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让威斯特看到自己这么失败的模样。但事实上,除了威斯特以外,整个卡梅洛特却再没有谁能够让他这样毫无保留地倾诉了。
“我该怎么办,小威?”
眼神仓皇而无助,黑发法师颓然抬起头,慌不择路向最后能和他并肩的人求助着。
表情隐隐闪过一丝复杂,当然知道看着挚爱之人一点点滑向死亡深渊是个什么感觉。威斯特不由自主想起曾经在那个幽深晦暗的山底,碧眼女孩儿的生命是如何在他指间缓缓流逝,连半点挽留的机会都没有。纵然经过无数日夜洗礼,悲伤却依然像罪印一样深深烙入每寸血骨,经年累月、腐骨蚀心。
现在,梅林似乎正面临着同样的境遇,但好在一切还没有结束。而查尔斯教过他,无论一件事看上有多么板上钉钉,在它还未真正尘埃落定之前,一切皆有变数。
“你有魔法,梅林,你是这世上最强大的法师。艾莫瑞斯绝不会输给任何人。”
回忆起自己曾经在牛津图书馆看到过的史册,那些如诗一般优美的文字是如何描写*师梅林无与伦比的力量。威斯特摸索着覆上那男孩微微颤抖的手,略微有些冰凉的指温轻轻落在掌心,带来有些若即若离的酥麻感。一时间,竟让梅林喉咙一紧,心跳如同雷鸣。
“而且,你还有我。”
在全世界扑面而来的寂静中,他似乎听见少年这么说。那双空洞晦暗的眼眸此时却仿佛有了神采,直直落在他眉宇间,目光虔诚,仿佛在许下一个最平凡不过、却也足以用一生去坚守的誓言。
威斯特淡淡笑了:
“我绝不会让你变得和我一样,梅林。”
绝对,不会让你也承受那样撕心裂肺的痛苦,只能永远在悔恨和思念中煎熬。
……
合上门,带起微风拂过鬓角发丝,在半空划出一道细小的的弧度。从晦暗的图书馆走出,猝不及防拥了满怀阳光,虽然这般视野的落差并不是谁都能立刻接受的,但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在满目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变化早已不是什么需要担心的阻碍。
顺着走廊朝城堡外慢慢走去。威斯特避开迎面而来巡逻的士兵,拐入一条很少有人经过的僻静小路。虽然依靠脑电波和气流能够准确分辨出周遭的一切,可毕竟没有视觉来得那么直观,在人群太密集的地方偶尔也会撞到人或者其他什么,带来些许困扰。因此,自从失明之后,他其实很少像这样独自从家中走出来……除了今天。
因为,他有必须要去确认的事——
“你是说,经常有异象发生的地方,或者天生具有神奇能力的人?”
推推眼镜,年老的图书馆看守不断翻着面前古旧泛黄的羊皮纸,语气有点疑惑:
“你真的不是在找巫师和他们的聚居地吗,我亲爱的孩子?”
“当然不是。”无奈叹了口气,威斯特按按紧锁的眉心,已经不知是第几遍给这位老人解释道:“巫师的魔法来源于后天的学习,除去这个,他们就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我要找的,是真正具有某种天赋的家伙,也许他们很像巫师,同样能够做到超乎想象的事。但是,那力量毫无疑问来自于他们的身体本能,而非什么外力的帮助。”
“……这听起来和巫师一样令人不快。”
埋头在纸堆里,声音听上去有些模糊。老人思索了会儿,确实没有在记忆中搜寻到任何有关的记载,只得遗憾朝少年摇摇头:
“原谅我对此一无所知,孩子。不过我想,关于这些你应该去询问一下盖乌斯……毕竟,就整个卡梅洛特而言,大概没有人会比他更了解那种超自然的力量了。”
……就是因为盖乌斯也不知道,所以我才绝望到来图书馆碰碰运气啊。
无精打采跨过地上散落的茅草,威斯特回忆起刚刚和那老人一无所获的谈话,有些沮丧地抿紧了嘴唇。果然,在这个盛行魔法的年代,就算有变种人存在,恐怕也会被人归为巫师那一类群体,要么被杀,要么隐姓埋名度日。仅凭他一个人,短时间内想要在卡梅洛特、甚至五大国中找出这么个和他一样的同类,恐怕也只是痴心妄想而已。
