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贺致远也不是没想过。
但他多年来一直与邱长山互相看不上眼,如今人家突然变成自己的上峰,他心里总归有些不是滋味。
再加上当年他自己就十分反对贺楷和邱沐云的关系,如今让他再去接受,也需要时间适应。
邢夫人此时觉得,该说的已经都说了,便告辞离开了贺府。
邢夫人走后,贺致远与冯氏关起门讨论了很久。
第二天,尹屏茹就收到一封贺家送来的正式的放妻书。
第十三章 碰面
前一天从府衙回来后,尹屏茹一直有些惴惴不安,担心贺家随时会将陆清容从她身边抢走。
如果说拿到放妻书后的尹屏茹,复杂的情感中夹杂着一丝欣慰的话,那就是她不用再担心和女儿分开了。
陆清容当时就在尹屏茹身边,探着小脑袋,也把放妻书上的内容看了个大概。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永无争执。愿娘子和离之后,抚育幼儿,重梳云鬓,再嫁高门……
尹屏茹盯着那张纸,一直就那么目不转睛地看着,仿佛要把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刻入心里一般。
之后她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一整天都没有再出来。
陆清容有些担心,怕她出什么意外,便吵着听兰带她在院子里玩,然后坐在离东厢房最近的抄手走廊旁,随时关注着屋里的动静。
陆清容知道,娘亲心里肯定不好过。
虽然“和离”这两个字,是最先从尹屏茹口中说出的,但那完全是形势所逼,万般无奈之举。
世上总是有那么一些事情,明明非你所愿,却是被你先说出来,最终如了别人的意。但即使时间倒流,你仍旧会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决定。因为或许并非没有更好的办法,但你却坚持着自己不愿舍弃的信念。
尹屏茹应该就是如此。
陆清容相信尹屏茹一定能挺过这一关,而以后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
好在那放妻书上白纸黑字的写了,以后她可以跟着尹屏茹,与贺家再无关系。
陆清容心里踏实了许多。
再看向院子里,乱哄哄带着一群人正在摘香椿的尹子昊,也不再显得吵闹,反而给人一派生机的感觉……
陆清容的舅母顾氏,得知尹屏茹已经与贺楷和离之后,便决定带着儿子和尹屏茹母女去京城找尹清华。
尹清华如今金榜题名做了进士,无论是备考庶吉士,还是等着外放,都还要在京城再待些时日。
顾氏原本是想等尹清华的差事定了,再随他一同去上任。但现在这种情况,还是赶紧带着尹屏茹离开济南这片是非之地的好。
贺家送来放妻书的同时,还把尹屏茹的嫁妆也悉数还了回来。这副急着与尹屏茹撇清关系的架势,看来是迫不及待要与邱家结亲了。早点离开济南,眼不见心不烦……
三日之后陆清容就满周岁了,顾氏商量了尹屏茹,说好等陆清容过了周岁,就动身去京城。
陆清容周岁前两日,尹屏茹决定带她去城外的清潭寺进香。
一来,为即将满周岁的陆清容祈求平安;二来,也为哥哥尹清华求得仕途顺畅。
尹屏茹信佛。以前在贺家的时候,就常往清潭寺去烧头香。
不过那时候因为贺家是官家,香火钱捐得也多,寺院行了方便,她才得以每回都烧到头香。
今时不同往日,为了烧头香,尹屏茹寅正时分就带着陆清容和丫鬟听兰坐上了尹家的马车,直奔城外的清潭寺。
陆清容根本还没有睡醒,在马车上一路瞌睡到了城外。
卯初三刻,尹家的马车停在了清潭寺门前。
从车上下来,一股清晨的冷风吹过,陆清容总算彻底醒了过来,向清潭寺望去。
只见一片郁郁葱葱的苍天古树下,杏红色的院墙坐落其中,绿荫环绕之间,青灰色的殿脊隐约可见。
与前世去过的那些满是游客、人声鼎沸的名寺古刹想比,这里的确更像佛门清净之地。
突然一阵声响打破了这清晨的宁静,陆清容转头望去,看到又是一辆马车驶来,停在了清潭寺门口。
待看到马车上走下来的人时,陆清容心中暗暗感叹,真是冤家路窄。
邱沐云身着烟粉色绣金交领褙子,桃红色百褶裙,头发梳了堕马髻,插着一根赤金镶宝蝶簪子。
整个人金光闪闪的,与那日外院书房中的女子判若两人。
尤其是她头上的金簪,一缕晨光划过,反射着刺眼的光芒,晃得陆清容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原来尹家姐姐也在这里,我还琢磨呢,谁居然能赶在了我的前头!”邱沐云也看到了她们,娇笑着说道。
尹屏茹客气地冲她点了下头,并没有说话。
“哎呀,我差点忘了,您不喜欢听我叫‘姐姐’的!”邱沐云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不过,您真是有远见,当初就说永远也不会成为我的姐姐……说得还真是准呢!”
