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林萧,仿佛永远不舍得生他的气,哪怕知道他心里存着一个人也固执地想陪他忘记那个人再取而代之他的心。
什么叫在一起?双方心里都有彼此,这样的在一起才是在一起。有的人在一起永远只是形似在一起,走在一起连影子都生分地划出楚河汉界。
林萧认为他和何高文从未在一起过,虽然谈了快一年。
颜如玉人如其名,她眨着泪眼问:“爸爸怎么还不醒?……我妈就不让他出这趟差,可是他说你的首次演讲他不放心啊……”说着又哭了出来。
林萧七窍玲珑心,哪能不知道颜如玉为什么这么说,还特地提到“不放心你的首次演讲”,他安慰地拍了拍颜如玉的肩膀:“老师人这么好,现在医学昌明,没事的。”
颜如玉抱住了他,力气大得林萧喘不过气。林萧没推开她,此刻他能感觉到抱他的女孩是抱着“这个人我不愿撒手”的意念和决心。他暗自长叹,举目医院走廊上挂着的书法作品,一张写着“平生有亲爱”的书法撞进他眼帘,那是孟郊的《感怀》诗。心里不愿意承认的事实被那一句诗触动了,于是他又认命地苦笑,心里艰难地下了一个决定。
平生平生,人这一辈子能有多长?久一点是□□十岁,短一点是四十而立,真正和爱人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又有多少?晚上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睡同一张床,不劳累了可以说几句话,有兴致了可以温存一番,第二天各自忙碌去了。说是一起生活又有各自的生活。
何高文在周一的清晨又是早早到了办公室——事实上他工作从不看日期,平时哪怕是周末也来公司逛一圈,昨天只是因为答应了林萧把时间给他,所以周一才一大早到了公司。
周助理很有眼色地递上冲好的咖啡,交给他一份总公司盖章寄来的策划方案,说是接了一个明星生日会的策划案,对方这段时间会在K城,所以这份策划就落在分公司。
“给策划部,流程你都忘了吗。”何高文把公文包放下,端起桌角的咖啡喝。
以前他是不肯喝这些东西,高压的工作强度之下他起初很不适应,靠咖啡和抽烟提神,是这三年养成的习惯。
周助理没走,也没拿走那份策划,杵在那嗫嚅半晌:“总公司交代,这位大明星必须重视,得由咱公司骨干亲自负责,主持会议……”
何高文皮笑肉不笑问:“谁这么大明星,我看看吧。”
说着那句话时,咖啡杯沿碰着唇边,他漫不经心地翻开第一页看见了名字,全部的动作在那一秒冻住了,嘴角的笑就僵在那里,化不开,敲不破。
“何总监?何总监?——哦,我想说要是没其他事我先下去整理早会的资料,您先看着。”
何高文低着头,他的双眼被那杯咖啡遮挡,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个低沉的应声,周助理缓慢地用鼻孔出气,脚尖踮地飞快地奔出了办公室。
“我和你们说,我们的总监大人不知道吃错了什么,刚才好、可、怕,我以为我会被他吃、掉、啊!”周助理一逃出去就和底下人说,“今天都机灵点,别乱讲话!”交代完这才踩着高跟鞋“哒哒”地转去其他部门。
周助理一走,几个女同事叽叽喳喳:“听说这次委托人是沈泽公司哦?”
“消息准确吗?以咱们何总监对沈泽的厌恶不会接吧?”
另一个泫然欲泣:“苍天!快让他接吧!我好喜欢男神啊好想近距离看他一眼啊!”
