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等此间事了,我便去找你。”
明明是万里无云的晴空,却陡然闻得天边一声惊雷响,昆仑护山阵察觉到了微妙的气息,却又因着种种可疑的迹象和不能判断的疑点而不敢发动雷阵,只得任那个黑衣的男子一步一顿,身后曳着断断续续的血痕,往远方走去了。
尤炳看着姚晚的身形直到消失,才叹了口气笑道:
“也难为你来找我。”
他长剑一抖出鞘,便是往与姚晚截然相反的方向行去了,毕竟他此次下山是接到了某处修士们的求救讯号,身为昆仑四星城主人,也是目前唯一一个能自由行走的人,便只好由他再亲自跑上这么一趟,浑不知这就好像他们未来的命运一样,或许只能有过分短暂的互相依偎,而最终,还是要形同陌路的。
而或许,连最短暂的和平与爱也不能拥有半分。
南归国皇宫内室。
胭脂雪瘦薰沉水,翡翠高盘走夜光。当晚正是曾经的南归薇公主,眼下的摄政皇后生辰,王公大臣们纷纷来贺,珍奇金贵的各种宝物流水一样送进椒房。然而不管外间是怎样的热闹,重重宫闱的最深处始终是安静的,死寂的,连丁点儿活人存在的迹象都没有。
陈薇缓缓睁开了眼睛。
镜子里的她是那么好看,朱红的口脂淡淡一抹,将她本就娇嫩的双唇点缀得更加娇媚可人,金钗玉簪,步摇璎珞,十八串琉璃垂珠垂在眼前,织锦发带被编在发间,如果不看她过分苍白的脸色,和是不是闪过红光的眼底,那么这简直就是一副堪称完美的美人梳妆图。
姚婉兮无声无息地凑到她的身后,扶住她的肩膀笑道:
“你真好看。”
她的言辞是那么亲密那么温柔,就好像面前坐着的人根本就不是已经成为了半妖的陈薇,而是她那死于非命的恋人似的。她修长的手指缓缓拂过陈薇白皙的脸,笑道:
“那么,皇后是终于下定决心,要去昆仑山上抢人了么?”
陈薇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迸出词来:
“我绝对——”
耿芝蓦然从入定的状态中回神,满头冷汗,扶住粗糙冰冷的石壁调整自己的呼吸。她能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恶意从昆仑上方急速掠过,却又在瞬息之间消失不见,隐隐约约,从未散去。
她心里不安生的很,就轻轻敲了敲洞壁:“娉婷,你在吗?”
唐娉婷双手环胸,抱剑而立,衣襟带风,乍一看就好像不是凡尘烟火里生出的人,而是九天上仙山外的姑射神人一样。她两眼看向前方的时候一片空茫,不知道正在想什么走神呢,浑然没听见耿芝呼唤她的声音。
时隔良久,等到耿芝都有些发慌,以为唐娉婷行踪不明可能已经被掳走的时候,才听见她轻轻一声回答:
“嗯,我在。”
她们的双手隔着厚厚的、冰冷的石壁贴在一起,隔着难以逾越的阻绝贴合得□□无缝。唐娉婷将额头抵在手上,以一种接近叹息的语气道:
“阿芝……”
系统在她的脑子里搅来搅去,直接作用于灵魂的力量几乎要把她扯成碎片了,一边是系统几近崩溃的尖叫,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任务在眼前像烟花一样炸开,一边是耿芝轻缓而从容的话语,只是短短一声,便让她饱受折磨、痛苦不堪的灵魂平静下来了。
“娉婷,我会保护你的,我说话算话。”
“你要信我。”
——可是他们的矛头对准的始终不是我,而是你!
那句话在唐娉婷的嘴边转了无数次都被莫名的力量尽数拦下,与此同时,千万里之外的南归国里,陈薇拔下发间玉簪,狠狠掷在地上,听着那一声上好的玉石被生生摔断的脆响,无比畅快地笑了起来,就好像被她毁坏了的这根簪子,就是她即将要对付的那个人似的:
“——我绝对要取了耿兰卿性命!”
