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看来,像耿芝这种心智坚定至极的人,和这个小男孩,甚至他自己都不是一种人,要不是尘缘未断,她早就可以去习“力”之道了!
四星城之上,正在跟着卫景勤勤恳恳学艺的耿芝揉揉鼻子,然后终于没能憋住,打了个惊天动地的阿嚏:“谁在念叨我?”
“别是染风寒了吧?”蹲在一旁正在捡被剑气斩落的枯枝的唐娉婷忧心忡忡道:“玄武星君,朱雀星君现在身子还没养好,是很虚弱的,这里风有点大,不如让小星君先休憩片刻如何?”
——她简直是户外生存小能手,随时随地都能撸起袖子大干一场,把原来无法住人的地方倒腾出个模样儿来,给笨手笨脚的耿芝穿衣梳头都不是事儿,这不,她又从那个乾坤袋里掏出了几天前下山买的小锅,烧起了小炉子正在熬甜汤呢。
唐娉婷以为卫景不会同意的,毕竟玄武星君向来对外就是一张终年没什么表情的冰块脸,已经做好了磨烂三寸之舌的准备,结果就看见卫景十分慎重、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成,你来看看。”随即布下防风符咒,短短几天而已,这个他们素来不常用的符咒已经被卫景用得得心应手了。
唐娉婷上前,抽了块锦帕为耿芝垫着手腕,纤纤玉指往她那瘦弱的腕子上一搭,半晌后皱着眉头道:“奇怪……好像根本没啥问题。”
话音未落,耿芝又打了个大阿嚏:“啊——啾!”
卫景拍板决定:“你跟唐娉婷回白虎堂呆着,等姚师弟回来再说。”
“我真的没事儿……”耿芝手里捧着姜茶,眼巴巴地盯着那锅熬得恰到好处的甜汤:“唐姐姐我跟你说,这就是有人念叨我我才会打阿嚏的,让我喝一口甜汤呗?”
“不成!”唐娉婷把熬着甜汤的小锅子挪下了火,又往煮着姜茶的银铫子里切了半颗生姜,这些东西在耿芝上昆仑之前都是没有的,直到小星君入住朱雀堂之后才唐娉婷陆陆续续地置办了出来:“以防万一!”
耿芝摸了摸鼻子笑道:“唐姐姐真贤惠诶。”
正说着话呢,一身白衣的姚晚御剑而来:“耿芝师妹,你来一下。”
他今日穿着浅青色的锦缎披风,还有一袭万年不变的白衣,长发披散,仅用一条发带在末尾处松松一挽,整个人身上都带着凛冽的山风气息:
“朱雀星君自来掌管天梯诸多事务,你没上山的时候我们什么都做不得,既然你来了,那就先去管一管事儿吧。”
耿芝刚刚才发现自己已经盘坐得有些腿麻了,歪歪扭扭地站起,带着刚刚换上的金铃铛手串就丁零当啷地跑了过去:“天梯上会有什么事?”
姚晚摸了摸她的包包头,整个人都散发着“这样才好看终于不邋遢了我很满意”的气息,露齿一笑:“你要有新同伴了。”
耿芝眨了眨眼,迅速反应了过来:“是有人上了天梯?”
再一想:“青龙星君?”
姚晚赞赏地点了点头:“你去接他。”
“怎么接?”耿芝十分谦虚好学地问道。
“就是……隔一段时间下去给他送个饭食,上个符咒,免得渴死饿死或者冻死在半路就行,等完全上来了叫叫我和大师兄。”想起尤大郎那一顿饭就喝掉了八碗粥然后全都吐出来的惨状,姚晚心有戚戚地补充交代道:
“等等,你可千万别一次送太多!这哪儿是青龙星君,分明是饿死鬼投胎!”
其实这也不能完全怪尤大郎。他只是个实打实的货真价实的孩子,根本不知道人饿久了不能迅速进食的道理,一看见有无限量的精美佳肴供应,整个人就两眼发绿地扑上去了。
“我知道了。”耿芝二话不说就接下了这个任务,顺便满怀着好奇心打听道:“姚师兄,青龙星君是个怎样的人啊?是男是女,多大年纪?是好人吗?”
