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判被踹得不疼,但心里委屈啊:“他们欺负我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挺身而出!”
丁若水双手叉腰:“你也没喊我啊,你喊我我也帮你出头!”
这理由没毛病,简直不能更充分。
郭判气结,但邪火确实也已经撒得差不多,毕竟咄咄逼人的是皇帝,出手伤他的是廖凯,眼前这个新派来的李昂,只能说命不好,上来就得先背锅。
“起来吧,我说了我不是你的将军,你自然也不用跪我。”
李昂总算动了,尽管跪地很久,但男人起身的动作依然干净利落。
郭判有些意外,揶揄道:“我还以为会听见‘如果你不跟我回京我就不起来’这种老掉牙的话呢。”
“有用吗?”李昂问得很认真。
郭判黑线,想都不用想:“没有。”
李昂露出见面后的第一个笑,很浅,却让他整个人的气质更加温润如玉:“我想也是。”
原本以为会在二里地外就看见夹道欢迎的热烈场面同时收获绵延不绝的称赞表扬的祈楼主,终于在失落中反应过来,他是被门口这位兄弟抢了风头。他认命,但总要死个明白吧:“哪位好心人能告诉我,这是什么情况?”
没人理会祈楼主的纠结。
但祈楼主的声音唤回了一个人的心神——
“祈万贯?!!!”
祈楼主很生气,心里咆哮着“难道我的存在感就这么薄弱吗”的怒吼,但满载而归是个荣誉,为了延续这份光荣,只能脸上继续保持友好微笑:“嗯,我回来了。”
已经迫不及待冲到祈万贯面前的春谨然,激动得声音几乎发颤:“袋子里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是。”祈万贯帮他拍板定案。
下个瞬间,春谨然几乎是扑到祈万贯身上的,手脚并用的拥抱,倾尽全力。
祈万贯给自己设想过很多种轰轰烈烈的死法,即便不能名垂青史,也要浓墨重彩,但“被箍死在男人怀里”显然不符合此标准。
“贤弟,可否……咳咳,先放开为兄。”
“嗯嗯!”春谨然连忙松开胳膊,同时还不忘招呼关键人物,“若水,若水,你快点过来看看!”
丁若水迟疑的视线在郭判和李昂之间转了几个来回,才转身,走过去查看麻袋中的树叶。
眼见三位友人已经聚成一堆,无暇再理自己,郭判总算松口气,低声对李昂道:“跟我来。”
小筑少侠们兵分两路,一路鉴叶制药,一路继续招安,如此这般,竟安稳度过了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后,郭判寻来,看见春谨然和祈万贯坐在裴宵衣床边,却不见丁若水。
“神医呢?”这阵子郭判都是这么呼唤丁若水,三分揶揄,七分好玩。
“煎药去了。”回答他的是祈万贯。
一动不动静静望着大裴兄弟的春谨然,仿佛已元神出窍。
“你真的带回了瑶蛮树叶?”说实话,郭判对祈万贯还真没什么信心。
但祈楼主很不喜欢这个问题,并用一声“哼”传递出自己不屑于回答的态度。
郭判也不再自讨没趣,他和祈万贯八字不合,还是少来往的好。
床榻上的裴宵衣面色苍白,多日来仅靠汤药维持,脸颊已消瘦,轮廓倒更分明,使得他即便在病榻之上,也依然显得难以亲近。
但郭判还是希望他能快些好起来。
对于裴宵衣,郭判谈不上喜欢,但也没有讨厌,可因缘际会,他与对方,或者说与春谨然、丁若水、祈万贯甚至是青风、白浪他们之间,有了?7 嗍斓幕帷=磺榛蛐碛猩钣星常痪洹芭笥选保堑5蒙系摹?br /> 没人喜欢自己的朋友一直躺在病榻之上。
尤其还有另一拨朋友围着他愁眉苦脸。
“他会醒过来的,神医别的不行,就医术还过得去。”郭判拍拍春谨然肩膀,似宽慰,也似鼓励。
春谨然这才发现郭判来了,抬头便问:“解决了?”
