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朱家的女人和别人不同,柔弱的书香之女在经历与丈夫的久别、儿子的战死,早已被无情的岁月打磨出一身硬骨头。这些日子,老侯爷被□□宫中,镇北侯府被禁军围困,外头虚虚实实的消息63 ,甚至是假传的朱振梁父子的死讯都没有让这个柔婉的老人倒下。她撑住了这口气,管束住了侯府下上,坚持做她唯一能够做的事情:祈祷和等待。就如同,那些年风雨飘零中,她所做的那样,为她的丈夫和子孙守住这个家。
朱征北在一旁只管傻笑,见老夫人稀罕够了乖孙儿,才抢在阿爹前头把阿弟叫到自己身边来,细细看了,才笑着说:“你小子,每次总让人提心吊胆的,阿爹说的没错,就该打你一顿让你长长记性。”
朱定北没留心他说什么,蹲下来道:“阿兄,你的腿……”
他有些不敢触碰,眼睛又闪过阿兄曾经断肢的伤口,此时见他的双腿还完整地在他身上,又心疼又高兴。
“不碍事,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他拍了拍阿弟的头,轻描淡写地说着伤情怕惹他难过。
“行了你这臭小子,挨点刀子算什么,命保住了才是实在。”朱振梁大咧咧道,被老娘亲瞪了眼,还是那副嬉皮笑脸,单看这副样子便知道朱定北的性情有一半都是遗传自他。“都别哭了,外头还打战呢,愁眉苦脸的多不吉利。”
“你才不吉利!都当阿爷了还这么不正经。”
老夫人忍不住啐了一句。
朱定北笑脸又大了两分,“阿爹,阿娘他们……”
“放一百个心吧。”朱振梁摆摆手,“我留给你朝安叔八百精兵,打战不行,逃命是没问题的。你阿叔脑子动得快,现在也没人找到他们,等你阿爷到了鲜卑府,自然就好了。”
朱定北心里也是这么想的,现在听到阿爹的话这才敢松一口气。
接风洗尘之前,朱定北去九叔朱泉的灵堂上祭拜。
见他扶着棺椁久久不肯离开,老夫人亲自点了香递到他手边,“长生,送你九叔一程,让他好好走,别拦着他,啊。”
世间一苦,白发人送黑发人。
但她也活明白了,生死都不是活着的人可以强求的,再多苦难都得咬牙挨着,因为他们还有未陪完的人、未完成的事,还要活下去。
第177章 事有取舍
第一百七十七章
入夜,镇北侯府。
朱振梁换了药,张开手由朱定北擦身,在他回来前这个活都是老夫人做的,朱定北不想她劳累,饭后便将她送回屋中,又命人点了安神香。这些日子,祖母也受苦了,原本还算乌黑的头发已经被白霜染透。
“爹的好儿子。”
被伺候着穿好衣服,朱振梁有儿万事足,一脸都是笑。
朱定北失笑:“阿爹,你要同我说什么就直说吧,阿兄还等着我呢。”阿爹欲言又止的神色他刚才看的真切,不知道是什么事让他如此为难。
朱振梁咳了咳,嘿嘿声说:“我听你阿爷说,让我凡事找你商量?”
“嗯?”朱定北顿了下,“阿爹有什么为难的事吗?”
见小儿子没有推辞,朱振梁脸色变得有些奇怪,语气试探道:“这几年……你阿爷背后的军师,是你?”
朱定北这才会意,“就算是我阿爹也不用一脸吞了苍蝇屎的模样吧,哈哈,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小兔崽子,怎么说你老子呢!”朱振梁没好气地拍了拍他的头,须臾又笑叹了一声道:“怎么不奇怪了,想当年你小子就是个光腚满地跑的小娃娃,谁知道你鬼点子怎么就这么多,不知道随了谁。”
朱定北一翻白眼,“反正不是随你。”
“找打。”朱振梁不轻不重地拍他的脑袋,“要不是老子枪法好,能把你生这么好?”
