁若水的体力到了极限,大家才在一处与暗河稍有些距离的略干燥的宽敞地停下,原地休息。
这其实也算是一处小洞穴,如果暗河算是洞穴的主干道,那这小洞穴便在它的分支上。这样的分支有很多,一路走来他们已经路过无数个,只是他们从未偏离暗河流向,更从未想过去探索这些,时间紧迫,没人会在这些不知藏着什么危险的地方浪费光阴。
不过对于休息者来讲,略微干燥的这里,却比暗河旁边舒适太多。
丁若水直接躺地上便睡着了,不消片刻,便轻微地打起鼾来。
春谨然有些心疼友人,早知这般辛苦,他断不会那么轻易便将人拉来。
裴宵衣仍坐在远离人群处,自那一役之后,他便从头到脚散发着“最好别来惹我”的气场,中原少侠们自顾尚且不暇,也就没人来挑战这刀山火海,魔洞冰窟。
但是春谨然绷不住了。
论武功,他甘拜下风,论冷战,他五体投地。
春谨然是一个直接明快的人,无论为人处世,交朋访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有什么话咱们摊开来,说好了继续处,说不好就相忘江湖,没那么多复杂的弯弯绕。可裴宵衣却正相反,春谨然甚至相信,如果自己不主动,那家伙能一辈子冷着脸。
所以挨鞭子的是他,疼的是他,到了这会儿,先低头的也只能是他。
用定尘的话讲,裴宵衣之于他,就像赤玉之于寒山历代掌门,度不过。
春谨然认命起身,一步一步靠近裴宵衣,脚下缓慢却坚定。
终于来到裴宵衣跟前,春谨然站定不再动,远处的微弱火光将他的影子笼罩在了男人的身上。
春谨然相信从他迈出第一步,这家伙就是知道的,可直到此时,男人才在阴影里微微抬起头,淡淡看着他的眼神里,透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明明是自己居高临下,可裴宵衣就是有本事让人产生压迫感。
春谨然一屁股坐下,强迫对方与自己面对面。
裴宵衣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怎么,身上不疼了,想再来一次?”
意料之中的凉意语气,却是意料之外的喑哑嗓音。
春谨然忽然就心软了,比刚才下定决心主动和好的时候,还要软。他想自己这辈子可能就要毁在这颗没骨气的心上。
“先动手是我不对。”春谨然的检讨开门见山。
裴宵衣怔住,显然没料到对方亮出来这么个第一招。
“但你也不能往死里抽我啊,”春谨然又咕哝一句,“与其被你抽死,好不如在暗河里淹死。”
这才是他熟悉的套路。
裴宵衣回过神,莫名安心起来,可面儿上看不出一点松动,话也依旧不中听:“我要真往死里抽,你现在就是一缕孤魂。”
春谨然瞪大眼睛,好不容易按下去的暴脾气刚想往上顶,可一瞄到裴宵衣嘴角的结痂,又他妈的没出息了。
得,他宰相肚子里能撑羊皮筏!
“那个,虽然说的晚了点,但是谢谢你把我从水里捞上来。”
春谨然这话吧,态度肯定是诚恳,但话里话外确实没有多少洋溢的感激之情。
但到了裴宵衣耳中,这简单的几个字就变成了一簇火苗,一路蔓延到胸膛,然后安营扎寨,暖了心底。
“还有裘洋那个,虽然我到现在也觉得你做得太过,但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替我出气。”
春谨然自顾自地说着,没敢看裴宵衣的脸。
裴宵衣很庆幸春谨然没看他,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表情。他只知道原本憋闷的心忽然敞亮了,原本对于那些所谓“蠢事”的百般后悔,忽然成了一阵青烟,刹那消失殆尽。在此之前,他从没想过自己的心情会因一个人的一句话,便说上天上天,说入地入地。
无法自控的感觉不太好。
但这一刻,例外。
迟迟没等来回应的春谨然,终于小心翼翼地抬眼,见男人仍要死不死的样子,带着委屈和哀怨的呼唤就出了口:“大裴……”
裴宵衣发誓,他绝对不喜欢这个称呼。
但这一刻,好吧,又例外了。
“还疼吗?”男人总算开口,虽然问题没头没脑,虽然语气无比生硬。
但春谨然就是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抓紧机会把袖子撸上去,将两条伤痕累累的胳膊递给男人看:“疼啊,疼死了,你自己瞅瞅,触目惊心!”