姚婉兮打开檀香扇摇啊摇:“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我定襄助你一臂之力。”
陈薇沉吟了好久:“我要上昆仑去,摆桃花阵。”
“那可不行。”姚婉兮失笑道:“耿兰卿已经凝练成凤凰骨,你这些伎俩奈何不了她的,就算你吃的是万年桃妖的内丹,那也不成——”
“谁说我要对付耿兰卿的?”陈薇满含恶意地笑了起来:
“我要看看,传闻中和朱雀星君关系亲密、同进同出的那位白虎星君唐娉婷,究竟能不能用她的死撼动朱雀真身半分!”
只是她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忧心忡忡道:“可是昆仑星君们久居四星城,和传说中受天命所托养育星君们的混沌洞关系紧密,彼此间也都以师门同脉相称,我这么做会不会得罪天道意识?”
姚婉兮唇边的笑容愈发诡谲而莫测,她轻柔地抚过陈薇的发顶,看着这不知死活、被自以为的爱情蒙蔽了双眼的姑娘,觉得心底无比畅快,就连说出的话语都轻松愉悦了数分:
“天道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皇后。”
说完,生怕陈薇不信似的,又补充了一遍:
“一直都是。”
卫景自从昆仑大阵开启之后便常年留守四星城,眼下他正排列开千万蓍草摆天衍大阵呢,在他能得见世间万事万物的眼睛里,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行着,近一点他能看见唐娉婷在给耿芝护法,看见山脚下升起袅袅炊烟,远一点就能见得尤炳正在飞剑赶回,能看见车辚辚马萧萧,南归边境已陈列兵马万千,却无人敢攻打半分,他的视线绕过遍是黑雾的南归我,正要往更远一点的地方看去之时——
变天了。
万千黑雾以昆仑山脚下的某处为中心迅速扩散开来,黑雾所过之处,草木枯萎,土地龟裂,河水干涸,俨然是大妖出世之象。
16
他眯着眼睛看去,只能看到个隐隐约约的身影,着华服,配凤冠,踩着无边的瘴气与血河,踏万千白骨与尸山缓步行来,定睛一看,却又只能看到一张美艳的脸,正端端正正向着昆仑施礼呢:
“南归摄政皇后,见过昆仑诸星君了。”
唐娉婷脑海中所有的叫嚣在这一刻尽数沉寂。她已经来不及细想为什么系统会在此时收敛戾气变得服服帖帖了,草草抹了把额上的冷汗,提剑便要飞驰赶去,却只听得身后一声凤唳传遍长空,石洞轰然崩裂,黑发红衣的朱雀星君手持南明离火剑出关,独属于九转归一期的剑修的威压在一瞬间尽数外放,多少修为不精的灵修们都被压得抬不起头来,她掌管之下的天梯隆隆作响,红莲色泽的烈焰立时燃遍万丈白玉:
“区区后天半妖,也敢在我面前口出妄语!”
陈薇正两难着呢,却只见黑云急速聚拢,往那遍是烈焰的天梯上降下阴冷的万鬼之雨,不由得大喜,对着四星城城门前的耿芝冷笑道:
“我何止敢口出妄语?我还敢上四星城呢!”
耿芝却只是眯起了眼睛,看着那倏忽又散去了的黑云,轻轻嗤笑了一声,喃喃道:
“原来……”
“是这个样子。”
☆、第51章 红颜第五
许多年后,唐娉婷和耿芝都无法忘记那是多么混乱的一天,就好像她们之前的人生里和之后的未来里,所有的混乱和失控都浓缩在了这一日里一样,让人着实体会到了什么叫措手不及,就连当年姚婉兮踏上天梯的时候,都没有当时的陈薇造成的如此浩大而摄人的声势。
千万道阴冷的黑雨从天空中直直落下,将原本光洁无瑕的白玉染的斑驳,后天修成的半妖刚刚踏上第一步,便有无数烈焰从四星城山门疾射而下,正冲着陈薇那张漂亮的不像话的脸袭去,却半分也伤不到她。
唐娉婷牙疼一样咝咝地倒吸了一口冷气:“阿芝,打人不打脸哪。”
耿芝手下动作分毫不停,又是一道五雷咒直接轰了下去:“嗯,可是她不是人。”
尤炳此时正好来到昆仑山脚下,看见陈薇的第一反应就是持剑刺去,却被她轻描淡写地用一根手指就拨开了剑锋,笑道:
“青龙星君?好久不见了。”
她话音未落,尤炳就感觉到一股浓郁到让人反胃的香气袭来,粉红的烟雾铺天盖地扬起,将他整个人都罩在了这个诡异的阵法里,与此同时,这道烟雾并没有因捕获了一个人而变淡半分,反而变得愈发浓郁,携着阵阵不祥的红光,便和着万鬼怨雨一同逆流而上,在陈薇的引领之下瞬息间便来到了唐娉婷面前,化作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便向她袭去!
