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陆清容下了车,手里仍旧捧着那手炉。
走进内院,沿着青石甬道,步入东侧的抄手游廊。
陆清容不经意间望去,只见院子里的树叶大都已经落尽,初冬的阳光直接穿过枝条,洒在青石甬道上,整片整片,反而显得暖洋洋的。
陆清容心中暗道,一定是自己心情太好,那枯槁般的枝叶,看在眼中都变成好的了。
沿着抄手游廊,绕到了后面的堂屋。陆清容这才看见唐玥。
今日唐玥身穿一件金绣鸾凤的诸色团衫,样式看着颇为新颖,头发挽了个十分复杂的发髻,上面的珠宝钿花繁多,珠翠环绕。
陆清容看着她这副盛装打扮,心里奇怪得很,等屋里的侍女们尽数退下。她终于忍不住问道:“您这是要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啊。这不是等着见你呢!”唐玥笑着说道。
“哪儿也不去,穿成这样?”陆清容理解不了,忍不住作势四下环顾起来。
“别看了。今天可是就我一个人!”唐玥这话里,像是打趣,似乎又带着几分歉意,“上次我是真的没辙了。皇上突然出现在王府,我和王爷一点准备都没有。丝毫没有通风报信的机会……”
唐玥还惦记着上次的事。
陆清容当然知道就她一个人,不然也不会一上来就如此问了。
“这些我明白,之前也从没怨过你的,咱们不提那些旧事了可好?”陆清容真心实意地说道。目光始终盯着唐玥这一身行头不放。
唐玥明知陆清容不会记恨81 “今天主要是王爷要请世子过来,我也就趁这机会。把你一起叫来了。”唐玥解释道:“你也知道,我现在若想出趟门,是件挺麻烦的事。”
“我们就这样大张旗鼓地过来,不会有什么不妥吧?”陆清容之前就因为蒋轩这个征北将军的身份,格外谨慎。
皇子与远征将领结交,这顶帽子扣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无论对蒋轩亦或景王,都是件危险的事。
唐玥却释然一笑,语气颇为轻松:“那都是老黄历了!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以靖远侯世子在京城的声势,王爷若是跟他一点交集都没有,那才显得古怪,更加惹人生疑呢!”
陆清容当即明白过来。
忽然之间,她心中难免感慨,像唐玥这个王妃的名号,甚至是自己这个世子夫人,看在外人眼中,都是令人艳羡的身份,殊不知,她们就只是见个面,都要思虑这些有的没的……
“这倒也是。”陆清容无奈应道。
“你看看,我穿这一身怎么样?”唐玥却心情极好,站起身来,还慢慢转了个圈。
“好看是好看,但你在府里,穿成这样做什么?”陆清容觉得有趣,问得也直接。
“这是内务府新做的一拨衣裳,用的是今年最新的苏绣,昨天刚送过来,我想着正好能在御宴的时候穿,今天只是试一试,也顺便让你帮我看看。”唐玥一边说着,一边坐了回去。
陆清容太理解这种心情了。
平日里她做了新衣裳,也会趁蒋轩不在的时候,自己在镜子面前,试来试去。
若是赶上进宫赴宴这种大场合,她更会把妆都提前试一次,跟绿竹足足折腾上大半天。
想来,女子或许大都是这样。
“真是不错。”陆清容肯定道:“尤其内务府以往做的样子,都只顾着稳重大气,能有这般灵动的效果,着实不易。”
“我也这么说呢!”唐玥笑道:“据说这次是安乐侯开了窍,专门请了苏杭那边的绣娘做的。”
安乐侯凭借自己是当今太后的亲弟弟,这些年一直掌管内务府,陆清容也是知道的。
“看着的确不像安乐侯的眼光。”陆清容丝毫不掩饰她对安乐侯的态度。
