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这位星君,当年接走我们南归太子陈文卿的时候许下的承诺,就这么做不得数啦?不是说修道之人一诺千金的么?”
尤炳相当有颜色,眼见着卫景的薄唇都已经死死抿成一条直线了,只好笑着出来打圆场道:“姚师兄不明不白身殒在南归……死因尚未查明,大师兄不好轻举妄动,生怕惊扰妖修鬼修的,就算当年说过,能满足你们的要求尽管提,可是一开口就要一年的风调雨顺,您这口未免也开得大了点。”
陈皇后用眼角瞥了他一眼,方待说些什么的时候:
“弟弟!”身着酒红提花留仙裙,数着高高的牡丹髻的尤玉媛终于挣脱了侍女们的拦阻,推开一水儿花鸟鱼虫图案的屏风,对着尤炳万分殷切地唤道:
“姐姐想煞你了!”
尤炳面上一僵,腹诽道,几个月前我还在尤府里的时候可没见的你这么亲热,一边不冷不热地答道:
“劳烦世子妃挂念。”
听到这个称呼后,屏风后面又有人笑了出来,“扑哧”一声,清脆又娇嫩,光听声音就胜过尤玉媛不知多少倍,尤玉媛还得说些什么的时候,皇后已经不冷不热地瞥了过来:
“哦,这可巧了,玉媛,你和这位星君有交情么?”
“禀皇后——”尤玉媛的那一句“这是臣妾家弟”还没能出口,就被卫景一剑鞘敲在脖颈处,衣着艳丽的女子瞬间就捂着喉咙翻了个白眼,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卫景满意地看着尤炳身上那些翻腾不休的尘缘终于沉淀了下来之后,方问尤炳道:
“这是你什么人?”
尤炳沉默了好一会,突然轻轻笑了起来,眼中一片沉郁之色,却是答非所问:
“以前尚在南归尤府的时候,我都是她口里的短命鬼、惹事精,从来没听她叫过我一声弟弟。”
“那你还怨她吗?”
尤炳却没有管卫景接下来的问话了,他细细回想了一遍受过的磋磨,无力反抗只得含泪忍了尤府大老爷侵占、却还是被强行带回内院,最后死于后宅阴私之事的母亲,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实话实说道:
“师兄,我从来没觉得我有个姐姐,我甚至……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
“我早就不想管她了,是生是死,全看天命吧。”
他话音刚落,开了天眼的卫景就明显地能看出来,尤炳身上那些缠绕着的、浓重的黑雾就一缕缕全都散开了,露出了青凌凌的青龙命的颜色来。
寒气入骨带秋色,不向青城让三分,除了昆仑四象的诸天之东青龙星君,还有谁当得起这么一句夸呢?
尤炳其实也多多少少察觉到了自己身上的变化,最明显、最直接的感官就是之前一直压在他身上不知名的东西瞬息间就不见了,畅快了好几分,他隐约想起数月前被姚晚简单粗暴地从尤府带走的时候,本以为一刀两断各不相欠,走的爽快又利落便是断尘缘了,殊不知……
要断尘缘,首先要生尘念。
就好比有断,就先要有缠,有死,就先要有生。
他终于从心底将自己从南归、从尤府摘了出去,在上得昆仑、领受了“炳”之一字为名字之后,正式成为了四象之一的青龙星君。
至此,四星中尘缘未断,未能归位者,唯有朱雀星君耿芝一人。
卫景眼看从陈皇后这里也问不出什么来了,再留在这里也是平白添乱——或者说,被添乱,便带着尤炳御剑飞出南归皇宫,然而就在他们前脚刚离开皇宫后,从那家屏风后面的暗门里钻出个人。
宸王世子厌恶地扫了尚在昏迷不醒的尤玉媛一眼,对皇后恭敬道:
“请皇后娘娘安。”
陈皇后用“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的眼光把他好一番打量后,才慢悠悠开口,嘱托道:
“也不怕世子笑话,我家薇薇打小就是在宫外长大的,对于礼节上可能多有疏懒,你且担待着些。”
宸王世子笑得风流倜傥:“能娶到薇公主是我三生修来的福分,哪里还敢说什么担待不担待的,皇后娘娘且放一万个心,日后我定好生对待薇公主,不叫她受半分委屈,吃半点苦。”
唐娉婷和耿芝还在手挽着手往回走着呢,之前唐娉婷撒泼打滚向系统赊来的飞剑在与蛊雕的全力一击之下早已破碎,根本无法载人飞行了,她俩正好也想多单独呆一会,便手挽着手肩并着肩,一路踢踢踏踏着路上的石子儿和野草,慢悠悠地走了回来。
唐娉婷突然抬起眼,往南归皇城上方只是略略扫了一下,便十分确定地道:
“有悖伦常,不符朝纲,南归要乱啊。”
耿芝很是好奇:“怎么个乱法,还能比众鬼狂舞、万妖出世更乱吗?”