“后退!”耿芝伸手拉了唐娉婷一把,自己仗剑迎上,轰然一声巨响过后,只见那道粉色的烟雾径直穿过了耿芝的剑阵,就像是专门认准了唐娉婷一样,不依不饶地往她身上扑去。
唐娉婷眼见着这道烟雾根本就没什么实质的杀伤力,你看尤炳活在首当其中被吞没的位置不都还活得好好的么,便反手抽出辟邪剑,和着耿芝的一式“叩金门”,将几乎都要跟着扑到四星城门口的陈薇逼退了数步,堪堪在白玉阶上收住脚。
陈薇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仰望着四星城的大门,突然就笑了,声音放的很轻很轻,就好像她在做一个美梦,并甘愿沉醉梦里,永不醒来那样,整个人都恍惚了:
“我做梦来过这里。”
耿芝冷笑道:“哦,关我们何事——”
“——和姚文卿一起。”
她的这句话就好像打开了什么奇怪的开关似的,一时间唐娉婷脑子里飞速转过千万个念头,闪现过千万个或荒唐或实际的猜想,最后定格在一句话上,她握着辟邪剑的手都有些发白了,声音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坚定,就好像刚刚的那些动摇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
“谁帮你上的昆仑?”
她脑子里的系统发出的尖叫声和警报声几乎要煮沸她的脑浆,彻骨的疼痛与折磨下,唐娉婷几乎都无法相信自己竟然还能站在这里,逼问着这个曾经贵为一国公主,眼下只是个半妖的女人:
“是不是姚婉兮帮的你?”
陈薇桀桀一笑,完全没有理会唐娉婷的意思,对着仗剑而立,明摆着不会让她踏入四星城一步的耿芝笑道:
“今日我终于得见朱雀星君耿兰卿,果然是跟传闻中一样,风采摄人,容色昳丽,不似凡尘中人啊。”
眼下卫景镇守玄武堂把持护山阵,尤炳和唐娉婷被困,能动的只有耿芝一个人了,她便微微动了动脚,刚走出半步去,就被唐娉婷死死拽住了手腕。白衣白发的女子看向她的时候,眼里有着粼粼的水光,滑落下来,便成了两行血泪:
“阿芝,你不要过去——”
她话音未落,整个人便终于在烟雾和黑雨的双重夹击下隐没在了那个古怪的阵法里。耿芝一剑挥出,却好似泥牛入海,半点反应也没有。她端详着陈薇,突然就很轻很轻地冷笑了一声:
“南归皇后。”
“你是不是真以为,天道护你,我便不敢杀你了?”
陈薇失笑:“是的,朱雀星君,你真的不敢。”
她说的其实没错。按理来讲,天道应该是不偏不倚,万分公正的,俗话说得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便是这个道理。
只可惜……这个世界从一开始诞生的时候,就从头到尾全错了。
眼见得南明离火剑上开始汇聚起冲天的烈火,陈薇终于有些慌了,她的衣服全湿透了,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饰物和长发对着面无表情的耿芝嘶声喊道:
“你要杀我,我便让唐娉婷给你陪葬!听说你们是至交好友——”
耿芝打断了她的话。这对她来说是十分失礼且罕见的事情,然而她就是这么做了,并指画符,容貌端丽而冷如冰霜,就连她说出的话语,都带着一股子逼人的寒气:
“并不是。”
她缓缓抬起长剑,俨然是那一式连姚婉兮都要退让半分不敢正面相抗的姽婳剑法第七式长命女,闲人莫道神仙事,自古长命无红颜——
“她是我毕生所爱。”
随着耿芝话音落下,整座昆仑山便都淹没在滔天的雷霆里了。天道护着陈薇,硬是不让耿芝伤到她半分,然而耿芝心性坚忍处自来便异于常人,陈薇一边在惊慌失措地喊着,你若杀我,我就让唐娉婷给我偿命,那些嘈杂的话语全都进不了耿芝的耳朵,她咬破舌尖,逼出一口精血喷在剑身上,刹那间华光大作,红云冲天,将这胆大妄为、意欲为己私欲便要作天作地的半妖皇后一剑斩杀在了天梯上,鲜血滴滴答答流下,铺满了整整半面台阶,拼着受无数记天罚,也要断绝后患:
“她要死了,我就跟她生同寝死同穴,她因我为此事而死,我便教你同样陪葬,再给她偿命——无论如何,你留不得!”