“谁说不是呢!”唐玥十分赞同,“尤其想起安乐侯夫人平时穿的那些衣裳,总觉得有点像书里形容的那些没有底蕴的商贾之人……”
陆清容忍不住噗嗤一笑,心中默默把那一长串话换成了“暴发户”三个字。
唐玥接着说道:“这可不止我一人这么认为,王爷也这么说呢!你可别告诉别人……”
陆清容笑着点头。
聊起衣裳的事,陆清容同样不能免俗,身为女子,那绝对是能一直说个不停的话题。
谈到兴起,唐玥还让人把内务府给景王送来的衣裳也拿出来,给陆清容展示了一番。
直到蒋轩从景王的书房里出来,差人过来喊陆清容,二人仍在聊得热火朝天。
陆清容心里明白,他们虽然可以来王府,却并不适合久留,故而听说蒋轩找她,立刻就与唐玥告辞,离开了内院。
坐在青绸小车里,捧着手炉,回想起刚才二人相谈甚欢的场景,陆清容脸上还挂着笑容。
忽然之间,她似乎又觉得有哪里不对。
方才唐玥拿给她看的,那件景王御宴要穿的衣裳,上面的花纹让她总觉得十分眼熟,像是以往在哪里见过。
第二百六十四章 御宴
靖远侯府的马车,缓缓驶在从景王府回去的路上。
想起刚才唐玥的那番折腾,陆清容记得,自从她们二人各自成亲之后,每每见面,多少都有些拘束,许久未曾像今日这般亲近了。
蒋轩将她的好心情看在眼里,听她断断续续说起今日见到唐玥的事。
果然还是女子,讲起衣裳首饰之类的事情,远比别的要兴致盎然,而且说得头头是道。
蒋轩见她如此高兴,自己心中也是欢喜的,就这么听着她,从王妃的服饰说到了景王的衣装,甚至还扯到了安乐侯的眼光好坏,最后开始纠结明日该如何穿着……
这些东西,蒋轩自己是没什么兴趣的,却同样听得津津有味。
曾几何时,陆清容在自己面前是那么的克制,说话办事都透着小心谨慎,生怕行差步错。
那时候,她看着竟比自己还要老成,完全不像她该有的年纪。
此时此刻,面前这个东一句西一句,说起来就没完没了的样子,才真正变回了一个小女孩。
蒋轩不由嘴角微微上扬。
至于陆清容都说了些什么,他听得并不算很真切。
直到她无意间提到了一件事。
“说起来,看到景王明日御宴准备穿的那件衣裳,以前似乎在哪里见过。”陆清容明知道蒋轩兴趣不大,仍忍不住唠叨着,“据说那些都是内务府今年做的新样子,不过我看着是真有点眼熟!”
“哦?”蒋轩总算有了点反应,“在哪里见过?”
“这就记不得了。”陆清容回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难不成是安乐侯以次充好。拿了往年的样子,冒充是新的?”
“可能吧,他像是能干出这个的!”蒋轩随口说着,同时轻蔑一笑。
“那也不对啊!”陆清容反应过来,继续纳闷道:“王爷的舆服*,无论新旧,我又哪有什么机会见过……”
陆清容像是在自言自语。并没指望蒋轩能有回应。
“想不起来就算了。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蒋轩劝道。
蒋轩不想让陆清容在这事上较劲,而他自己却默默记在了心里……
第二天,正是御宴的日子。
因为是为了庆贺漠北大捷。作为主帅,蒋轩又是其中最重要的主角,靖远侯府之中,除了靖远侯本人因病缺席。吴夫人、蒋轲、邱瑾亭都要与蒋轩他们一起进宫。
马车停在宫门口,众人纷纷下来。由等在门口的太监引路,往宫里走去。
不知为何,陆清容总是不大习惯行走在宫中,尤其看着两侧高高的漆红宫墙。感到尤为压抑。
再看看身旁的吴夫人和邱瑾亭,陆清容心中暗忖,难道是蒋轩没有陪在自己身边的缘故……
虽说是御宴。但外命妇是不会见到皇上的,而是去奉宁殿与太后娘娘、皇后等人同庆。
陆清容已经不是第一次进宫赴宴。明白这种情况实属常见。