唐娉婷想了想,特别认真地跟她一板一眼地说道:
☆、第35章 破阵十一
唐娉婷伸出手去碰了碰耿芝垂在耳畔的几缕碎发,十分忧愁地叹道:
“阿芝真好看。”
耿芝一怔,还没来得及对这句从唐娉婷口中说出的、有失于轻佻的话语做什么反应呢,就已经有人把话头接过去了。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卫景御剑行来,一身黑衣迎风猎猎:
“走了。”
耿芝愕然道:“这就完啦?”
卫景一边费劲将还死命挂在他身上的尤炳扒拉下去,一边头爆青筋地说:“你觉得还有什么戏好看?就像那些话本里说的那样再来个生离死别依依不舍?——把手放下去!别扯我腰带!”
耿芝和唐娉婷顿时对这位能逼得卫景变色的青龙星君生出万千敬佩之心,并打心眼里觉得他实在太威风了,虽然这位小师弟身板弱柳扶风,苍白的小脸绝对当得起“雌雄莫辨清隽秀美”等一系列词语,但是能让卫景万年不变的冰山脸终于崩掉,怎么看都是个人才。
唐娉婷看着卫景的脸越来越黑,不由自主地喃喃道:
“尤炳小师弟啊……我敬你是条汉子!”
眼见着卫景蓬勃的怒火终于在腰封即将被扯落前达到了最高点,尤炳赶忙苦着脸哆哆嗦嗦说了实话:“实不相瞒,大师兄,我恐高!”
之前尤炳还是个少年的身形,因为过于稚嫩而完全让人生不出别的什么念头来,然而他尘缘尽断之后,身形便陡然拔到了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那个暧昧而模糊的界限里,兼之容色秀美温雅,以至于他在像以前一样跟块狗皮膏药似的黏在卫景身上的时候,让玄武星君狠狠不自在了一下。
而且恐高的青龙星君……这在尤炳之前简直闻所未闻。
直到他们结伴找了个落脚点,唐娉婷从乾坤袋里甩出系统赠送的银钱解决了住宿问题之后,尤炳的两条腿还软趴趴的,活似两根面条。
刚一坐定,唐娉婷还没来得及要茶呢,卫景就劈头盖脸问道:
“你不是说带着朱雀星君下山去断尘缘吗,怎么扯出敖因来的?就你们两个人……一个刚刚筑基不久,一个甚至只能引气入体,简直胡闹!”
“这蛊雕又是怎么出来的,南归的万鬼怨雨和你们有没有关系?”
“那红衣厉鬼是什么身份,你们心里可有数?”
换做别人,可能就认为这是卫景对自己的不信任或者说刁难,进而针锋相对了,然而唐娉婷成功地捕捉到了他脸上的那一丝尚未褪去的窘意,心知这是卫景在万分尴尬之下用来转移话题的最好方法,便倒也从善如流地答道:
“跟阿芝有关系的少数几人中,有位青衣旦死在敖因手下,要断尘缘,就要让阿芝心中无挂念,因此我们才出手解决了敖因的。”
“阿芝做梦有所感,梦见万鬼怨雨,以求稳妥,冒昧求援师兄。”
她慢条斯理地将茶杯洗净,开水烫过以温杯,有条不紊地继续说着:
“那位红衣厉鬼名姚婉兮,就是数月前想上天梯,最终被我和阿芝联手打落的那一位,我觉得她可能不是个简单的妖修或者鬼修,至少应该是妖王麾下大将那个级别的。”
醒好茶后,唐娉婷将第一杯碧绿的茶汤放在卫景面前,笑容温和而拘礼:
“大师兄请用。”
“此外还有一事,请师兄明鉴。”
“我并非筑基灵修……我金丹已成。”
卫景手一抖,溅出了几滴滚烫的茶水,然而他却完全无暇顾及了,只是将唐娉婷从上打量到下,道:“你骨龄还不到二十呢。”
肯定语气。
唐娉婷笑道:“年少天才的人不是也有好多嘛,没准我就是其中一个呢?”
