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我已经想好了,这学我是不准备继续上了。这个村子里,能读到高中的,也就寥寥几个人。原本我就没打算上大学,如今不过是提前了一年退学。”陈扬淡淡地说道。
赵娟看着陈扬,看着他平静的表情。仅仅两个星期的时间,陈扬却像是突然间长大了十岁。
穷人孩子早当家。这句话亘古不变。
赵娟深知家里的经济条件,这次陈实宾出事,若不是上次陈扬给了她言蹊家的三千块钱,他们家都没有多余的钱来给陈实宾办后事。
陈扬的成绩很好,以他现在的成绩,考上重点大学绰绰有余。赵娟曾经也想过陈扬高中毕业上大学,以后找一份好工作扬眉吐气。
但上天给了他们如此沉重一击,他们还没来得及朝梦想迈开第一步,就被血淋淋的现实打了回来。
陈扬退学了,跟这个村子里大部分的少年一样,连大学的门都没进去,就早早地回家干活赚钱。
言蹊还不知道陈扬已经不去上学这事,见陈扬每天都在家里干活,心里又是高兴又是疑惑,拉着陈扬问道:“哥哥,你们学校又放假了吗?”
陈扬眼神暗了下来,摇了摇头,说道:“不是,哥哥不去上学了。”
言蹊不懂,追着问道:“为什么啊?”
陈扬没有回答他,拿起锄头往农田走去。
言蹊迈着双腿小跑着跟在他的身后,他能感觉出来陈扬的情绪很低落。自从陈实宾去世后,陈扬就不爱说话了,每天都沉着脸寡言少语。
言蹊跟着陈扬来到农地,看着陈扬拿着锄头弯腰刨地。
他帮不上忙,就坐在地埂上,双手托腮看着陈扬。
日头上来,看到陈扬额上出了汗,言蹊拿起水杯走到地里,拧开盖子掂着脚努力递到陈扬面前,说道:“哥哥,喝水。”
陈扬抬起头,看到言蹊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自己。
彼时阳光正好,陈扬清楚地看到言蹊的眼里倒映着他的身影。
突然间,陈扬蓄积在心里的难受劲就这样散了开来,就像水面上扔了一颗石子,荡起一圈圈涟绮。
涟漪一层一层往外漾开,风一吹,就消失了。
这段时间沉在心中的积郁,在言蹊带着期盼的眼神下,竟就这样慢慢地散开,一点一点地消失在阳光里。
他的爸爸没了,但他还有妈妈,还有言蹊,生活还在继续。
陈扬抬手擦了擦言蹊额上的汗珠,接过水杯喝了口水,然后将水杯递给言蹊,说道:“谢谢小蹊。”
言蹊双手抱着水杯,颠颠地跑到田埂上,把水杯放好,然后又跑过来,说道:“哥哥,我可以帮你做什么吗?”
“不用,你在田埂上坐着就好,要是觉得闷,就到一旁去玩玩。不要离得太远就行。”
言蹊摇头,说道:“我想帮哥哥做事。”
陈扬摇摇头,弯着腰刨地。
过了一会儿,陈扬觉得有点不对劲,他让言蹊去一旁玩,但言蹊似乎动都没动过。
陈扬抬头,惊讶地发现言蹊还站在刚才的地方,眼里雾气蒙蒙,仿佛一眨眼,那层雾气就能凝结成水珠落下来。
“小蹊,怎么哭了?”陈扬讶异。
言蹊抬手抹了抹眼睛,哽咽道:“哥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和赵姨要把我送走吗?”