其实不撸袖子,那几条破布也遮不住伤痕,但肯定不如大片白花花上交错着红灿灿来得醒目。
裴宵衣知道这家伙故意的,但心里还是拧了一下。更郁闷的是当时太过生气,根本没心情去听对方的叫唤,亏大了。
春谨然看着男人脸上的表情不断变幻,吃不准苦肉计这招到底灵不灵,但机会千载难逢,过这村绝对就没这店了:“以后再有什么问题,咱对话解决,不动鞭子行不?”
裴宵衣抿了抿嘴唇,才道:“我是想忍,但确实忍不住,而且你有时候也真的很欠抽。”
春谨然黑线,语气有点着急,又有点无奈:“我知道我说话不中听?0 阋膊荒芩挡还揖陀梦淞Π桑惚孔熳旧嘤植皇俏业拇怼?br /> 裴宵衣眯起眼睛。
春谨然连忙闭嘴。
对视半晌,春谨然决定小小后退一步:“那这样,抽可以,但最多抽几下,然后我喊停,你就不能再动手了。”
裴宵衣不喜欢这个提议,但不经意间瞥到春谨然肿得像馒头似的手背,嘴巴便向中邪似的自动开合:“行。”
春谨然连忙乘胜追击:“口说无凭,你得给我个信物!以后我一拿出它来喊停,你就得收鞭子!”
裴宵衣皱眉,但看着对方亮晶晶的眼神,拒绝的话就像誓死不嫁人的姑娘,怎么拉拽都不出闺阁。
认命地叹口气,裴宵衣开始摸身上,然后在春谨然的满心期盼中,摸出个极小的绒布包。
“我身上除了九节鞭,只有这个。”
春谨然当然不想要九节鞭,故而迅速接过绒布包,在手掌心里打开。
本以为会是个铜钱元宝或者玉佩什么的,可层层厚绒布下,却是一枚精致小巧的铃铛。铃铛上穿着一根红线,春谨然捏住红线将铃铛提起,轻轻摇晃,声音清脆活泼。不过这铃铛太小了,声响有限,又包着层层厚绒布,难怪裴宵衣贴身放着,也没被人听见。
春谨然认真摇铃铛的傻样让裴宵衣眼里的冰冷彻底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浅得几乎察觉不到的笑意:“以后我再忍不住抽你,你就摇铃。”
春谨然将铃铛小心放回手掌,直觉这东西没那么简单:“你干嘛随身带着个娃娃铃铛。”
裴宵衣耸耸肩,轻描淡写:“我被卖到天然居的时候,浑身上下什么都没有,只手腕上带着这个破东西。他们管它叫长命百岁铃,这算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春谨然愣住:“你是被卖到天然居的?”
裴宵衣歪头:“你不是找祈万贯调查过我了么。”
春谨然囧,索性承认:“是调查过,但他只说你是四岁时被靳夫人收养的……”
裴宵衣淡淡笑了,也不介怀,只道:“那你不该给他付钱的。”
春谨然还想知道更多裴宵衣的事情,但显然男人并不愿意多谈,他也只得放弃,然后郑重地把铃铛包好,递给对方:“这个还给你。”
裴宵衣没接,只挑眉,无声询问。
春谨然真心解释:“这个太贵重了,感觉像你把命给我了似的……”
裴宵衣黑线:“你想太多了。还是说,你宁愿要鞭子?”
春谨然无语,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那么大的九节鞭,他随身带着?而且鞭子都拿过来了,还用啥信物啊,男人根本就没武器抽他了好吗!
“不用想太多,给你就拿着。”裴宵衣做了结语。
春谨然知道再推就矫情了,而且信物也是他主动问人讨的,遂把布包小心翼翼放入怀中,然后不放心似的,又叮嘱了一句:“那说好了,我只是帮你拿着,你什么时候想要了,随时可以要回去。随便用个别的什么信物换给我就行,砖头也行啊,你一抽我,我就拿砖头拍你,意思就是你不许抽了 ,可以停手了。”
裴宵衣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嘴角却是止不住上扬。
春谨然也跟着笑,他也不知道原因,但看着大裴开心,他就高兴。
气氛融洽美好,春谨然也就把一直想说的说了——
“裘洋也好,随便什么人也罢,没有谁的命是不重要的。”
裴宵衣没说话,眼神似懂非懂。
春谨然指着远处正递水给裘洋的白浪,让裴宵衣看。
裴宵衣难得听话地看了。
春谨然这才语重心长道:“大裴,你当我是朋友,关心我,我出事你会难过。同样有人关心裘洋,有人把裘洋当做很重要的人,有人会因为他死而难过。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在努力地活着,没有谁可以被随意剥夺生命,也没有谁有资格随意剥夺别人的生命。”
裴宵衣收回视线,重新看向春谨然:“如果我死了呢?”