卫景被这么明显的不要脸、不谦虚狠狠哽了一下,挥挥手道:“随你。”
言下之意,就是终于将朱雀相关事宜全都托付给唐娉婷了。
唐娉婷这才转向耿芝道,用一种狼外婆诱拐无知幼童的语气道:
“阿芝,你看玄武星君他还有好多事要处理,没空顾及咱们了,你尘缘未尽断,就先跟我走,好不好?”
耿芝毫不犹豫地说:“娉婷去哪里,我就跟去哪里。”
——多耳熟。
唐娉婷一瞬间就恍了神。
刹那间便是时光倒转,人不如初,骄阳炎炎的夏日里,蝉声不断,叫的人心烦意乱,就着白杨树分割出的那一点阴影,明丽的少女咬着笔杆对她露出个狡黠的笑容,轻轻松松地打着攸关未来、却完全不被她放在心上的太极。
娉婷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沿着时光的洪流溯回而上,到最后映在白虎星君眼中的,是那张与前世截然不同,却又奇妙地在气质上如出一辙的脸,是朱雀星君面无表情的修眉凤眼,朱唇皓齿,是她心心念念了两辈子都忘不掉的……
痴念。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才能说出那一句迟到了好多年的回答:
“那你可要跟紧了。”
她的声音里有种不自觉的哽咽的意味,已经出门去的卫景和尤炳没能听见,却是被耿芝尽数收入了耳底,她诧异地抬头,刚想问你为什么哭的时候,就被唐娉婷抱了个满怀,听见她说:
“你要一直跟紧了……万一丢了的话,隔在我们中间的人太多了,我是找不到你的。”
耿芝缓缓回报住她,轻声道:
“好,那万一你把我弄丢了,我回头立马就去找你,我说话算话,决不食言。”
在唐娉婷的计划里,她们本该在次日回到昆仑山脚下去找到燕大娘,让耿芝和她之间断去尘缘的,有恩报恩,了结心事,耿芝也已经通过敖因内丹得知了燕明月的埋骨之地,就差将骨灰带回昆仑山脚了,一切看起来都在向唐娉婷已经规划好的方向发展着,结果当晚,南归就又下了一场雨。
“卧槽怎么又下雨了!”唐娉婷在听得第一声雨敲窗棂的声音后,就像是被捉了耳朵的兔子、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蹭”地坐起来,一脸的生无可恋:
“再来一场万鬼怨雨还让不让人活了……”
耿芝却撑了十二骨的紫竹伞立在廊下,披着洁白的羽氅,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接了一滴雨水,端详良久方展颜笑道:
“这不是万鬼怨雨。”
“娉婷你来看,南归终于下雨了。”
唐娉婷半信半疑地走到廊下,接过耿芝手里的竹伞,往耿芝的那个方向十分细微地偏了偏,又为她掖好衣领,才和耿芝一同并肩看着这潇潇的、蒙蒙的暮雨:
“嗯,下雨了。”
百姓们原本都战战兢兢地躲在家中,生怕被万鬼怨雨沾到一点,就会冤魂缠身,久久不去,好长一段时间都会活的人不人鬼不鬼的,然而他们逐渐注意到了一些与平常不一样的地方——
那些沾到万鬼怨雨就会枯萎的植物,竟然在这蒙蒙的细雨中变得愈发精神了,舒展开枝条与花叶,上面的浮尘也尽数被雨水洗掉,露出更加翠绿、更加斑斓的好颜色来,平常会被万鬼怨雨侵蚀得坑坑洼洼的土地,竟然终于露出了多年来未见的、被正常雨水冲刷而露出的沟壑,挤在屋檐下避雨的人则是更能明显地体会到这一点,雨水中带着的,是清凉的水气与微腥的泥土味道,完全没有这么多年来的鬼气森森的感觉!
“南归终于下雨了,不是万鬼怨雨,是真的雨啊!”
“天哪,快拿盆拿缸来接水!”
“牛牛去把家里那个蒙灰了的水盆拿出来,能接一点是一点!”