行至奉宁殿,只见偏殿之中已经聚集了不少外命妇,燕国公夫人、武定侯夫人、承平侯夫人,还有几位世子夫人等人都已经到了,此时或是坐着,或是站着,等待太后娘娘的召见。
这些人还算是好的,起码最后都能去正殿用宴,而事实上,很多人等到最后,也不过就是在偏殿用宴,自始至终都见不到太后或皇后。
这就是来宫中赴宴的无奈。
而靖远侯府的一行三人,刚一踏入偏殿,就被眼尖的宫女看见,立即去回禀了李嬷嬷。
不消片刻,太后娘娘就宣了她们去正殿。
陆清容和邱瑾亭跟在吴夫人身后,在偏殿里众人的注视下,跟着李嬷嬷去了正殿。
此时的正殿里,人竟然格外齐整。
除了端坐在主位上的吴太后,还有坐在她左手边的皇后。皇后旁边不算太近的地方,是成阳公主。
而吴太后的右边下首,分别坐着太子妃和景王妃。
每个人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盛装打扮,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同以往没有太大区别。
问安过后,太后赐座,立刻有宫女端了三个楠木梅花锦凳,放在陆清容她们身后。
太后最先对着吴夫人说起话来。
陆清容摆出认真聆听的模样,恭敬地看着吴太后,但实际上却有些走神,余光在大殿里飘来飘去。
陆清容这才发现,唐玥今日的穿着,乍一看与昨天很像,同样是绣金的诸色团衫,暗红色罗裙,颇为复杂的发髻上,钿花与发钗整齐而规矩,看上去十分端庄。
但仔细一看,不难发现,这身衣装,并非昨日的那套。
唐玥像是发现了陆清容的关注,还冲着她微微一挑眉,像是在打招呼。
陆清容正在太后对面坐着,自然不敢跟她使眼色,只是保持着脸上的微笑,作为回应。
勉强收回了心神,她这才真正用心注意太后和吴夫人的对话。
这一听,难免感到有些古怪。
太后今日显得格外慈祥,先是把蒋轩的功绩大大夸赞了一番,接着就转而说起吴夫人教子有方云云……
陆清容心中暗忖,这“教子”二字从何说起。
平素在侯府,不要说听从教导了,蒋轩甚至从未喊过吴夫人一声母亲。
当然,陆清容奇怪的并不是这事,而是太后对吴夫人的态度。
同样出身吴氏,太后对吴夫人一直关切有加,以往即便是吴夫人告病缺席的时候,太后也时常把她挂在嘴边。当初陆清容就是从太后嘴里,才知道了吴夫人的全名叫吴岚英。
但今天,太后对吴夫人的态度,明显是客气有余,亲热不足!
陆清容正顾自疑惑着,太后却突然向她这边看了过来。
只是还来不及说话,就被李嬷嬷打断了。
只见李嬷嬷在大殿门口听一个宫女低语了几句,随即走到太后身旁,笑着附耳过去,说了几句话。
声音很小,起码坐在下面的陆清容是完全听不到的。
只能看见太后听完了,脸上也挂上若有似无的笑容,复又看向自己,开口说道:“御宴那边传来的消息,靖远侯世子这次,可是为你请了不少赏赐呢!”
第二百六十五章 请赏
听闻靖远侯世子为陆清容求了赏赐,奉宁殿正殿里,众人的目光瞬间都聚在她一人身上。
陆清容自己虽也有些小小的惊讶,表面上却尽量显得淡然,只笑不语。
吴太后的印象之中,陆清容不过是个胆小的女子,此时见她没有反应,只当她是害羞了。
两旁的皇后和太子妃,都不是多话之人,也没人出言。
而景王妃唐玥,倒是顿生不少要打趣她的想法,但都存在了心中,留着下次单独见面再说。
唯独坐在皇后身旁的成阳公主,出来凑趣:“这话怎么说的?靖远侯世子都请了什么赏赐?”
吴太后缓缓说道:“按理说,靖远侯世子的官位升了,她这诰命跟着升上去,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只不过,一向对功名利禄不甚在意的世子,竟然先等不及了,亲自向皇上请封,这可就有点罕见了!”