姚晚十分耐心地回答她道:“是个小男孩,跟你差不多大,眼下既然都这么惨了那么以后应该是个好人吧。”
……师兄你的逻辑好神奇我竟然跟不上orz,耿芝内心再一次失意体前屈。
“我是说,他既然现在都这么惨了,那么日后肯定也就知道……”姚文卿也发现了耿芝无法理解自己说的话,便解释道:“也就知道自己不好的行为会对别人有怎样的伤害和影响,从而加强自律,他会成为一个好人的,你放心便是。”
想了想,他又伸出手来摸了摸耿芝的发包包,含笑补充道:
“师妹以后也会成为好姑娘的。”
“我教你个传讯符。”姚晚从袖中抖落出一沓黄纸,握着耿芝的手,沾着朱砂的狼毫笔轻轻在纸上一笔一划地绘下了符咒,神色认真又专注:“日后通讯都用这个,你自己画一遍我看看。”
耿芝在心底暗暗记下了一笔一画的走向,然后提腕运气,凝神下笔——
☆、第12章 金门十二
在她下笔的那一刻,无数橙红色的光点开始从笔尖逸散开来,组成一条又一条的细长的光带环绕在执笔的那只手的周围,耿芝抿着唇,表情无比坚定,笔下却在瑟瑟发抖——
写不动,画不动,做不到!
她切实地感受到了自己和姚文卿之间的差距。刚刚学会吐纳之术的她身体内的清气少的可怜,甚至连一张简单的通讯符咒都无法画完,怎样才能为急需帮助的青龙星君提供援助呢?
不知不觉间,耿芝已经无法将自己摆在一个“旁观者”和“读者”的角度上了。四星城内的潜移默化和星君们的本能,已经让她开始逐渐认同并融入这个世界,这本来应该是好事,然而却也有一个致命的负面影响——
她越是融入这个世界,本来属于耿芝兰的淡薄的尘缘,也就会被耿芝作为穿越者而来的感情而带的愈发浓重的尘缘掩盖!
“放手!”姚文卿看着耿芝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心头不禁重重一跳,他伸出手去要抢夺耿芝手中的笔,却骇然发现竟然无法将那支沾满了朱砂的狼毫从那细弱的手中拔出半分!
“我做得到!”耿芝孤注一掷地调动起了体内所有的清气,素来不服输不认输的她终于在这一刻显露出了几分在现世中的那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本性,以一种大得吓人的力道,凭着过人的意志力将笔端向下又移了几分,完成了那个通讯符的最后一笔!
光焰大盛又迅速消弭,她满头大汗地一把抛开了手中的笔瘫倒在椅子上,姚文卿拿起了那张画的歪歪扭扭却愣是一笔没错的符咒,端详了半天,笑开了:
“虽然画的像狗啃过似的,不过也很好了。”
他可不会告诉耿芝,当年刚刚学会吐纳之术的他自己连第一笔都没能画下去的这种糗事的。
“手心相对,盘腿趺坐,开始吐纳收集天地清气,接下来教你避风咒,学好了就去送给青龙星君吧。”
尤大郎满头冷汗地爬上了不知道第多少个台阶之后,终于松掉了一直憋在胸中的那股气,跌坐在白玉阶上满头冷汗地开始休息。
他攀爬的速度比耿芝慢多了,然而动作却是一模一样的坚定与执着,就好像前面是那漫长的黑夜中唯一一束亮光,是那广袤的沙漠中唯一一口清泉一样。不停,不倦,不怨,不止。
都说可怜者必有可恨之处,然而这两位年幼的星君却是实实在在的苦命与好心性。出身卑贱者,方能更好地体验到民间疾苦,备受磨难者,才能心智坚定,不易入魔,所有的苦难与困顿,都会成为将来你踏上成功之路的垫脚石,所有磋磨过你的事物,都会让你的脊梁更加笔直不屈。
他注视着那茫茫的白玉阶梯的目光是那么的热切,炙热的目光仿佛能将那冰冷坚硬的白玉都融化。
耿芝从四星城抱着一摞符咒下去的时候,还是有种恍如梦里的不真实感。在一次一次的绘制符咒的过程中,她下笔的速度越来越快,体内能容存下来的天地清气也越来越多,到最后几乎已经有了数息之间就能画好一张符咒的惊人速度。
“多好的料子啊……”姚文卿看着耿芝将最后一张黄纸画上了避风咒之后,摇了摇头叹气道:“你说人间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呢?”