耿芝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片比过年还要热闹的欢乐景象,唐娉婷含笑揉了揉她的头发,问道:
“这么吵估计也没法睡觉了,我们连夜去把明月的遗骨带回云泽,让燕大娘安心好不好,也能早些断去你的尘缘,一举两得。”
耿芝沉默了半晌,第一次坚定地拒绝了唐娉婷的提议:
“再等等吧。”
“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唐娉婷完全没有因为被驳斥而生出的怨怼和不忿的感觉,她对于耿芝的想法向来报以十二万分的尊重,一听这话赶忙问道:
“阿芝觉得哪里不对劲?”
耿芝慢条斯理地捻着手指,这是她思考的时候下意识的动作,完全是无意识的:
“南归的怨雨下了这么多年,真的就因为姚婉兮这一逃就没了吗?”
唐娉婷之前还没把万鬼怨雨和姚婉兮挂钩,一听耿芝这么说,顿时先是有种茅塞顿开、后是惊得手足冰凉的感觉。
如果南归怨雨真的是跟姚婉兮有关,那么是要什么级别的鬼修,才能召令的了万鬼,以怨念化雨,从天而降?
唐娉婷感觉自己之前对姚婉兮做出的那个“至少是妖王麾下大将”的判断实在太小看这姑娘了,她可能还在这个地位之上,保不准姚婉兮本人就是……
众鬼之首,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连真实性别都无从得知的众鬼之首!
永华十三年,宸王世子废正妃尤玉媛,迎娶南归薇公主陈薇登基。是年,南归大旱,肥遗遍地,南归皇帝暴毙,薇公主接皇帝玉玺,越俎代庖处理政事,是为牝鸡司晨。
☆、第36章 破阵十二
漫天阴雨之下,松柏青青,草木葳蕤。
燕明月的葬身之处在南归皇城之西的某处土坡上,温玉当年受燕明月照看的时候,也只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对方位记的不是特别清楚,唐娉婷便让耿芝咬破左手中指,滴了点血出来。与此同时她也没闲着,折了根柳条就在地上画起了能追溯血缘的法阵——也亏她不挑。
毕竟中指是火气最旺之处,又兼以十指连心,这滴血一落进法阵中,整个阵法便被激发出一片绯红色的光芒,在耿芝和唐娉婷一瞬不瞬的注视之下,这片红光慢慢地幻化成了小小的朱雀的形状,双翼一展,仰天清啸,便如流星追月般向着一块与别的地方完全没有什么两样的空地直直没入。
贱籍不得葬入公家坟,连带着后代也不能脱籍的。燕明月能埋在这里,也算是个不错的地方了。
耿芝双膝跪地,用锦缎珍而重之地将那个沾满了泥土的盒子抱进怀里,才低声对唐娉婷道:
“娉婷,你对我的好我都会记得的。”
唐娉婷一袭白衣,手执竹伞,十二根竹骨在耿芝头顶撑出一片晴天,雨丝连耿芝的衣角都碰不到。她仿佛很不愿意听耿芝这么说似的,便轻车熟路地转移了话题:“我们现在回云泽么?”
耿芝想了想:“好。”
然而她们这一走,便是多少年再也未能踏足南归的土地。
唐娉婷眼下御剑载人的时候很稳,和一开始只自己一个人都要飞出七拐八扭的奇诡线路的状态截然不同,耿芝被她护在身后,高空寒冷的风甚至刮不起她半根头发,她将燕明月的骨灰牢靠地护在怀中,心中蓦地就涌上无措之情。
等见到那位自己应该叫祖母的人后说些什么好呀,我到底该不该去认亲?按理来说应该是要认的,可是认亲之后尘缘会不会更重、更难断了?
然而等她们终于跨越两国之间的巍巍山脉,落在昆仑山脚下那座小木屋前的时候,却看到她们曾经落脚过的那座屋门上已经结了蛛网,落了好厚的一层尘土。
“你问这里住的人?”唐娉婷随手拦下一位挽着菜篮子匆匆行过的少妇,她诧异地看了唐娉婷一眼,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恍然大悟道:
“啊你们是之前在这里留宿过的——”她指了指昆仑山,用一种已经很压抑、然而依然浸满了不敢置信与狂喜的语调低声说:
“是那上面的人吗?”
唐娉婷点点头:?1 笆堑模胛收馕谎啻竽锶ツ睦锪耍俊?br /> 少妇十分惋惜地摇了摇头道:“她在你们走了的第二天,就去地下享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