陈扬微怔。
他想起了他从学校回来那天,看到赵娟按着言蹊用木棍抽打他,口中骂着他说他是瘟神,要他赶紧滚。
当时言蹊身上留下了很多条被木棍打过的痕迹,通红通红的,映在他白嫩的肌肤上,格外刺眼。
那时家中一片混乱,陈扬既要忙着陈实宾的后事,又要安抚赵娟,他自己心中也万分悲痛,就没有时间去顾及言蹊的心情。
但这时,他看到言蹊红着眼睛问他是不是不要他了,陈扬才发现,这段时间以来,言蹊一直很不安。
这个只有六岁的孩子,被妈妈抛弃,好不容易在他家安定下来,却又遭遇了这种事情,陈扬可以想象的到,言蹊心里有多么惊慌失措。
被赵娟打得全身火辣辣地疼的时候,他咬着牙愣是没有哭出声,就是害怕一旦哭泣,会被赵娟更加讨厌。
他在努力学着让赵娟接受他,原本已经差不多了,却没想到突发意外。
陈扬看着这个丁点大的孩子,心里涌上难以言说的心疼。
从小就失去了父亲,母亲又抛弃了他,换做一般的孩子,早就哭天抢地无法生活了。
但言蹊只在最初的几天默默流泪,后来连哭都不怎么哭了,只有做梦时梦到妈妈,才会在梦里哭出声。
他学着洗衣服,学着捡破烂去卖,学着帮赵娟晒谷子收谷子,学着在傍晚的时候把家里养的鸡鸭赶回家。在被赵娟嫌弃的时候,默默地站在一旁不吭声。
甚至挨打的时候,都不哭一声。
陈扬放下锄头,抬手抱住他,摸着他的头发,柔声说道:“不会的,你是我的弟弟啊,哥哥永远都不会不要你。”
言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就像是把这些天的害怕一下子都哭了出来,哭到后面都打嗝了。
陈扬给他喝了一大口水止住打嗝,拍着他的背,说道:“你要是想帮哥哥做事,那就帮忙分一下豆子。”
言蹊用力点头,拿着装着豆子的袋子,按着陈扬教他的,一个浅坑放三颗,一颗一颗地数着,保证每个坑里都有三颗豆子。
一上午的时间,两人就把这块地种上了豆子。陈扬拉着言蹊在旁边田埂坐下,见他小脸上都是汗珠,拿衣服给他擦了擦,说道:“累不累?”
言蹊摇头:“不累。”
能帮陈扬做事,言蹊很开心。他觉得如果他能帮家里做事的话,赵姨就不会那么讨厌他了。
他就可以一直跟着陈扬哥哥待在家里。
这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陈扬给言蹊换衣服,看到他身上那些被木棍抽打的痕迹还没有彻底消失。
这些痕迹已经1 从当初的通红变成了淤青,庆幸的是,这些淤青总算不再跟当初那样红的刺眼。
陈扬轻抚着言蹊身上被打的淤青,问道:“还疼吗?”
言蹊摇头,说道:“不疼了。”
陈扬给他穿上干净的衣服,愧疚道:“小蹊,对不起,这几天是哥哥不好,以后不会这样了。”
言蹊用力摇头,说道:“哥哥,你很好!”
陈扬勉强笑了笑,拉着他爬上床,两人躺好后,陈扬伸手将他抱进怀里,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顶。
言蹊安心地闭上眼睛,他感觉得到,那个熟悉的哥哥又回来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下去,赵娟自陈实宾没了后,精神状态大不如前,脾气也更糟糕了,但好在她的身体没什么问题。
陈扬带着言蹊干活,田地里没事的时候,他们就去山上打野味,然后到集市上叫卖。
生活虽然过得很艰苦,但总算不至于崩塌。
转眼间就到了年关。
言蹊以前一年中最喜欢的时间就是过年,过年的时候,妈妈会做很多好吃的东西,会带他去买新衣服,还会给他买几样小玩具。
今年,眼看着周围的小孩子们都穿上了新衣服,言蹊心里说不羡慕自然是假的,但他最多就是看到穿了新衣服的小孩子时会多看一两眼,嘴上一点都没有说什么。
他已经懂得了,他和这些孩子的不同。
他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陈扬哥哥对他很好,所以他必须要学会更懂事,他想让陈扬哥哥觉得当初收养他并没有错的太离谱。
对于小小的言蹊来说,现在每天能有饭吃有衣服穿就已经很满足了。
“小蹊,过来。”
言蹊正坐在门口低着头玩自己的手指头,听到陈扬在喊他。
言蹊站起来小跑过去:“哥哥,要出去干活了吗?”
