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身何高文也不是那种别扭的人,他在心里认命地叹气,爽快地拉开车门,一条腿跨进去,动作突然一顿,抿抿嘴低头对身后人道:“要说话换个地方。”
沈泽活像被皇上翻了牌的妃子,脸上的喜悦和嘚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上来,欢天喜地地领旨。难为他那傲人的身高,一时得意忘形地钻进车里,开车跟在何高文的后面。
曾柔靠在二楼的栏杆边问:“干爹,那位先生是您朋友吗?”
张导后仰着头看曾柔,问:“你认识?”
曾柔摇头,笑道:“当然不认识——我看沈泽和他交情不浅。”
张导闻言挺了挺腰杆问她:“你一姑娘家也老大不小了,不琢磨着找个对象处处?”
老大不小的曾小姐咬着唇低头,一言不发。
“沈泽他……你就换一个吧。”
能让曾大小姐亲自出马找张导的不是她垂个青蓝红绿的又能是什么?
曾柔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时候对沈泽来了感觉?那人一开始是那样一副烂泥糊不上墙,做什么都轻慢,可是他看着你笑又觉得他真诚,后来聂文华死后他突然奋发,笑依然不少,可是话不多,实打实地磨练演技,自己学习了很多与表演相关的知识,清心寡欲,比他常去的和尚庙里的和尚还要静心。
曾柔很欣赏他。
她抬头又换了一个表情,笑笑说:“早放下他啦!我是那种委屈自己以朋友的身份陪他这么多年的人么。”
张导若有所思地摸着阿呜的毛,阿呜很压抑地用尾巴扫开他的手,一人一猫就这么你摸我一下我尾巴回你一下地一来一往。
“你一向很有分寸和主见,你老爸只管给你资源和条件,也不和你谈心,你母亲呢又飘来荡去,干爹啰嗦一句,这世上有的人很好,也许各方面都和自己十分合拍搭调,可是,那不代表合适。”
更何况,沈泽喜欢男的。
两辆车一前一后地在路上跑着,沈泽看着窗外飞逝而过的风景,感觉这些年的种种全变成了炫目的色彩,它们迅速地从他身边飞过,碎成一把耀眼的金粉,上面微不可见的全部都是何高文的样子。
何高文平时的消遣不多,这时间吃午饭太晚吃晚饭太早,去酒吧,人还没开门呢,所以他直接带沈泽去了他家。
他在K城的家。
两室一厅的简单格局,却布置得十分花心思。他一个人住干脆把两间房打通,平时干活的那张大桌子有点凌乱,但不至于难以入目。
沈泽仗着身高脖子长,迅速瞥一眼卧室那张床。
还好,就一个枕头。
他在心里一个劲地穷开心,能感觉到一股清风拂过,心田里的花花草草全部复苏了。
他控制着自己不去搂抱何高文,天晓得他现在多想像以前那样把他按在胸口,或许什么都不做,但是抱着就感觉这个人还是他的。
“喝点什么吗?”
沈泽收回视线,重新把目光黏在何高文脸上:“随便吧。”
何高文走去“厨房”——一看就知道那是摆设,只有一个冰箱“傲视群雄”,孤独地发挥它的作用。何高文拉开冰箱,沈泽一眼就能看完里面的食物:矿泉水,面包。
抱着两瓶水出来,何高文手里还拎着一袋面包,走过垃圾桶时丢了进去。
早就过期了。
沈泽心里一阵暴怒:这人把日子过成什么样了啊!
谁也没有先开口,何高文拧开水,先喝了一口,沈泽就看着他仰头时滚动的喉结,他发现自己真是禽兽,也或许是禁欲太久了,他已经有反应了。
“你每天下班回来就这么打发自己?”他觉得得谈点什么来转移身体上的饥渴。
毕竟两个人不再是他想要了就能扑过去一顿啃咬求欢的关系。他也担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会因为自己一个“控制不住”而丢失,以前两个人分开还不是因为他控制不了自己的下半身么。
他不想再让何高文觉得他是那种急需发泄欲望的人。
“啊?”何高文喝水的动作停了下,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笑笑,“也不是,一般都在外面吃。”
他这一笑,沈泽呼吸都重了,像被人拿一根羽毛搔了心里最痒的地方。
沈泽面色凝重地坐端正了。
何高文眨眨眼,问:“你,没事吧?”