春谨然问得没头没脑,但郭判听得懂,故而只能苦笑:“哪那么容易。”若三言两语能够解决,他这些日子也不会如此狼狈。
“祈楼主,烦劳您帮我照看一会儿。”春谨然说着起身,对郭判道,“咱们换个地方聊。”
祈万贯目送二人出去,总觉得自己是惨遭抛弃了。毕竟……就现在裴宵衣这个样子,有什么可照看的啊!都这么躺了一个月了再继续躺上几个时辰对他来讲一点不难好吗!
春谨然将郭判带到了丁若水的房间。现在丁神医正在熬树叶,房间空空,正适合说悄悄话。
“祈万贯现在肯定抓耳挠腮想知道我俩要说啥。”春谨然听不见祈楼主的腹诽,但可以想象,所以玩笑两句,也算缓解一下郭判的情绪。
他看得出,自打李昂一来,本就心事重重的郭大侠彻底抑郁了。
郭判明白他的苦心:“多谢你帮我保密。”
“你可别太低估祈楼主,”春谨然实话实说,“前后一串联,用不了多久他就能想通。”
郭判苦笑:“那就让他慢慢想吧。”
友人的状态已从初见李昂时的暴躁变成了现下的无奈,这种微妙的转变让春谨然嗅到一丝不寻常:“他对你做什么了?”
郭判不解。
春谨然直言:“你动摇了。”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郭判叹口气,掏出一张叠好的纸拍到桌案上,继而向后瘫到椅子里,“那小子太阴险,武力没用,改怀柔了,真他妈的!”
敢骂皇帝的江湖客不少,但多半为显得自己豪放洒脱,勇猛无惧,能骂得像郭判这么真心实意的,恐怕没几个。
春谨然拿过那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打开,赫然是一副……画?
不怪春谨然迟疑,因那画风太过潦草,只勉强辨得出是两个人,一头虎,而且因为年代久远,保管不善,纸张已缺了一角,边缘也卷曲泛黄。
郭判见他打开了画,便将内情徐徐道来:“我父亲以前在朝廷当官,深得皇帝信任,而我和皇子们年纪又相仿,所以便被恩准,同皇子们一同习武。所有皇子中,那小子年纪最小,身体最弱,也最不受重视,所以总被其他皇子欺负。我这人打小就好路见不平,为了护着他,没少跟其他皇子对着干,更是不知道挨了我爹多少打。结果有一次,外邦进贡来一头白虎,威风凛凛,煞是好看,我听说之后,趁着习武的间隙也偷偷跑去看,哪知道运气这么背,那头老虎竟然鬼使神差地从笼子里跑了出来!我当时才多大啊,直接吓傻了,以为死定了,哪知道那小子忽然出现,就在老虎扑向我的时候,不知怎么就窜到了我前面,高举着刀,借着老虎扑过来的速度,几乎是没费吹灰之力就划开了老虎的肚子,从虎颈一路到底,最后开膛破肚的老虎压在我俩身上,鲜血滋得我俩满头满脸,他肩膀也被压得脱臼了,我一条腿也骨折了,最后是听见骚动赶过来的侍卫把我俩抬出来的。后来皇帝当然也知道了这件事,可他不仅没生气,还大大表扬了那小子一番,什么有魄力有胆识和自己年轻时候很像一类。应该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吧,皇帝终于注意到这个儿子了,他也确实争气,后来就一步步,真接了他爹的龙椅。”一口气说到这里,郭判顿住,好半天,才耸耸肩,“不过这些和我就没啥关系了,白虎那件事过后没两年,我爹就被人诬陷,皇帝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判了个满门抄斩。满门,哈,皇帝上嘴唇一碰下嘴唇,郭家上下九十八口,除了我侥幸逃脱,无一活命!现在倒好,说一句对不住,弄一个假模假式的平反昭雪,就想让我继续为他们家的天下卖命,凭什么!”
春谨然一直安静听着,尽管心中有疑问,也没有出声打断。他知道郭判需要这样一个发泄的机会,这些事情压得他太久,只要开了口,必然要全部释放出来才能好受。
直到此刻:“皇……那小子给你封了个肃远将军,是想让你替他干什么?”
郭判:“肃清西北,平定边境。”
虽不在庙堂,可春谨然也多少听过一些西北外族侵入边境村镇烧杀抢掠的事。但他想不通的是:“朝廷那么多人才,为何偏要千里迢迢来找你这个不情愿的?”