耿芝很认真地想了想,笑道:“生老病死,别离与重逢,悲伤与欢喜,我都留恋。”
其实她已经对自己的情况有了个隐隐约约的猜想了,但是实在不敢告诉眼前的这位白虎星君,就连看上去十分可靠且对她无比爱护的玄武卫景,她也不敢将这个秘密透露半分。
这是一本书的世界,虽然走向已经完全偏离,然而这的的确确是那本《何处可采薇》。
你怎么能指望一个向来就冷静谨慎的人对一本书中的世界产生什么归属感呢?所以“耿二妞”的尘缘才会在耿芝来到这个身体之后变得无比淡薄,轻轻松松就能走上万丈玉阶,然而这并不是因为她尘缘淡薄才攀登得轻松的,而是因为她对这个世界就没有什么认同感与归属感。
而事实上,她对自己的那个现实世界的留恋之情一直未能泯灭,即使工资微薄,常年蜗居在数十平方米的屋子里宅家不出门,肩上还担负着沉重的房贷,那也是她的来处,是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是她……
来到了这里也未能断去的尘缘。
耿芝眷恋的,并不是山下的滚滚红尘,而是跨越了时空界限之外的另一个凡尘世界!
换句话说,要是她真的想断绝一切尘缘,那首先要对原来的世界断去留恋之情,然后再对这个世界产生归属感,在尘缘最重之时断去,方能无欲无求,走上修行的通天彻地之路,修成大能!
“你就倔吧!”姚文卿戳了戳她的额头,力道却有意放得很轻,害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把还没养好身体的孱弱的小师妹给戳晕过去:“送完回来的时候,你再走一遍天梯,就算无法断绝尘缘,多淬炼几次身体也是好的。”
“那我可就没时间吃饭了呀……”耿芝咕哝着,突然灵光一闪:“我去陪他走上来算了!”
“不行。”姚文卿断然拒绝:“历代星君上天梯,只能一人走完万丈玉阶,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得证大道的长路上,无人能与你并肩同行!”
“有了陪伴就会想去依靠,就会生出依赖的心思,九州四海之间,多少艰难险阻多少险恶之事,如果连星君的心底都存了去依靠别人的软弱心思,你还怎么去仗剑九州,还天地海清河晏?”
“师兄说的是。”耿芝抱起符咒深施一礼:“那我下去了……”
唐娉婷弱弱地从门外探出头来道:“白虎星君,您给小星君看一下吧,她似乎是染了风寒了呢,之前还听见她不停打阿嚏。”
姚文卿长眉一扬:“手伸过来,我看看。”他捉着耿芝的手细细把了好一阵脉,然后丢给她一件翠色的披风,上面还有毛绒绒的雪狐毛领,看上去就知道价格不菲:“你看看,合不合适?”
耿芝接过披风往身上一裹,笑道:“很合适,那我下去了?”
卿挥了挥手:“去吧去吧,回来快一点还能赶上吃饭。”
耿芝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出去,一路上连蹦带跳,急的唐娉婷在后面跟着喊:“小星君不用太急——你回来晚了也是有饭吃的!”
尤大郎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目瞪口呆地看着刚刚还空无一人的白玉阶梯尽头慢慢地出现了个嫩绿色的身影,一步一娉婷地向他走来。只不过等那人走近了,他才满头黑线地把自己对于“美好的仙子”所有的幻想都收了回去。
那是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穿着鹅黄色的短袄和嫩绿色的长裙,翡翠色的短披风上绣着栩栩如生的雪青色芍药,气色有点不太好,然而五官清秀又端正,尤其是一双水汪汪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完全抵消了她气色上的不足这个问题。至于那个“一步一娉婷步步凌云”的错觉,纯属是尤大郎自己的心理作用,再加上天阶越往上就云雾愈发浓重,是个人走在上面都会有种得道已久的世外高人的感觉。
这种窘况要是让耿芝知道,她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叫——
经验主义害死人。
谁告诉你生活在云雾缭绕的仙山之上的就一定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气质如兰娉娉婷婷的仙子?还有可能是她这样连毛都没长齐的黄毛小丫头呢!