男人眼底波澜不惊,语气也云淡风轻。
春谨然却回答得一字一句,无比郑重:“我会很难过。”
第76章 雾栖大泽(十五)
“他们聊完了吗?”
“好像没有。”
“但谈得貌似还不错。”
“希望是,我已经忍他们很久了。”
“谁不是啊,好好的同伴非要闹冷战,多别扭。”
“我想青三公子忍的不是这个。”
“定尘师父也是通透之人啊。”
“心在世外,人在世内,世人皆苦,我佛慈悲。”
“其实大师您每次说话,我们都是懂的少,不懂的多。”
“懂即是不懂,不懂即是懂,一切随缘,无须强求。”
“定尘师父,他俩我还能再忍忍,你我好像忍不了了……”
随着春谨然和裴宵衣的冷战结束,中原少侠们终于能静下心来,真正地休息片刻。
可大家又不敢休息太久,毕竟前不见光明,后不见入口,这种悬在中间的不踏实感比饥饿和疲惫更加折磨人。
于是小憩片刻后,夏侯赋便凑到了杭明哲身边。后者也只是眯着,听见有人靠近便快速睁开眼睛,待看清是来人,杭明哲笑靥如花:“夏侯公子,有事?”
夏侯赋神情凝重,也没了客套的心思,直截了当道:“算算时间,我感觉走了差不多一日了,也就是说如果接下来半日内我们走不出去,就要打道回府了。”
杭明哲不明白他的意思:“所以?”
夏侯赋直言不讳:“我感觉走不出去了。与其再熬半日,不如现在折返。”
杭明哲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笑容忽然玩味起来:“夏侯公子怕了?”
夏侯赋的脸色变得不大好,虽然他确实是怕了,但被一无是处的杭明哲这么直白地点出来,还是很不舒坦,话里也就带上了刺:“看来杭三少爷胸有成竹。”
“不知道,走着看看呗。”
杭明哲一副任尔东南西北风的无赖样。夏侯赋气结,却也无计可施。
两人的对话不长,却将好不容易进入梦乡的祈楼主吵了起来。结果祈楼主再睡不着,人家俩倒各自假寐去也。祈万贯郁闷,又觉得湿冷得难受,索性起身,准备四下走走驱除一下寒气。不料这一走,倒拐进另外一处狭长洞穴。
起初祈万贯只是好奇,也没多考虑,就想看看这只有一人宽的窄路到底通往何方。结果走着走着就到了尽头,说是尽头也不恰当,只是倒挂的石柱挡住了大半去路,只剩下一个狗洞似的空隙。祈万贯将火折子熄灭,放回怀里,然后一片漆黑中,弯腰凭感觉摸索着穿过障碍。
四周愈发寂静,连水珠落地的声响都几近消失。
祈万贯没敢轻举妄动,就维持着猫腰的姿势,屏息重新取出火折,然后刺啦一声引燃。
火光逐渐升起,也慢慢映亮了祈万贯的眼前。
“啊啊啊啊啊——”
自春谨然斩钉截铁表示如果裴宵衣死了他会很难过之后,裴少侠就处于一种很微妙的状态。春谨然不知该如何去形容,因为这种微妙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征,裴宵衣的表情仍是平静的,眼神仍是淡淡的,呼吸仍是舒缓的。但又好像有很多小的情绪火花藏在这平静里,淡淡里,舒缓里,春谨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
然后裴宵衣的手就抬了起来。
春谨然吓一跳,马上把刚放到怀里的东西摸出来,因动作太慌乱,铃铛从绒布里滑落到地上,发出叮当一声催响。
裴宵衣的手停在半空,脸色隐隐发黑。
春谨然这才后知后觉,裴宵衣的手摆明冲着自己过来,而非是去摸鞭子。
“误会,误会。呵,呵呵……”春谨然飞快把铃铛捡起来,重新包好放回身上,然后朝着大裴兄弟和他那仍在半空的手露出天真笑靥和雪白门牙,“来,你继续。”
其实春谨然并不知道裴宵衣到底想做什么,但横看竖看都不像是有杀伤力的事情,至多掐个脸或者敲一下头,最坏的也就是把最初那拳还回来,所以他决定放开心胸,坦然面对。
裴宵衣纹丝不动,但起伏的胸膛和额角的青筋暴露了他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