“人才多没用,都是争皇位的时候各个皇子扶植的自己人,这对于龙椅还没坐稳的新皇帝来讲,除之尚且不及,怎能去用。所以不怕不情愿,信得过就行。”郭判将庙堂之事看得越透,越是想要嘲讽。
春谨然听到这里,才终于明白全部:“所以他先是派人抓你回去,见确实不成,又换了李昂来动之以情,甚至不惜旧事重提?”
郭判重重叹口气,满是无奈:“救命之恩哪。”
春谨然皱眉:“可报恩的方式有很多种。再说哪有人逼着别人报恩的,还故意画这么丑的提醒胁迫图!”
郭判:“这是我当年画的,表达感激之情。”
春谨然:“……”
第92章 血色天然(十)
是春谨然先发现丁若水的。
发现的时候,丁神医就那么靠在门边,一脸平静,若有所思。
“都听见了?”春谨然问。
丁若水点点头。
郭判有些狼狈,他不是一个喜欢讲自己事情的人,总觉得藏在心里的事情一旦摊开,人就像没穿衣服站在光天化日里一样。结果现在还非自愿地被迫增加了一个围观者。
“你来怎么也不出个声!”一狼狈,郭大侠的语气就不自觉变冲。
丁若水歪头瞥他:“你俩躲在我房间嘀嘀咕咕,事先知会了?”
丁神医不是一个喜欢口舌之争的人,但面对郭大侠时,就会意外地伶牙俐齿,对付春少侠有难度,碾压郭大侠没问题。
郭判被堵得哑口无言,只能坐在那里生闷气。
春谨然已经见怪不怪,这俩人要是有一天没掐,那才真叫出事了。
“药已经煎好了。”丁若水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春谨然腾地站起来,四下张望,难掩激动:“哪儿呢,快给我!”
丁神医耸耸肩:“我端过去的时候看你不在,就交给祈楼主了。他说包他身上,保证喂得滴水不漏。”
春谨然黑线,这都他娘的什么形容词,再说了,谁用他喂啊!!
“郭兄你稍等一会儿哈,我去去就来!”匆忙撂下话的春少侠如一阵风,消失在了门口。
丁若水和郭判面面相觑。
前者先发了言:“他不会回来了。”
后者悲凉叹息:“我知道。”
丁若水走进自己房间,坐到春谨然之前的位置,好整以暇地看郭判。
郭判被他看得心里没底,粗着嗓子问:“干嘛?”
“肃远将军,”丁若水忽然玩味似的念了一遍这封号,末了清浅一笑,“挺适合你的。”
自打二人的相处方式变得“热情洋溢”,郭判便很少从丁若水这里收到笑容了,故而乍见到后者对自己笑,竟有片刻的享受。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觉得我应该去当这个什么狗屁将军?为朝廷卖命?”
“你想听我的看法吗?”丁若水问他,态度严肃而认真。
郭判也正色起来,思索后,点了头。
丁若水沉吟起来,似乎在想如何起头。良久,郭判才听见他问:“还记得阿瓦吗?”
当然记得,那是西南之行时因误会与他们起冲突的当地部族青年,大家不打不相识,到分别时已经算是朋友。
郭判点了下头。
丁若水继续问:“那你还记得阿瓦掉进深沟里的时候,关于是否要救他,大家的意见都是什么?”
郭判囧,这个更记得了,因为他当时也在沟里好吗!
“你说是人就要救;我说坏人不用旧;裴宵衣那王八蛋说谁都不用救……哦对,还有挂树上的杭老三,嚷嚷着先救他。”
“为何?”
“这有什么为何的。你烂好人,我善恶分明,裴宵衣混蛋一个,杭老三……算了,那小子怪怪的,不提他。”
“你准备什么时候刮胡子?”
“嗯?”神医的思绪太跳跃,郭判有点跟不上。
丁若水耐心地重复一遍:“你准备什么时候刮胡子?”
郭判皱眉:“我不是说过了么,荡尽世间不平,待这天底下再没不平之事。”
丁若水:“外族侵我边境,对于边境百姓来说,算不平之事吗?”