不自觉碰了碰自己只能看到一片黑暗的眼睛,少年再度叹了口气。想要让他恢复视觉,非得将阿德莱德根植于意识中暗示除去不可,而这件事唯有掌握心灵能力的超能力者才能够完成——这也是他突然这么急切的想要寻找同伴的原因。毕竟诸神对于亚瑟的最终审判迫在眉睫,如果在次之前他不能恢复到曾经的实力,那么他向梅林承诺的、要替法师保护他的命运的决心,所有一切也只不过是空谈。
他也曾经想过求助于魔法。但尝试过几次,不知是威斯特自身对于那种作用于精神层面的力量有能排斥,还是梅林始终无法狠下心将咒语的烙印打入他意识里,他们努力最后都以失败而告终。虽然盖乌斯曾经答应会帮他留意这方面的讯息,并在空闲时间查找能够破除心灵暗示的方法,但在命运不知何时就会应验的情况下,就算是有着漫长而了无边际的岁月,威斯特也头一次感受到了时间的紧迫。
……那么,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不断思索所有值得一试的方法,甚至不顾梅林反对去尝试下古教黑魔法效果的念头也开始生根发芽。这么走着走着,在即将离开这条僻静小路之时,威斯特却突然脚步一顿,心中划过一丝警觉。
有人在看着他。
“谁?”转过身,面向身后空无一人的街道。风里没有传来任何人的气息,甚至连呼吸声也没有,但他的确能够捕捉到一个陌生的脑电波隐藏在黑暗中,如同潜伏的野兽般,在一路窥伺着它所选中的猎物。
“你要知道,对于一个瞎子来说,只从我眼前躲起来并没有什么用。”
站在原地等了会儿,却是还没有人响应。威斯特微微偏过头,‘直视’自己右前方一段隐在阴影中的围墙,这么漫不经心开口道。同时毫不留情挥出一道气刃,带着与表情截然相反的凛冽杀意,转眼间,就在青灰色砖墙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刻痕。
‘彭——’
碎石飞溅的声音在半空中震耳欲聋,却奇异地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甚至从小路尽头经过的骑士们也没有回头看上一眼。见此情形,多少跟着梅林认了点魔法的威斯特就大概明白,他现在可能遇到了个擅长隐匿咒的高阶巫师。
“卡梅洛特不允许魔法存在,我以为这应该是你们之间的常识才对。”冷冷‘看着’那道刻痕边渐渐浮现出一个黑色的人影,少年蜷在身侧的手指危险动了动。
“不允许,不代表没有魔法存在。”
苍老而嘶哑的声音从那斗篷下传来。虽然刚刚确实差点被人直接抹了脖子,那人听上去却似乎并没有什么惊慌的表示:“……潜藏在卡梅洛特却从未被亚瑟王发觉,你和艾莫瑞斯不都是吗?如果不是莫德雷德这么告诉我们,lady莫佳娜至今依然对此困惑不已呢。”
……莫德雷德那个家伙……
眉心一跳,早在骑士叛逃时就不指望他能再为梅林保守秘密,威斯特疲惫按按额角。突然有点懊悔曾经那么轻易就在莫德雷德面前使用了能力,以至于现在自己似乎也坐实了‘魔法师’这个身份——那么现在,莫佳娜除了梅林之外,是不是也要对他下手了?
“所以,你确定要在这里,在卡梅洛特国王眼皮子底下使用魔法?”敏锐感觉到巫师周围有股非常特别的力量蠢蠢欲动,威斯特不自觉抽抽嘴角。就算他不把亚瑟和圆桌骑士放在眼里,那艾莫瑞斯呢?难道他没想过魔力的波动很快就会把梅林引来吗?
“艾莫瑞斯和亚瑟一早就出去打猎了……你以为我们会对卡梅洛特的动向一无所知吗?”
笑声难听而嘶哑,仿佛用一把钝锯锯在了腐烂的木头上。那巫师伸出手,高声念出饱含魔力的古老咒语,几乎眨眼间,就将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的少年凭空撞飞出去。
……不听人把话说完可是会吃亏的。
“咳咳——”
感觉到一阵大力迎面袭来,穿透了自己筑起的透明屏障,击打在胸口,将他重重甩在城堡外壁上。威斯特强忍着五脏六腑翻滚的剧痛,咳出嘴里血丝,颤颤巍巍扶着墙从草丛里爬起来:
“看来今天我们非拼命不可了,对吧?”