陆清容心中暗暗嗤笑,嫁给贺楷可真不见得是件好事,亏得她高兴成这个样子。
见尹屏茹仍旧不说话,邱沐云接着说道:“尹家姐姐今日来进香,是想求姻缘吗?”
陆清容觉得这邱沐云有些太过分了。
但尹屏茹却不以为忤,缓缓说道:“这次来清潭寺,是为了给我的孩子祈福的。”
说完,尹屏茹视线扫过邱沐云的腹部,继续道:“想必邱小姐此行,也是同我一样吧?”
邱沐云顿时红了脸,面带愠色。
陆清容则是差点笑出了声,顺势盯着邱沐云的腹部看了一会儿。
她今日穿的褙子略有些宽大,倒是瞧不出什么来。
邱沐云很快恢复了常态,微笑地道:“听闻尹家姐姐以往来清潭寺,都是要烧头香的,今儿个不巧,恐怕这头柱香要让与我了!”
是不是头柱香,尹屏茹其实并不十分在意。她只觉得这是心诚的一种表达方式,能烧上固然好,即使烧不上,也依然虔诚参拜。
邱沐云却很是得意,自认为终于压过了尹屏茹一头。
其实今天这场碰面,并非巧合。
自打尹屏茹从贺府搬出来,邱沐云就一直派人盯着尹家的一举一动。
上次她去贺府,在外院书房被尹屏茹不冷不热地无视了一番,心中一直不忿。
今儿个一大早听说尹屏茹要去清潭寺进香,她连忙梳妆打扮,紧赶慢赶地跟过来,就为了能在尹屏茹面前出口气。
看着对面的尹屏茹不再出声,邱沐云心里格外舒畅。
此时,一阵纷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几十个护卫装束的人,骑着高头大马,簇拥着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待到近处,众人方才看清那是一辆金饰银螭绣带的青缦四轮马车。相比之下,尹家和邱家的马车则显得十分简陋。
马车刚一停下,就见寺门大开,清潭寺的方丈带着一众僧人迎出门外。
第十四章 进香
马车停稳,一位年轻的妇人,带着一个小男孩从车里走了出来。
那妇人身着鹅黄色对襟立领百蝶穿花褙子,樱草色的八幅湘裙,头发挽成凌云髻,插着赤金点翠镶宝石簪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却敌不过浓丽长眉下的那一双炯炯有光的明眸。举手投足间,雍容闲雅,大家气质尽显。
再看跟在她身后的那男孩,身穿宝蓝色团花刻丝袍子,腰间系着石青色云纹腰带,面容与那妇人有几分相似,却多了些神采英拔之感。明明看着只有六七岁的样子,走起路来不仅步伐轻快娴熟,而且十分沉稳有力。
男孩走在妇人的身旁,数十个护卫跟在他们身后,径直步入了清潭寺的大门。
门口出来迎接的方丈和僧人们也连忙跟了上去。
见到如此阵仗,尤其是还配备了这么多的护卫,尹屏茹也看出这妇人必定身份不凡,绝不是普通的官宦之家。
陆清容心里却是想着,这次邱沐云恐怕还是没能烧到头炷香……
但此时的邱沐云,早就顾不上什么头香不头香的了。
刚刚从她们面前走过的二人,她是见过的。
那是靖远侯夫人姜氏,和靖远侯世子蒋轩。
当初她嫁到京城孙家的时候,曾经和孙一鸣一起去过辅政王府举办的春宴,靖远侯蒋成化和姜夫人,还有靖远侯世子,她都是见过的。
虽说那靖远侯夫人的容貌她也有些记不太清,但靖远侯世子蒋轩,她却是不会认错。
那次的春宴,辅政王专门为勋贵之家的年轻子弟安排了一场射箭比赛,本是为了让自己那擅长射箭的儿子能出一出风头。不成想,当时年仅五岁的蒋轩,手持一把特制的小弓箭,竟是赢过了场上那些大他好几岁的孩子们,最终摘得了彩头……
邱沐云此时有些犹豫。
如果现在转身就走,未免在尹屏茹面前有失体面。
若是不走,虽然那次春宴上靖远侯夫人并没有与她有过什么交流,定然不会对她有印象,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真要是被靖远侯夫人当众认出她曾是孙一鸣的妻子,那她可就在尹屏茹面前丢人丢大了!