沈泽摇头,心里却在骂:这么些年没见,你是不是修炼成妖精了!
本来何高文是打算两个人开诚布公地谈一次,是他自作多情也好,是他心里还对沈泽还有念想也好,或者是他想一次性把两个人的梦敲醒也好,怎么都好,结果答案再糟糕也好过他再一次自欺欺人,再昏睡个四年六载的。
他曾经把全部的爱和希望投掷予沈泽,所以两个人分开后,即使是他提的分开,即使交往不过一年,可是后来也难以再接受下一个人。
很多人在感情上的冲动和天真大概只有一次,因为那种在特定时期遇见的人以后不会再有了,所以之后他们接受的人往往不自觉都被贴着一个标签:像那个人。
要说不公平不忠贞,或许那样也算,但大多数人后来也能认真爱着后来的那位,但是彼时心境不复再来,确实也是因为没几个人能从一场爱里全身而退。
当时可以说是衣衫褴褛退出的何高文坐在沈泽的对面,他左手边的落地窗外景色很好,可见远山和碧空,于是如金似瀑的夕照透进来,是一室的金碧辉煌。
连带沈泽都美得像一张镀了金的画像。
见沈泽艰难摇头作为回答,何高文突然严肃看着他,他像下了个决定问道:“你现在三番两次地找我是什么意思呢?”
大家都是成年人,当初也好过,而且对方还是那种一点感情都要遮遮捂捂的身份,不会玩什么旧情难忘或者欲擒故纵吧?
以他对沈泽的了解,沈泽是不屑于玩那些的。
沈泽确实没想过他这么直接,原先何高文说换个地方说话,他以为顶多就是念在以前好过一场,难得见面,施舍着陪他说几句话,这猝不及防的开门见山让沈泽大脑空白了几秒。
“文文……我们……”
何高文一听到那两个字,心蓦地软了,软得一塌糊涂。
从小到大除了他父母他奶奶还有谁喊过他那两个字?
就只有沈泽了。
就是他第一次喜欢就恨不得把全世界都给他的人,就是每次他贴着暖烘烘的胸膛睡觉醒了也要一直看着的人,就是他笨拙地还不会爱一个人的时候自卑地想什么都迎合着的人,也是这样一个人,他掏心掏肺地对他好,最后他和另一个人抱在一起……
何高文眼眶转着温热的液体,一半因为窝心的心酸,一半因为刺骨的疼痛。
一见他流泪,沈泽慌了,还顾着什么剖白心迹,还顾着什么要克制自持,立马站起来一步跨到他面前,抬起手就要帮他擦泪。
何高文果断拍掉他的手,红着一双眼瞪他:“纸巾在桌子下。”
您抽纸不放桌面藏桌底下干吗……
沈泽会意,长胳膊把纸巾捞出来,抽了两张不要,把第三张纸巾递给何高文。
“我,我只是想起我奶奶了,不是因为你。”何高文觉得这解□□盖弥彰了,不过沈泽颇为落寞地回答:“我知道。”
能从我这张脸想到你奶奶……我该高兴吗。沈泽侧过脸看他。
“那什么,你不是挺忙?要不我送你出去吧。”
这时候就是家里房子着火沈泽都会说没事,所以他摇头,冷静正直道:“我工作忙完了,这段时间休息呢。”刚说完休息,手机很会见机地打了主人的脸,响得无比欢快。
何高文:……
沈泽看也不看就挂掉,“真没事忙。”
人家都这样了,留下的意图这么明显,何高文也不戳破,就坡下驴道:“那吃了晚饭再走?”