何高文放下那份策划——准确说是需方提的大致流程安排,他看了眼电脑上的时间,才知道沈泽的生日快到了。
两个人还在一起的时候他就没机会替他过过生日,不过,好在没送什么纪念性质的东西,不管是丢着还是收着,他都觉得挺讽刺。想想当年送出去的袖扣他的心就在那一抽抽地疼,对,他现在可小气了,他要攒钱,在K城买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他打算和叔叔家一次性划清关系,所以他要一口气给他们一笔款,他不愿意当人家一辈子的提款机了。
何高文整个人往宽大的椅子上靠,那份策划盖在脸上,不看,不闻。可是他不知道,沈泽的名字就贴着他的一只眼睛上。
例行早会在最后的十几分钟各部门才抓重点,提了上周工作交接中存在的问题。何高文冷着一张脸听完,用几分钟就划清了各部门推诿扯皮的责任,最后把手里的策划推到会议桌的中间,道:“这个总公司很重视。从今天开始前,我本人和在座各位还有我们的张总会一起进行此次策划案,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张总其人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不,今天周一的早会又不见人影了。
张总是个私生子,这是全公司上下都知道的事,但他本人从不在意自己见不得光的身份,他老爸给了他一家公司,他就混吃等死,占了总经理的位置,什么事也不干。
没办法,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钱人不需要出卖劳动力,他只需要“役人”。偏偏张总懒到连“役人”都不愿意操心,拿着他爸给的钞票,一切都撒手让他爸当初给的团队打理。
团队给力,总公司业绩好,接着分公司遍地开花,这不,作为国内最大的活动策划公司,他还接到了大明星经纪人的生日策划邀请。
黎叔前段时间在电话里直接联系张总,喊他一句张少爷,含蓄提了一下经费,大意是能不能看在王子恒的面上打个折,张总满口应承,让黎叔和王子恒知会一声。
人情债最难还了,王子恒就喜欢人家欠他人情。
黎叔精打细算会过日子,替公司省,也替自己的艺人省。
张总是王子恒,也就是沈泽老板的表弟。虽然有着令人尴尬的私生子身份,但那王子恒却和他颇为投缘,可谓是倾盖如故。据说当年张总刚回国,王子恒哄不回谢辰那朵高岭之花,寂寞的两公子在酒吧互相被对方的外貌吸引,后来由于两个人都是上面那个,体位问题相让不下只好放弃。几杯酒下来,各自的朋友一来,听完介绍才露出惊讶的笑,一个喊表哥,一个应表弟,算是成了臭味相投的酒肉朋友。
王子恒接电话时心想,这屁点大的事呀,他一脸不耐烦,看见谢辰就在不远的沙发上看剧本,盘着腿露出一截清秀的脚踝,王子恒心情大好,一面随便应下,一面走过去摸谢辰的脚丫子。
沈泽当然不知道自己这生日会是如何得来的便宜,更不会知道原本在电话里皱眉的王子恒因为某人的脚踝而忙不迭应承了黎叔的请求,表现会跟姓张的提一下。
美色伤财,伤财哪。
几天后,林萧的教授转普通病房,他能抽身与何高文见面了。
这几天,一个在病房当看护,一个每天大会小会不断,还得分出心思思考生日会每一个细节,所以基本没怎么联系,通常都是一条晚安短信打发了。
坐在落地窗的餐厅里,林萧眼下两块阴影十分明显,何高文笑他,五十步笑百步的,他自己的黑眼圈也浓重得夸张。
“看来你也没休息好。”林萧说。
何高文点头,叹气道:“劳碌命,没办法。接了个重要的案子。”
“谁的?”
林萧抬眼看他。林萧以前就有一点好奇:既然何高文的工作接触的都是社会名流,不乏巨星巨贾大亨名人,为什么他会在办公室里禁止他的手下聊娱乐圈的事?那不是阻碍信息交流吗?