是的,她留不得。被南明离火一剑穿心的时候,陈薇突然就好像终于醒过来一样,恍恍惚惚地想道,自己真的是留不得了。跟妖修做交易,同鬼修为伍,因为自己无望的爱情就将一国之人全都拉进了永无黎明的黑暗里,要换作她是朱雀星君,也留不得自己这种人的。
所以一切都是从什么时候变了的呢?
她模糊间觉得,万事万物的进展根本就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她应该生来顺风顺水,应该坐拥万千宠爱于一身,应该有很多很多的人喜欢她,倾心于她,愿意将身家性命尽数托付给她——
思绪至此戛然而止。
一颗头颅咕噜噜地从万丈天梯下一路滚落,天雷隆隆地追着耿芝一路打,把刚刚还敢站在山门外的耿芝一路追回了四星城里,天雷将本就坍塌了半边的四星城大门尽数击了个粉碎,就在这时,金色的九字真言咒从昆仑山上缓缓浮现,昆仑护山阵终于在天道的压迫下艰难开启。
卫景御剑飞出玄武堂,来到山门正前之时,就被眼前的场面震住了。
他从未见过如此声势浩大的桃花阵。
万千烟雾和尘缘叠加,种种心魔幻象乱舞。这个阵法不止在影响昆仑四星城,更是在飞速往外扩散开来,一时间,天地变色,星辰隐没,而在阵法的中心,尤炳终于挣脱了出来,此番磨练下,星君圣物青龙筋隐隐有成型之态,好死不死偏偏赶在这个时候,而他的手上,赫然是一朵开得灼灼的桃花——
桃花劫。
唐娉婷被耿芝拦腰抱起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失去了知觉,却倒也能见得,她那半边未被长发遮住的脸上,是个娇粉的、花瓣的痕迹。
卫景已经说不出什么话来了,思前想后,只能叹道:
“你们可真出息啊。”
尤炳听见他这么说,感觉自己窘迫得都要哭出来了,竹筒倒豆子一样把“严不悔”之事交代了个一干二净:
“师兄,师姐,你们听我解释……我是真心倾慕他的。”
“他手上没沾过血,是个好的妖修,等南归事了,我便自请下昆仑,再也不回来给你添乱了!”
耿芝未曾入“力”之一道前,曾跟随卫景学过一段时间的“观”之一术,乍闻此言,便疑问道:
“师弟,容我妄言一句——”
“你好好看看,南归国里根本就没有叫‘严不悔’的人。”
一瞬间这片小小的角落里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卫景张了张口,发现自己真的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对着过分年少、显然是被蒙骗了的师弟,他可真是骂也骂不得,打也打不得,只能叹口气苦笑道:
“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以后我飞升了,你们怎么办?你们三个啊,也就一个耿兰卿能靠谱一点了。”
耿芝抱着唐娉婷,抬起头来正视着卫景的眼。她明知在这个紧要关头,往卫景紧绷的神经上再添一份重量显然是在找死,可是如果现在不说,她是真怕以后也来不及了,只能坦白道:
“师兄。我其实和他也无甚差别的。我喜欢娉婷,而且……喜欢了好多年了。”
她这番话一出口,就连外面隆隆作响的天雷都停止了。卫景和尤炳两人面面相觑,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唐娉婷恰好在此时发出一声低低的呓语,就连在梦中、在重度的昏迷里,都记得耿芝的名字:
“阿芝。”
耿芝低下头去,吻了吻唐娉婷的眉心,轻声应答道:
“嗯,我在。”
☆、第52章 长命第六
这是耿芝跪在玄武堂前的第三天,她的膝盖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却仍然一声不吭,腰板挺得笔直。
同样被关了禁闭的尤炳从石洞里探出半只手挥了挥,悄声道:
“小师姐,你犟什么呢?师兄他就是一时抹不开面子,没法接受而已,你去服个软,说句好话,他在这个关头上也奈何你不得,毕竟你可是有星君圣物的人啊,桃花劫根本就影响不到你,归根到底他也就是爱操心罢了,你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