陈扬摇摇头,见他屁股上坐了一层泥,弯下腰把这些泥拍掉,说道:“今天要把糯米送去打年糕,刚好可以赶上明天的集市,到时候把年糕拉出去卖了,顺便买点年货回来。”
言蹊很喜欢吃年糕,尤其是刚刚出炉的年糕,白白的,软软的,闻着有一股浓浓的糯米香,让人食欲大开。
陈扬借了一辆三轮车,拉了两大桶糯米,一小桶大米,然后搬了个小板凳放在三轮车上,抱着言蹊坐上去。
言蹊还是第一次坐三轮车,坐在小板凳上很是新奇。
陈扬踩着三轮车,让他坐稳了,言蹊大声应了声,双手扶着身旁的大桶。
花了半个多小时,来到隔壁村子。这里有一家专门打年糕的农户,早些年花了些钱置办了两台打年糕的机器,每到过年这几天,附近村子里的人都会拉着米来他家打年糕。
陈扬到的时候还算早的,只有几户人家在这边。他把言蹊抱下来,然后拉着米望里面走进去。
言蹊小跑着跟在他身旁,看着有人拉着打好的年糕出来,白白软软的年糕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大桶里,馋的言蹊舔了舔嘴巴,把口水往回咽。
“哟,这是谁家的孩子,长得这么讨人喜欢。”这家主人是个中年男子,帮陈扬把盛放糯米和大米的桶搬下来,见到言蹊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们,见他长得着实可爱,忍不住笑着打趣道。
言蹊往陈扬身旁挪了挪,说道:“叔叔早上好,我叫言蹊,今年六岁,跟哥哥过来打年糕。”
中年男子大笑两声,抬起手摸了摸言蹊的脑袋,从口袋里掏出两块水果糖,说道:“诺,拿去吃。”
言蹊把手板在身后,眼睛往陈扬那边看去。
中年男子一愣,随后笑道:“小伙子,你家弟弟真懂事。”
陈扬见言蹊这乖巧的模样,也忍不住笑了出声,他摸摸言蹊的脸,说道:“还不谢谢叔叔。”
言蹊这才把手伸出来,接过中年男子手中的糖,奶声奶气地说道:“谢谢叔叔。”
☆、第07章
等到打好年糕,已经下午了。
陈扬拉着叠的整整齐齐的年糕出来,言蹊闻着浓郁的糯米香,抽着鼻子深深地吸了口气。
陈扬笑了笑,拿出一条年糕给他,说道:“拿在手上玩吧,不过不要吃,等回家哥哥做汤年糕加个溏心鸡蛋给你吃。”
言蹊开心地欢呼一声,拿着年糕放在鼻子下使劲闻了闻,然后将这条年糕翻过来覆过去地揉捏。
刚出炉的年糕还有点温热,特别柔软,捏起来很有意思,言蹊抱着这条年糕玩了一路,一直到家里。
到了家里,陈扬把年糕放好,然后给言蹊做汤年糕。
言蹊掂着脚站在炉灶旁,眼巴巴地看着大锅里面的年糕,陈扬敲了敲他的头,说道:“去洗洗手,别把口水流到锅里了。”
言蹊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跑出去接了桶水洗了手。
总算等到汤年糕出锅,陈扬给他盛了一大碗,年糕上面盖了一个煎的外焦里嫩的荷包蛋,分外诱人。
言蹊拿起筷子夹了块年糕飞快地放进嘴巴里。
“呼……”好烫!
陈扬:“吃慢点,烫到舌头就吃不出味道了。”
言蹊吃了两口后,发现陈扬的碗里面没有荷包蛋。
言蹊夹起荷包蛋要给陈扬:“哥哥吃。”
陈扬笑着摇摇头,说道:“小蹊正在长身体,要多吃点鸡蛋才能长得快。”
“可是哥哥你已经很久没有吃过鸡蛋了。”言蹊记得很清楚,家里几只老母鸡生的鸡蛋,赵姨都会拿出去卖。这几天快过年了,赵姨忙着打扫家里,没有时间出去卖鸡蛋,才存了十来个鸡蛋。
“哥哥已经长大了,不用吃鸡蛋了。”陈扬说道,“等你长的跟哥哥这么高,也可以不用吃鸡蛋。”
“我什么时候能长的跟哥哥一样高?”
“很快。”
言蹊默默地吃鸡蛋,他在想,说不定明天一觉醒来,他就长得跟哥哥一样高大了!