何高文腮帮子鼓着,嘴巴里嚼着食物,端起一杯柠檬水喝下,答:“沈泽。”
几年没亲口说出这两个字,何高文的气息是缠蜷的,连自己都没发觉内心突然就软了一块,一边嘴角扬了起来,正是有酒窝的那一边,所以林萧看到了酒窝。
“你心情看起来很好。”林萧盯着他酒窝说。
“很好?”何高文笑笑,“当然啦,你知道我在竞聘副总,张总说了这个策划如果对方满意,我会通过的。”
“那恭喜师兄了。”
“你今天找我出来就为吃顿饭?不像你啊。”何高文审视着眼前的年轻人,他这几年学会了观察人,还特地买了一本FBI对一个人的外貌表情等分析的书籍,只是为了提高业务能力。
比如,书上说,人通常会通过几个动作传递一些隐藏的信息,还分析什么表情是装出来的,什么神态透露了什么。
以前他哪里会如此精明,不过是为了工作,升职,聚敛阿堵物,买房子。
他曾经多舍不得以前住的地方,甚至还想过退休了回去买房子,但他想在K城稳定下来。没有伴侣也没事,老了就去养老院,也许之后他的物质生活丰富却大而无当,然而那也是他年轻时向往的安稳,何况有钱在怕什么。死了遗产就给林子君,她们家一直没拿他当外人。
至于沈泽,如果七老八十了,他还记得沈泽,大概会给他一封手写信告诉他,早就不怪他了,什么仇什么恨是时间消弭不了的?再说,他也不是恨他,只是怪缘分不该来去匆匆。
林萧放下手里的食物,端正坐着,确实要发表言论的样子。何高文一直喜欢他高谈阔论的样貌,别人做起那事总带了点浮夸和夸夸其谈的意味在,而他言谈举止是风度翩翩,俊逸不凡。
林萧说:“师兄,要不我们就到这里吧。”
之前三番两次问林萧,要不他们别走了吧,林萧都没答应,这是怎么开窍了?要说惊讶,何高文多少有一些,但也不是太明显,他拿餐巾擦擦嘴,问他:“确定吗?”
林萧闭了闭眼点头。
“好吧。是师兄不好。”何高文连原因也不问了,大致猜到林萧心寒了。那次答应他演讲结束后两个人来一次激情碰撞,可是他依然克服不了“对着别人没有感觉”。每次一试都紧张得要去半条命。
林萧摇摇头,他总是说着考虑对方立场的话,他安慰何高文道:“师兄一直待我很好。”就师兄弟来说。
“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随时告诉我,毕竟你家人都在国外。”何高文吃了七分饱不敢再吃,于是真诚地对林萧说。
林萧回答好,两个人像往常一样一起走了出去。
很少有人分手会像这二位一样平淡地就如两个老朋友吃顿饭,也许当朋友更好。
何高文把林萧送到医院,在路上买了果篮,就目送他走远。
他坐在车里发呆,直到后面要出来的车朝按他喇叭他才徐徐开走。
“什么桃花运,都是运期过短的桃花呵……”在车子自嘲地笑笑,汇入万千车流里,回公司继续加班。
除了加班他不知道该做什么。
在遇见林萧之前,他经常去一家名叫“Mr.”的酒吧,酒吧只招待男人,其性质不言而明。
这天加完班,他没有马上绕回去,心血来潮地把车开到了酒吧后门,他以前是这里的熟客,都是从后门进去,穿过一条仅容二人的过道,昏暗暧昧的灯光,晃动灵魂的身体,他穿行其中显得特别萧条。
就那十几米的过道经常看见抱在一起吻得难离难分的小情侣,好像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他们拥吻的力度令何高文咂舌。
他想,以前沈泽也偶尔这样吻他,但是极少。不过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本来就不多,哪那么多生吞活剥的激吻呢。
这晚,夜色朦胧,空气潮湿而粘糯,“Mr.”后门的空气还带着微醺的酒香。何高文走近人就有点醉了。他不是没有酒量,只是酒量不大好。他的西装随意地搭在手臂上,一脸沉静地走进去。
保安换了一拨人,看何高文面生,不愿放行。
何高文也不为难,绕开了站在一条漆黑巷子里打电话。
“哎哟!文文!我当你不告而别了!快告诉海哥你在哪!”电话才接通一个带着烟嗓子的声音先冲出来。
“海哥哟,还记得我哪?我在你酒吧后门,对,大概新来的不认识我。”
几分钟后就有两个保安把何高文请了回去,态度恭敬地只差没抬把轿子了。
海哥,其他人戏称“海大富”,后来何高文知道这就是他本名后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这都什么爹妈给取的名字,脑袋想什么呢。不过大多数人都只喊海哥,一般叫那三个字的都是不对盘的道上人。
海哥曾经混过黑道,酒吧里流传着不少关于他的都市传说,何高文以前听人说,海哥以前是这里黑社会大哥的手下,替那大哥的儿子顶罪,坐了几年牢出来后,大哥把这一片划给他,让他独大。海哥知道打打杀杀的日子不是生活之根本,干脆带着十几个小弟经营一些高质量的声色场所,其组织有纪律活动有规律堪比日本黑社会,连这片的公安都要给几分薄面。
这样的人物按理说何高文以前是想也不敢想会有交集的,但没读过书的海哥特别敬重知识分子,看出何高文与其他胡吃海喝满嘴跑火车的人不一样,就留意观察他。几次观察下来,文盲海哥发现,何高文每次来就静静喝酒,不跟人走,有人搭讪也不冷漠,甚至可以说好脸色地交谈,但有动手动脚的,何高文没那么好说话了,看他身手利落的样子,应该有练过几年。
何高文唬人的那几下子是他的教练教的,他三天打鱼,早就不练了,关键时刻还是能派上用场。
真正让两人有接触是一次酒吧要举办活动,海哥和几个兄弟在卡座那吵吵嚷嚷也没商量出内容,有人说请个明星来就行了,有人说来个大优惠,海哥觉得他们肤浅,于是何高文拿着酒走过来,毛遂自荐道:“我提个想法可以吗?”