“好。”
“我请你去外面吃吧。”
“不用外面吧?我给你煮。”
何高文又是鼻子一酸,他感觉自己今天丢脸真丢到家了。
在屋子主人拿着清单外出采购时,沈泽利用这特别宝贵又短暂的时间很放肆地把这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都看了一遍。
他看完工作室又看卧室,看了厨房又看阳台,再看了洗手间,检查了洗漱用品,心里很隐蔽地得意着:那些牌子还和以前两个人在一起时用的一样。
也不知道沈泽从哪个犄角旮旯摸出一条围裙,像模像样地扎好,很有大厨风范地切菜掂勺。何高文已经冲了个澡,换了一身舒适的家居服装,双手抱着胳膊,斜靠在厨房的门柱上看美男子下厨。
“头发去擦擦,还滴着水。”
何高文笑着,很听话地转开,拿了毛巾又回来继续看。
沈泽开着抽油烟机,动作娴熟地翻炒,他似乎听到何高文说了句什么,回头追问,何高文只是摇头,闭口不答。
谁看见自己喜欢的人为自己亲自下厨能不心动的?何高文看不够,怎么也看不够,他当初买这套房不过是因为厨房格局和以前住的地方一样。沈泽屈指可数为他下厨的情景总是印在他心里,总是挥之不去。于是刚搬进来时,每每他一个人站在厨房里,闭着眼睛手里握着空气,想象沈泽还在这里,他模仿沈泽的动作:利落地翻炒,迅速地勾芡。他想起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就连弯腰品尝味道咸淡那皱眉的样子也温暖着他的心。
那时候他闭着眼睛能看见生活里都是沈泽的影子,有时候他宁愿睡在办公室,可是又不能不回来,因为他那么想他,总希望有个凭证,证明自己想的人确实和他在一起过。
何高文觉得,这世上动人的情话千千万,最让他动心不过是沈泽曾经说的那句:“吃了没?没吃我给你煮。”
这世上到底有一个人关心你死活的。
沈泽嘴里说着随便煮一点,但端出来的菜铺满了一张饭桌,余下的铺地板都够了。
何高文道:“你这是办酒席呢。”
沈泽:“吃,能吃多少吃多少,吃不完的我给你放冰箱。”
“这……我吃到食物变质都吃不完。”
“不新鲜了就倒,谁让你吃到变质了。”沈泽说话间端了两碗喷香松软的米饭出来,全垒得像线条优美的小雪山。
何高文伸手接过,一句话张口就来:“指不定什么时候还能吃到你煮的……”
这话一出口就收不回来了,他赶紧挖几口米饭塞回去。可惜来不及了,沈泽眯着眼笑:“我可以天天来给你煮饭。”
“拉倒吧你,不要工作了?”在心里又补了一句:你这三分钟热度,到时候给我煮个一个礼拜又不煮了,嘴巴给你养刁了我找谁吃饭去!
沈泽那句“为了你我可以先煮饭再工作”都到嘴边了,又生生逼回肚子里,他觉得何高文会笑他轻浮,张嘴就来的话谁不会说。
沈泽咬着筷子心想:“不接话又显得我没有诚心。”于是替何高文夹一块荔枝肉,“我有空了就过来煮,你看我搭个伙行吗?我在这里也没朋友,没工作就是在酒店呆着,能闷死人……”
何高文觑他一眼,继续埋头吃饭,好吃,太好吃,他一碗饭快见底,于是决定服从于胃:“那也不是不行,”他喝口汤,这苦瓜瘦肉羹怎么这么爽口清淡,没一丝丝苦,“不过你我时间没有规律,要是你过来我不在,就自己解决吧。”
沈泽先前是紧张地不行,以为何高文会一口拒绝,他甚至在何高文说话停顿那里默念了好几遍佛主菩萨耶稣观世音,中西方联手保佑的效果立竿见影,所以何高文一口答应之后,他如蒙圣恩,心情激荡地如海啸,却还要拼命装平静道:“也行。”
要不人家的演技怎么能拿奖。
晚饭后,何高文不好意思一个人坐沙发摸肚皮,要过去帮忙,沈泽将他推出来:“你都洗过澡了,别沾那些油污。”于是大明星温柔贤惠地洗锅刷碗,还将厨房擦得晶晶亮,把用保鲜膜包好的菜郑重地放在冰箱里,末了喷了点空气清新剂,这才拉上厨房的门走了出来。
此时,外面天已擦黑。
这时刻,连空气都发骚暧昧起来了。
何高文恨不得挥手赶跑那些看不见的在撩骚的空气:去去去,这里不需要你们撩!