耿芝一路行来,本以为在半腰就能看到这位新上山的青龙星君,没想到几乎都要走到山脚下了,才看见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在往上走,缓慢又坚定。
耿芝抱了满怀的符咒笑嘻嘻地在他上面的台阶上站定,问道:
“诶,你叫什么啊?”
男孩被那双黑白分明的亮亮的眼睛一看,陡然间就生出一股自惭的心思,嗫嚅着回答道:“……尤大郎。”
耿芝想起了自己“耿二妞”的曾用名之后,十分理解地点了点头:“我以前还叫耿二妞呢,现在叫耿芝。”她弯下腰,把画的最好的哪一张避风符咒贴到了尤大郎的手背上:“休息一下吧,等缓过劲来了再继续,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在那张黄纸符咒贴上手背的一刹那,尤大郎就感觉到,周围那些仿佛不把他掀下去就誓不罢休的狂风的力道明显减弱了,可以说,甚至都变成了力道舒缓的杨柳风,吹面不寒,轻柔又温软。
“好厉害……”他看着耿芝手里那一沓符咒,艳羡之情都几乎要化作实体了:“以后我也能学吗?”
本着“一人受苦不如来个伴,一起受苦上课什么的没有同桌简直就不完整”,“死道友不死贫道既然贫道也死了不如道友你来陪陪我可好”的原则,耿芝笑眯眯地诱惑他道:
“对啊,而且很简单,你只要能上了这白玉天梯,以后什么都能学!”
正在用水镜观看他们情况的姚文卿捂住了额头:“我怎么就没发现……朱雀者小姑娘挺会糊弄人呢?”
☆、第13章 金门十三
青龙星君尤大郎攀爬万丈白玉阶梯,足足用了三天三夜的时间。
在这三天三夜的时间里,他曾经差点从玉阶上被狂风吹落,也差点冻死在途中,更是在睡梦中一翻身,就在鬼门关打了个来回。都是靠着险险赶到的耿芝拉了一把救他一命,才让这一任的青龙星君不至于成为死在天梯之上的星君第一人。
刚刚回归四星城的朱雀星君过于年幼,无法以一人之力做到尽善尽美,然而在朱雀尚未回归四星城之前,玄武和白虎二人尚能越俎代庖,但是朱雀回来了,那么与天梯相关的所有权柄就立刻回到了朱雀手里,姚文卿和卫景看着耿芝来回跋涉,两眼下面都熬出了淡淡的青黑色,心里再怎么疼惜,面上也无法施以半分援手。
谁让她是朱雀呢?
最后,尤大郎爬上最后几阶玉阶的时候,立刻就瘫在了四星城的平台面前,耿芝抢前几步将他扶起来,接引到了卫景的面前,然后她就看见尤大郎做出了一个与自己十分相像的动作:
他想转头。
他想转头,看一眼困顿了自己三天三夜的万丈天梯,看一眼即将与自己作别的滚滚红尘,看一眼自己舍弃掉的命数与凡尘。
“尘缘断绝处,切莫回头。”卫景将手按在他的头顶,一板一眼地说着和几天前接引耿芝的时候一模一样的话语:
“你尘缘尽断,无心魔,无挂碍,一切皆无,善。”然后瞥了一眼耿芝,继续道:“如此,便取‘炳’字送你,取其光明之意,愿你毕生向善,如光如烛,照尽世间不善事,扫除魍魉还太平。”
尤大郎十分慎重地点头,然后任由卫景将手按在他的头顶,把天地清气灌入体内,彻底斩断尘缘,走上修行之路。然后低着头的他也就没能发现——
姚文卿一把捂住了耿芝的嘴,然而耿芝愣是在反应了三秒钟之后才无声地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尤炳,有病!
姚文卿觉得自己简直是整座四星城里唯一正常的人。他看了一眼一脸严肃面无表情、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起名方式有什么不妥的大师兄卫景,又看了一眼死活不断尘缘的小师妹耿芝,再扫过在他眼里已经是饿死鬼投胎的代名词的青龙尤炳,哦还有一个恨不得把朱雀捧在手心里的朱雀剑侍,顿时就觉得心头的悲愤之情难以抑制,任重而道远。
尤炳觉得耿芝很奇怪,一直抿着嘴对他笑。
虽然耿芝笑起来的样子十分可爱,但是被这么盯久了是个人的心里都会毛毛的。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小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