海哥眼前一亮,请他进来。
周年活动特别轰动,名声大噪,从此海哥就在心里把一直佩服的何高文当成了弟弟,这黑社会不像其他黑社会,海哥在楼上有房间,一书柜的书,何高文过来喝酒时就帮他补课。海哥说,他妈去世时还流着泪说,要是他读书就不会走这条道了。
何高文不晓得如何安慰,心想,大家都不容易。
行进间不乏有贴上来在耳边说暧昧话语的人,何高文笑笑躲开了,海哥骂一句:“屁股痒了找别人去!他我兄弟!”
何高文很久没听到这般粗俗的话,挠挠脸不知道说什么。
“几年没来了?我都以为你换工作了!”海哥边说边把他往楼上带。
何高文接话:“你怎么不以为我遇到一个好男人了?”
海哥回头瞪他:“你要是找到对象不回来跟哥说一声啊?像样么你。”
二楼改了一点格局,除了海哥自己的房间,还有两间贵宾室。
“别瞅了,约炮用的,那一间有固定的主了,要不右边那间留给你?”海哥拎回何高文往会客室塞,拿起分机往厨房打电话:“按刚才说的来两份,对,让小高拿上来。”
何高文把西装往沙发上放,自己也坐了下来,看看两年没见的大哥也没变化多少。
“还看书吗?”
“看啊,还找了个小家教呢。”
何高文正喝着普洱茶,差点没一口喷出来。
“你这……什么反应啊,你也笑话我啊?”海哥气呼呼地饮茶。
“不是,怎么会,我是太惊讶了。什么小家教?”
“附近名校的,念大四。以前晚上在我这打工,看他家人看病急需钱我就帮了他。他说要报答我,我说他读书很厉害不如教我吧,他就欢天喜地地答应了——哦,来了!小高,这边!”
何高文望过去,是个长相斯文温和的男孩子,一张脸倒不会稚气未脱,但站在他们面前就显得特别秀气。
小高见何高文看着他,低着头脸先红了。
海哥几步跑过去,接过他叫的食物,捏了捏小高的脸:“怎么这么容易脸红啊。”
这一捏脸红传染到了脖子,连耳朵都透着粉红。旁观者何高文的目光在两个人身上逗留片刻,看出点什么了。
“是有过一个,刚分。”何高文叉起一块水果说。
“还惦记着他呢?”海哥看了看隔壁内间,他留着小高在那写论文,小高要毕业了。
“惦记啥惦记是翘不走这个人了,可真奇怪,就这么嵌在心坎里了。”
“我要是你还喜欢人家就明明白白说清楚,就是没机会在一起了也甘愿啊。你看至少咱把心里话说了不是?你就喜欢在心里藏事情,也不怕憋出事。”
何高文笑,凑近了点问:“那什么……海哥有跟小高说么?”
“说什么……”海哥明白之后扁扁嘴瞥着何高文,“他还一孩子,没毕业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