郭判:“……”
“这就是我的看法。”丁若水语气很和缓,但在和缓深处,有着不易察觉的坚定,“人活在世,都有自己的道。不论善恶只救性命,是我的道;不畏强权荡尽不平,是你的道;不计后果追寻真相,是谨然的道;敬而远之明哲保身,是裴宵衣的道。一个人若想活得明白,活得充实,就必须清楚自己的道,并循着它前行。道可以换,比如恶人变好人,懦夫变勇士,但道不能乱。最怕的是忘了前道,又寻不清楚后道,最后在迷惘和浑浑噩噩里,虚度一生。”
郭判静静听着,面色看似很平静,然内心已波澜起伏。
他承认丁若水是神医 ,但在品性上,只当对方是个烂好人。毕竟好人坏人一锅炖比善恶分明要简单多了,还能落得个妙手仁心的好名,何必非要费心去惩恶扬善。却原来,对方不是不分,只是不愿分,对方的道是悬壶济世,不是悬壶济善。所以任凭旁人如何嘲讽调侃,对方都从未动摇。
“你想换道吗?”耳边忽然传来这样的问题。
郭判不假思索便摇了头。
丁若水疑惑:“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难道拯救千万百姓还比不上抓几个江湖恶人?”
“当然不是,我只是……”郭判沉吟半天,才恨恨道,“我只是不想替朝廷卖命!他们家的天下,他坐得住就坐,坐不住就退。呵,杀人的时候干净利落,用人的时候就随便封个什么名号,就觉得别人得感恩戴德,这算盘打得未免太精了。”
“好。”丁若水不再劝,起身开始往外走。
郭判连忙出声:“哎你干嘛去?”
丁若水理所当然道:“看裴宵衣啊,还不知道那药有没有效呢。”
郭判黑线:“那我呢,你就不管了?”
丁若水愣住:“不都聊完了吗?”
郭判蒙圈:“聊完了?聊出啥了?我咋不知道?”
丁若水叹口气:“你觉得天下是他的,我觉得天下是所有人的,咱俩起根上就不一样,所以我的看法对你不适用,你坚持你自己的就好。”
郭判眯起眼睛,企图从丁若水的脸上发现嘲讽或者揶揄,但是没有,一丝都没有。对方神色自然,无半点置气或玩笑之意。郭判忽然明白过来,这就是丁若水,就像即便裴宵衣淡然冷漠的道与他治病救人的道完全不容,他也不会硬逼着对方去改,哪怕自己再看不惯。
天下不是皇帝的,而是所有人的吗?
是他郭判的,是他丁若水的,是边境百姓的,是中原武林的,也是京城庙堂的。
肃远将军,肃的是外敌,保的是家国。
“若水——若水——”
裴宵衣所在的房间传出了春谨然的高声呼喊,分不清是激动还是焦急。
丁若水不再耽搁,连忙快步去往那边。
郭判也一震,知道肯定裴宵衣那边出事了,赶紧跟了上去。
裴宵衣的房间这会儿已经满是汤药的气味,药碗被随手放在床边,已经见了底。祈万贯躲在房间一角,春谨然则守在门口,远远看见丁若水便一个箭步窜了过去,拉起丁若水的袖子就往屋里跑:“快快,他耳朵里有东西在动!”
他,自然是指裴宵衣。
丁若水心下诧异,他以为至少也要两到三日,解药才会起效,现在看来,怕是不用等那么久了。
见到丁若水进门,祈万贯也赶忙迎上来:“神医你快看看吧,那是什么鬼东西,吓死人啊!”
丁若水心中有数,镇定吩咐道:“烦劳楼主去药室取一个带盖空陶罐,还有剩下的瑶蛮树叶。”
祈万贯喜欢这个可以让他名正言顺离开屋子的任务,咻一声消失。
丁若水走到床榻跟前,裴宵衣仍躺在那里,与前几日没有太大不同。但眉宇间不复往日平静,而是挤成了一个川字,表达着主人身体的不适。
“就这里!”春谨然蹲下来,指着裴宵衣的左耳给丁若水看。
丁若水也蹲下来,凑过去,果见裴宵衣的耳道里有东西在蠕动,但动归动,却怎么都不肯冒头出来。
“这就是蛊虫。”丁若水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