第二天,言蹊醒过来,自然,他还是一枚小豆丁。
陈扬今天很早就起来了,言蹊醒过来的时候,陈扬已经把今天要拿出去卖的东西都准备好了,走进房间见言蹊坐在床上发呆。
陈扬走过来,把他的衣服拿来放在床上,见他揉着眼睛呆呆的样子,脑袋上的头发睡得有几根呆毛竖起来,整个人看上去傻乎乎的。
“在想什么呢?”陈扬捏了把他的脸蛋,问道。
言蹊不太开心,说道:“我昨晚做梦梦到跟哥哥一样高了。”
陈扬:“……”
吃过早饭,陈扬带着言蹊往城镇那边赶去。
这时天色尚早,路上赶路的行人都是拿着村子这边自家产的东西去城镇里卖。
言蹊依旧坐在三轮车后面,看着陈扬踩着三轮车。
“小蹊,要是困了可以趴在桶盖上睡一下。”陈扬说道。
言蹊摇摇头,想起来陈扬背对着他看不见,便说道:“哥哥,我不困。”
陈扬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睁着大眼睛精神十足的样子,便放下心,说道:“年糕的桶里我放了一袋水果糖,你拿出来吃。”
言蹊闻言眼睛一亮,掀开桶盖,果然看到一包水果硬糖!
他开心地叫道:“哥哥,你真好!”
陈扬笑了笑,脚下踩得越发卖力几分。
两人来到镇上,天色已经大亮,集市上的人也慢慢多了起来,陈扬找了个好位子,把年糕和其他干货摆好,让言蹊坐在小板凳上,他自己则站着。
一路上吹着风,言蹊的脸蛋冻得有些红。陈扬见状,抬手捂住他的脸蛋,等感觉到掌心下的肌肤温暖了起来,才把手拿开。
言蹊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眼睛却好奇地四处打量着。
这边镇上很热闹,跟陈家村相比,就像是两个世界。
这里的人穿的也比陈家村的人讲究,刚才过去了几个小孩,言蹊看到他们身上穿的是带毛领的蓬蓬的棉服,脖子上还围了围巾,看起来很暖和。
言蹊的手不由地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服。
这还是去年妈妈给他买的,穿在身上其实已经有点短了。陈扬担心他会冷,给他穿了三件毛衣,抬手都觉得有点难。
言蹊看了一会儿小孩子身上崭新的棉服,便移开了眼睛,看向对面街道上那个卖糖葫芦的小贩。
红红的糖葫芦,酸酸甜甜的,言蹊舔了舔嘴巴,天人交战了很久,才颇舍不得地移开了视线。
他想起口袋里还有半袋水果糖,便拿了一颗出来,拉着陈扬的手晃了晃,说道:“哥哥,吃糖。”
陈扬摸了摸他的脑袋,说道:“哥哥不吃。”
言蹊眨了眨眼,说道:“很好吃的,很甜,哥哥你吃一个。”
陈扬接过水果糖,撕开包装纸,然后递到言蹊的面前。
言蹊很自然地张开嘴巴,陈扬笑着把糖放进他的嘴里,说道:“哥哥是大人了,不吃糖果了。”
言蹊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显然,在六岁的小豆丁心里,是不懂为何大人就不吃糖果了。
集市上卖年糕的不少人,但陈扬家的年糕又白又有劲道,在集市上很受欢迎。
半个多小时后,年糕就卖了一大半出去。
言蹊高兴地把硬糖嚼完,学着旁边小摊主那样吆喝道:“卖年糕,又白又软的年糕……”
他的声音带着小孩子特有的软糯,吆喝起来奶声奶气的,听得两旁的人忍俊不禁。
“陈扬?!”
清脆的女声,在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显得格外好听。
言蹊好奇地看过去,见到一位个子高挑穿着红色棉衣的少女走过来。
少女穿过人群快步走过来,神情有些激动,说道:“陈扬,你怎么会在这儿?!”
陈扬没有说话,正好有人过来买年糕,陈扬给他称好年糕,用袋子装起来递给他。
“你在卖年糕?!”少女不敢置信地看着陈扬,声音大了几分,说道,“你退学难道就是为了卖年糕吗?!”
少女是陈扬的高中同学,也是同桌,名唤赵欣,陈扬在学校的时候,成绩优异,经常给赵欣讲解题目。赵欣一直都很佩服陈扬,虽然陈扬少言寡语,但他身上有一种同龄男生都缺少的成熟与沉稳,感觉他的行事处处透着稳重,让人特别安心。
然而,陈扬退学了。
赵欣刚开始是不相信的,她觉得陈扬成绩那么好,一定能考一所很好的大学,如今就只剩下半年多时间就高考了,为何会偏偏在这个时候退学。
她去找班主任打听消息,然而班主任只告诉她,这是陈扬自己的意愿。
见陈扬不说话,赵欣突然觉得有些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