“既然知道还废话什么!”
再度念起古教的祷词,只是这次却被少年敏捷闪了过去。巫师有点遗憾地看着咒语击打在墙上,炸开一片青砖碎石,斗篷下的手不知做了什么,一团燃烧的火焰就凭空出现在威斯特面前,围成一圈,将他包裹在足以将人蒸发的高温中。
“……*.”
因为站在易燃的茅草堆上,很快就感觉到火舌蜿蜒而来,几乎下一秒就要舔上□□在外的皮肤,威斯特不由自主暗骂一声。他从来没跟巫师对战过,并不能肯定超能力是否拦得住那些神秘莫测的魔法。再加上精神力折损,丧失视觉,本身实力大减……怎么跟这个巫师打下去,这显然也是非常令人懵逼的问题。
——难道我就只能像个傻瓜一样站在这里等梅林救我吗?
怎么可能。
嘴角抖了抖,简直无法想象那会是个怎样可怕的场面。威斯特伸出一根手指抵上太阳穴,咬咬牙,开始尝试同化巫师的感知,却只觉得脑海里一阵针扎般的疼痛。精神力的折损让他还无法像以前那样随意动用‘意识同化’,心灵控制更是妄想。但如果不想就这么狼狈死在这里,他却只能如此放手一搏。
尽量忽略周围越收越紧的火圈,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同化巫师的脑电波上。当感觉到掌心开始有一种带着灼热温度的力量跳动时,他知道,他总算成功了。
“哦?”挑起眉,有些惊讶地看着少年周围的火焰突然如潮水般褪去,却并没有熄灭,而是如同蛇一般分成几股,盘绕在他身边。黑袍巫师声音终于变得凝重:“看来作为魔法师,你也不比艾莫瑞斯逊色多少。”
“身为守护自然保持中立的德鲁伊,你竟然会站在莫佳娜那方为虎作伥,这份勇气同样很让我惊讶。”
冷冷嗤笑一声,既然成功能进行了‘意识同化’,有些深埋在对方意识中的东西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威斯特并指飞快在半空一划,操纵气流掀开巫师遮脸的帽兜,露出那张满是苍老到皱纹的脸:
“怎么,告诉梅林我是他的命运变数、让他防备我还不够,现在又准备亲自动手除掉我吗?”
“在莫德雷德回归之前,我还不属于莫佳娜的阵营。至于那时告诉艾莫瑞斯关于你的预言,也确实只是善意的提醒。”
丝毫不在意就这样被人戳破了身份,德鲁伊祭司微微笑了笑,眼神却开始变得阴郁:“但是,艾莫瑞斯背叛了他的使命,忘记了他存在最重要的意义就是让魔法回归。他选择了亚瑟王,也就放弃了那些信仰他的巫师们,他根本不配为古教之子!”
“那是因为你们在逼迫他放弃他最重要的人。”
手指微动,四条火蛇便呼啸而去,紧紧缠绕在巫师身上,威斯特神色一瞬间变得冰冷:“你们在逼迫他成为你们以为的艾莫瑞斯……但对于我们而言,他永远都只是梅林而已。”
“或许吧。”
漫不经心看了眼身上燃烧的火焰,不过片刻,就在双眼闪烁的金色光芒中消失不见。巫师嘲讽挑起眉,周身魔力又开始酝酿着新一轮的冲击,“我从没想过会是你在我面前这么说,神启的‘隐者’……毕竟,莫德雷德是亚瑟的克星,而你是艾莫瑞斯的。我想,你其实更适合站在我们的阵营。”
“我可不是你,对自己的信仰说背叛就背叛了。”
毫不留情反唇相讥道,威斯特伸出手,从身前的阳光中分割出无数尖锐碎片,指向德鲁伊祭司,蓄势待发,“更何况,你又给不起我任何足够让我离开的条件,你凭什么以为我可能会和你们联手。”
“因为命运即是如此。”同样伸出手,身体中强大的魔力仿佛要冲破束缚,在空气中形成一个个细小的漩涡,巫师这么回答道:“更何况,你怎么知道我所开出的条件对你没有任何吸引力?”