可惜有人窥探不到他的心,说道:“你晚上吃的有点多,胃要是不舒服要告诉我,我那里有一种促消化保胃的中成药……”
这是问我要号码了吗。何高文吃饱了反应就会慢一些,虽然他以前在沈泽面前反应总是慢半拍,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好歹是在职场摸爬打滚了几年的何副总了。所以他大方道:“行啊,你要不留个号码?”
明明一张嘴就能蹦出某人的号码还非要装的忘记了一样。
沈泽果然露出一点失望的神情。
送沈泽出去的时候,看见上回那个小姑娘,她是来接沈泽去一个活动现场的。那姑娘还记得何高文,嘴巴张的能吞下一粒鹅蛋:“老大,他他……他就是那个……”
“说话能不大嘴巴吗——衣服带了没?”
“带了。老大你身上什么味道啊?油烟吗?”
“爱的味道。”
那四个字不轻不重地钻进何高文的耳朵里,他浑身一僵,关了门靠在那笑了笑:真是,不就是一股油烟味也能拿来撩人。
☆、打架
这样过了一个礼拜,何高文也没瞧见放话要来煮饭的人登门。
他在心里啐了一口:“还担心他三分钟热度,煮个一个礼拜就拜拜,没想到连开场都没有,光打雷不下雨。”
事实上,沈泽这一个礼拜忙得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他熬夜改剧本,有时候要赶通告拍广告,他不是都在K城,比如前两天他在另一个城市参加一个访谈。如果推了工作来煮顿饭也不是不能这般肆意为之,只是他觉得何高文知道后必然会生气他的不负责。
那个剧本他随身携带,就是在飞机上也拿出来看一点。但他再忙每天都会给何高文发了短信,有时候是今天预报会下雨,有时候是嘱咐他记得好好吃饭。
虽然一堆叮嘱却绝口不提自己多忙,总觉得那是找借口。
何高文被他烦得不行,脾气暴躁,在他手里审核的策划都打回重做。
“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贴心的周助理替自己老大安抚手下们说。
这天开会后,接替他总监位置的小顾被请到何副总的办公室。
“这是你签字审核通过的?”说着一份案子被不客气地丢到小顾眼下。
小顾是个二十八岁大姑娘,刚进公司时还是一朵娇滴滴的花,跟了何高文挑灯夜战几年,成了一个粉底都拯救不了的蜡黄脸姑娘。
小顾已经被低气压罩顶,胆怯地拿起看了一眼,小声说“是”。
“客户不满意,说特别交代的蓝色妖姬被换成了很普通的花,而他竟然不知情。”
“……他妻子知道,当时预算不够,有人联系过他妻子。”
“好。我问问你,这个纪念活动是谁委托的?”
“曾先生。”
“那么你们为什么不联系曾先生?因为电话打不通?因为觉得他们夫妻会沟通?因为这个没按要求完成,我们要支付12%的违约金,这还算轻了知道吗,因为曾先生算半个熟人。可是口碑怎么办?信用度满意度怎么办?”
头顶冷肃的低气压一波波袭来,小顾要吓哭了,何副总至于吗,扣工资就是了,批评了就是了,为什么一张脸要吃人的样子。
“工作,任何一个环节都带着脑子,用大脑思考,不是想当然地去做,你怎么也跟了我三四年,做事反而不如刚实习时候那么谨慎了?”
一句话听起来是平平淡淡还语速缓慢,但配合何高文冷冰冰的样子,小顾双腿要发抖了。
“下次会注意。”
何高文看也不看,甩甩手让她走了。
再翻下一个策划案,一个小太子爷的周岁生日会,主题是米老鼠。何高文按了内线电话,声音冷漠道:“让策划那个米老鼠的人进来。”
“真是,到处都是一只老鼠,人家给你太子爷的照片是让你认个脸么?全部都是吃干饭的!”
一天满满躁脾气的何高文下班后也不回去,拐去了海哥那边。
海哥不在,那小高也不在,何高文想自己来就来了,没必要打扰海哥的好事。他在这脸熟,海哥大概也有交代过,所以有人请他去二楼休息室。
何高文没上去,一个人在上面没意思,感觉楼下坐着也好,就自己找了个位置坐着喝一点解闷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