虽然这些事大家本就都知道,但知道是一会事,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想到此处,邱沐云悄悄往后退了退,钻进了马车,往回城的方向驶去……
一直留意着邱沐云一举一动的陆清容,见她这副耗子见了猫似的样子,心中暗暗有些好奇。也不知刚刚进寺院的那两位,到底是什么人?
刚才那一行人进入寺院后,并没有关闭寺门。其他来拜佛的香客们依然可以进去。
尹屏茹带着陆清容和听兰,也走入了清潭寺。
陆清容一进去,便好奇地四处张望着。
寺院内松柏成荫,青砖铺成的甬道上还带着清晨特有的潮湿。
数十名护卫的涌入,并没有打破寺院原有的宁静,而是井然有序地列在甬道两旁,保持安静。
尹屏茹一行步入大雄宝殿的时候,也无人阻拦。
陆清容被听兰抱着,一进入大雄宝殿,就见到刚刚那位夫人,正跪在大殿正中虔诚地参拜。身旁那个男孩,也学着她的样子拜了一拜。
陆清容抬头向前望去,见一尊金身大佛端坐正中,两旁还各立着一尊小一些的佛像。
这佛像的来历,陆清容并不了解。
前世的她对于求神拜佛之说,谈不上相信,也谈不上不信,主要还是因为她对此所知甚少,不敢轻言妄断。
如今不知是不是因为穿越的缘故,虽说还谈不上相信,但却是多出了几分敬畏之感。
陆清容觉得自己以前从未如此认真地端详过这些佛像。
看到大殿两侧供奉的十八罗汉像,神态各异,栩栩如生,她不禁感到有些好奇。
再见其中的一尊罗汉,居然是一副仰头望天的姿态,陆清容也不由自主地跟随着他的视线向上望去。
漆红的柱子和房梁,错落有致地支撑着大殿的屋顶。
陆清容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大殿内的空气十分平静,任何方向都没有风吹过来。
但屋顶上方,垂直于主房梁的一根很粗的红木房梁,竟是有些晃动,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往下一看,那晃动的房梁正对着的,便是还在一心参拜的那位夫人。
陆清容有些拿不准,觉得应该出声提醒她一下,却又怕在殿内喧哗反而惹人不喜。
正在犹豫之时,她发现那房梁竟是摇晃得愈发厉害了。
陆清容赶忙伸出一只小手,使劲拽着旁边的尹屏茹,另一只手指着那晃动的房梁,大声叫着:“娘!娘!”
尹屏茹有些诧异,抬头望去,不由大惊失色。
“夫人小心头顶!”尹屏茹出声喊道。
门边立着的侍卫一看不对,赶忙上前,将靖远侯夫人和世子扶到一旁。
靖远侯夫人和世子刚刚站到大殿的一侧,就听见“咔”的一声,屋顶的那根房梁应声而落。
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刚才靖远侯夫人曾跪着的那个蒲团之上。
靖远侯夫人听见那声巨响,下意识地将身旁的儿子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屋里已经恢复了安静,但她仍旧心有余悸。
陆清容顿时有些后怕,方才若是尹屏茹喊得再晚一点,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显然在场的每一位,心中也都是这样想。
尤其是刚刚就一直站在旁边的清潭寺方丈,一时间愣在那里,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待那方丈终于缓过神来,立刻走到靖远侯夫人面前,连番告罪,说自己之前没有排查到位,并询问她是否受到了惊吓云云,还建议她去寺院的厢房中稍作歇息,压一压惊。
靖远侯夫人只是看了那方丈一眼,又转过头看了看刚才落下的那段房梁,对身边的侍卫吩咐道:“你们帮着寺里把大殿修葺好,顺便把这寺院里旁的地方也都检查一遍,以后万不可再出今天这样的事了!”