说完,吴太后顾自笑了起来。
殿中其余的人,自然不敢不理,也纷纷以丝帕掩嘴,轻轻一笑。
吴夫人和邱瑾亭,此时别说笑了,能不把怨气挂在脸上,就已经不容易了。
原本,在旁人面前装出以蒋轩为荣的姿态,是吴夫人最擅长不过的事,但今天,明显感受到太后娘娘对自己的生分,让她心中很是忐忑难安,故而愈发控制不好自己的表情。
邱瑾亭倒没有这个顾虑。
太后娘娘是她的外祖母,她自然不用担心这些。
让她郁闷的是,自己这个县主,自从嫁入侯府,便只能跟在陆清容身后。就拿现在她坐的位置来说,虽然宫女将她的锦凳摆在了陆清容旁边,却是略微靠后了一些,让她难免堵心。
尽管这前后的差别极小,并不易察觉,然而除了邱瑾亭自己之外,她的母亲成阳公主。也发现了。
“世子夫人这么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让世子心里时刻惦记着,也是人之常情,咱们这倒像是少见多怪了呢!”成阳公主笑得夸张。
这种把吴太后都搭进去的玩笑话。殿中也就她这个公主敢说了。
她敢说,别人却不敢跟着笑。
见吴太后明显没有怪罪的意思,成阳公主继续道:“只一件诰命的事,如何能算是好多赏赐呢?”
吴太后这一次。并没有亲自回答她,而是笑着给旁边的李嬷嬷使了个眼色。
李嬷嬷即刻开口道:“皇上问世子还想要什么赏赐。世子就顺着说了些,其中还包括长桥大街的一块地,那在京城之中,可是寸土寸金的地方呢!皇上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殿中众人。对这些赏赐有些意外,却也不至于吃惊,毕竟从皇家的立场看。这些东西根本算不得什么,只是依照平日里对靖远侯世子的印象。倒不觉得他像是能主动开口要这些的。
故而此时,众人大都把靖远侯世子的这个“转变”,算在了陆清容头上。
成阳公主更是嫌李嬷嬷说得不够清楚,继而感叹道:“世子夫人果然是有旺夫之象,自从嫁入侯府冲喜,这靖远侯府里,果真就是喜事连连呢!”
在这种场合,无缘无故提起当初“冲喜”的事,任谁听了,心里都有些别扭。
陆清容反而没太大反应。
看着今日的成阳公主,一袭绣凤纹真红大袖衣,同色织金罗裙,头戴金钗鸾凤冠,脸上依旧浓妆艳抹,香粉涂了一层又一层,完全把整张脸盖起来,只有偶尔伸出手时,才能发现她的手和脸,颜色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
陆清容不是第一次面对成阳公主了。
当初陆亦铎被牵连进科场舞弊一案,摆明与那位驸马都尉脱不了干系,那时候,成阳公主就曾趁着陆清容出嫁添妆的机会,亲自跑去陆府说了不少示好的话……
此时她这番明褒暗贬之辞,反而让陆清容听了踏实。
若哪天从她嘴里说出了十分得体的话,那才需要让人担心,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在里面了。
而成阳公主那边,看到陆清容只微笑不说话,总觉得不那么痛快,索性直接对着她问道:“就是不知道,要的这些赏赐,是靖远侯世子的意思呢,还是世子夫人的意思?”
若不是当着太后、皇后等人,陆清容反驳的话那绝对是张口就来,但是此刻情况特殊,在这些人面前,逞一时的口舌之快,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
恐怕成阳公主这般咄咄逼人,就是想让自己忍不住还击。
陆清容登时摆出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情,茫然地看了她一眼,继而将目光转向吴太后,轻声回道:“从没听世子提起过这事……”
吴太后见她一如既往的胆小,反而笑着安慰道:“公主不过是在逗你罢了,莫要理会她。”
陆清容这才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吴太后趁这个机会,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听闻靖远侯世子在漠北负了伤,不知如今可否痊愈?”
陆清容一直未曾放松,听了这话,即刻斟酌着开口:“看着倒是并无大碍,但不敢欺瞒太后,这伤情我也不十分清楚,只因世子对这些不甚在意,又怕我跟着瞎担心,说得极为敷衍,我也正想着请太医过府看诊,心里才能踏实……”
吴太后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陆清容会说出这样模棱两可的话来,却没再过多质询。
而这一切看在吴夫人眼里,甚至有些替吴太后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