“……什么意思?”
威斯特一愣。而老祭司则神神秘秘笑了:
“如果我说,我知道怎么治好你的眼睛呢?——”
‘彭——!!!’
魔力和超能力对撞激起足以将人完全掀翻的旋风,尖锐的光线碎片和透明风刃彼此擦肩而过,同时向既定的目标呼啸而去。在漫天遮蔽视野的尘埃中,只听到先后两声吃痛的闷哼,随即便是阵阵血腥顺着气流延展,渐渐在夏日无云的晴空下扩大。
勉强避开要害,却还是无法避免被风刃划得遍体鳞伤。威斯特捂着肩膀上最严重的一处伤口,对巫师怒目而视:“老不死,你居然偷袭?!”
“你不也一样!!”艳红的鲜血不断从指缝间滴落在地,浑身插满实体化的光线碎片,德鲁伊祭司伤得并不比他轻上多少。
就这么气喘吁吁互瞪了半晌,虽然现在是个绝好的机会能够一击必杀,但两人显然谁都没有那个力气。甩甩有点晕眩的脑袋,强忍着针扎般的疼痛操纵气流聚集在身侧,少年抓紧掌心下破碎的衣物,企图以此减缓血液的流逝,却只是再度带起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你说的那是什么意思?你知道我的眼睛怎么回事?”
声音无可避免带上了点虚弱,威斯特缓缓调整着自己的气息,确信他刚刚确实听到了老祭司这么说道。
“对,你的眼睛,普通的治疗魔法无法起到效果,只有神祇之力才能让它恢复光明。”
喘得比威斯特还要厉害。或许是因为上了年纪的原因,虽然身上伤口远不及少年狰狞,却显得脆弱得多。老巫师抬头狠狠瞪了他一样,嘴角笑意依旧,却生生被疼痛染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恶毒:
“这是德鲁伊祭司代代相传的秘16 密,小子……本来,如果你答应加入我们,还能告诉你去哪里求助——
“但现在,我觉得你还是一直瞎着比较好。”
话音未落,一阵堪称恐怖的力量突然从巫师身上散发出来。直起身,没有去管还在淌血的伤口,老祭司冷冷看着在他眼中已经不堪一击的少年,仿佛在看一只随时可以碾死的蚂蚁:
“不得不承认,隐者,你的力量比我想象的要强。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我可不觉得到此为止的会是我。”
擦出嘴角不知何时溢出的鲜血。虽然知道巫师仍有余力,而自己已然强弩之末,少年脸上的表情却依然平静。在过去、以及未来无数此以命相博中,他可以被杀死,可以被打倒,却绝不会被打败。威斯特泽维尔走过了那么多必死的危局,他理所当然还会一直走下去,而不是让这漫长的一生就这么结束在这里。
四周流淌的时间似乎静止了一秒。纵然威斯特的仅剩的力量已经远远不足以支撑他再施行回溯时间那样的神迹,但要放手一搏,再次同化另一人的意识还是能够办到的。完全放弃了抵抗巫师随之而来的庞大魔力,反而就那样站在原地,竭尽全力突破那层记忆的桎梏,在过往无数片段中寻找自己想要的讯息。
这是一场五五分的豪赌。他赌上了自己的命,赌上了自己仅剩的一切,而筹码却仅仅是一点不知何时培养出的默契,以及从最开始就不留余地的信任而已。
——而现实显然也没有让他失望。
“我就说,最开始不听人把话说完可是会吃亏的……因为高汶不小心放走了马厩里所有的马,今天亚瑟王和艾莫瑞斯的游猎可已经临时取消了。”
当一阵再熟悉不过的脚步声从小路尽头响起时,那致命的咒语也已卷携劲风呼啸至他面前。但很快就被一种更强大更温和的力量所阻隔,再也无法伤害他半分。
“小威——!!”
耳边传来人体重重撞击在石壁上的轰响。随即,就是梅林由远及近的呼喊。有点遗憾自己无法看到此刻巫师脸上一定精彩万分的表情,威斯特后退一步,在精神力过度消耗、落入黑暗的之前,毫无意外倒在了一个瘦弱却温暖的臂弯里。
“帮我记个地名……阿瓦隆,浮世森林。”
这么喃喃开口,纵然声音轻到近乎耳语,但他相信梅林一定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