那方丈听得直冒冷汗,不知该如何作答。
靖远侯夫人却没有再理会他,径直往尹屏茹她们这边走了过来。
第十五章 结缘
“多谢这位娘子出声相救!”靖远侯夫人面带微笑,冲着尹屏茹微微颌首。
“夫人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若是旁人见了,也一样会提醒的。”尹屏茹如是说。
“话可不是这么说!刚刚若不是娘子提醒得及时,现在恐怕……”靖远侯夫人顿了顿,“若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都不为过!还没问这位娘子,怎么称呼?”
“民妇娘家姓尹……其实刚才是我的女儿见到那屋顶的房梁有异样……”尹屏茹实话实说。
“我娘家姓姜,家住京城。今日到此,是因为早听说清潭寺许愿祈福最为灵验,便特地绕道来了这里,不曾想却遭此意外……想来也是我们有缘,不然怎么就让这小娃娃帮我躲过了一难呢!”说完,她眉目含笑地望着一旁听兰怀里的陆清容。
见姜夫人向她这边看过来,陆清容感到有种莫名的亲切。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这种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
可能是想起刚才邱沐云一看到姜夫人就灰溜溜跑掉的样子,让陆清容对面前这位夫人产生了好感。
再听到她与尹屏茹说话时,礼貌得体的态度,好感又多了几分。
“此处乃是佛门圣地,许是有神灵保佑,也说不定呢!”尹屏茹果真不是一般的信佛。
“那就借娘子的吉言了。”姜夫人听到这话,心里稍稍释然了些。
今日之事,是意外还是人为的暂且不论,就只是发生在清潭寺大殿里这一点,就让她心中郁闷难当。
她很早以前就听闻济南城外的清潭寺,是大齐少有的许愿最灵验的寺院之一,才想着来这里为身负重伤的靖远侯祈求早日痊愈,平安康健。
靖远侯的爵位是从他父亲那里袭来的。当年他父亲为太祖皇帝四方征战,立下赫赫战功,被封了这个世袭的靖远侯。
那时的靖远侯,威名远播。无论是连年战乱的西北边境,还是骁勇善战的辽人大军,听到靖远侯的大名,无不闻风丧胆,抱头鼠窜。以至于到了后来,靖远侯想跟谁打上一仗,都变得十分困难,因为没有人敢跟他打。
如今的这位靖远侯,虽说从小就跟着父亲练兵习武。史书兵法、弓马骑射,样样都没落下,但却没有继承到他父亲那用兵如神、运筹帷幄的本领,对带兵打仗这事实在是没有什么天分。
但即便如此,上一代靖远侯积下的威名,仍旧使得每次大齐一有战事发生,朝堂上总会有人去推举他上阵。这一次,便是如此。
年初,盘踞西北的藩王平阳王起兵造反,皇帝命靖远侯率十万大军前往镇压,封西北总兵官,挂镇西将军印。
谁知靖远侯却因轻敌冒进,导致前锋将士损失惨重,自己身负重伤,还险些被人掳了去。
好在随军的右将军徐翼临危受命,稳定住了大局,并最终成功平叛。这才使得归朝后的靖远侯除了被撤职,并未受到更多的责难。
但回京两月有余,靖远侯的箭伤是痊愈了,但身体却是大不如前,而且还常常精神恍惚,太医说许是在战场上受了过度的刺激。
这次回山东祭祖,本应是靖远侯的事情,无奈他仍需静养,蒋夫人只好替他带着蒋轩来走这一趟。
如今靖远侯的身体状况本就是姜夫人最担心的事,偏又在清潭寺拜佛祈福时出了这样的岔子,心里不郁闷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