朱定北嘿笑一声,父子俩一点不觉得这话题尺度有什么,相反还聊得十分投契。这让朱元帅心里慰藉,果然是他的种,没有被洛京这些软脚虾给带坏喽。
父子俩调侃完,朱振梁才说起正事:“儿子,替你老子打听一个人。”
朱定北凝神听,半晌没见他的后话,才催促他,没成想他老子搔了搔头,摊手说:“就是救了咱们性命的人,他们带着铁面具,也没有留下身份姓名,没有报答人家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朱定北抿唇一笑:“要我去打听可以,但你可得说说打算怎么报答人家?是黄金千两还是还是百亩良田,我也好和人家交代。”
“浅薄。”
朱振梁啐了一口,他和他老子打了一辈子仗都没摸过千两黄金呢,做什么春秋大梦。
“阿爹你明说想招揽呗,对我还拐弯抹角的。”不等他阿爹接话,他便直接说:“你招揽不到的,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你知道这些人?”
朱振梁敏锐地察觉他的暗示,原本他看那些人不像是一般义士,行事之间俨然是正规军的作风。既然他们有为军效命之心,普天之下论军力无人能出朱家军左右,因此才想要将他们收编正式入军。
“他们,是我的人。”
朱定北给他套上最后一只袜子,把愣住的朱元帅放躺下,盖上被子拍拍手走了。
宁衡在宫中与皇帝密谈到深夜,第二日出宫后便往镇北侯府而来,秦奚四人已经在府里拜见过长辈,正与朱定北说话。重逢之后,朱家的巨变让几人没有机会好好说话,宁衡进屋时朱定北正同他们说在孤岛上自己缝制衣服的事情,楼安宁满脸惊讶:“原来阿衡不仅会用银针扎人,还会绣花!”
“咳咳。”
正对着门口看见宁衡的秦奚赶紧给楼安宁使了个眼色,后者回头一看,被宁衡轻飘飘看了眼,顿时头皮一紧,嘻嘻笑了声,装作自己刚才什么都没说的模样,一张求知欲旺盛的脸又扭向了朱定北。
朱定北却不惧长信侯爷的强权,对楼安宁眨眨眼睛说:“是啊,他绣花的模样不知道多贤惠呢。”
定力差些的楼安宁和秦奚都憋不住笑了。
朱定北便问宁衡他们在那艘楼船上的衣服还找得回来吗,毕竟是宁衡亲自缝补的衣服,丢掉怪可惜的。
宁衡瞪了他一眼。
贾家铭睇了眼光顾着笑的两人,道:“不管怎么样,往后我只盼着你们平平安安的,这种“趣事”可不要再来第二回了。”
楼安康直点头:“十一说的不错。”
朱定北笑眯眯地听他二人说教。秦奚插嘴道:“长生,你阿爷什么时候送家书回来,你也往我家里报个平安吧。你们不知道,昨天我阿爷喝醉了一直要找朱阿爷喝酒呢。”自从朱家解围,被禁足府中的秦大统领也恢复当值。
他阿爷是克制的人,第二日要随侍陛下的时候绝对不会沾一口酒,昨天夜里却破了戒。
他能看出阿爷的担心,若是十一他们任何一个人在那样的处境,他也会为之担忧难受,阿爷这把年纪身边能说得上话的老友已经所剩无几,若是……呸呸,不吉利的事情他赶紧踢出脑后。
朱定北心中感动,应承下来。
贾家铭压低声音说:“长生,我总觉得北境的风向有些不对劲。调往鲜卑府的驻兵原本就是一个烂摊子,螺子牵到鲜卑也变不成烈马,他们能打退匈奴分明是对方有意放水图谋不轨。你……咳,我班门弄斧了。”
见朱定北目露赞赏,贾家铭便知道他们已经将情势看得很明白,并不需要他的提醒,他其实心里也明白,就是不把心中所想道出,心有不安。
朱定北笑道:“你陪着秦奚受教,天赋却比这傻小子不知高了多少。”
他一直就看好十一,他是个当军师的好料子。朱定北看了眼秦奚,从前的贾家铭一心走科举之路,但这几年却在不算喜欢的兵法上下了苦功夫,为了谁他旁观者清,只是秦奚……哎,也罢,都只是毛头小子而已。
楼安康疑惑:“兵力上虽是咱们大靖军占上风,但匈奴兵的战力是有目共睹的。我们如今在军器和甲胄上都没讨到便宜,谁都知道匈奴来者不善,他们为何还要弄虚作假多此一举?”
军器泄密的事情已经在工部掀起轩然大波,朱帅带回的甲胄落差的消息更让工部司械司绞尽脑汁不敢松懈。
天时谁都没占到便宜,战力、军械、粮草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底细,在他看来匈奴“戏弄”鲜卑驻军的举动画足添蛇。
秦奚笑他天真:“咱们知道,鲜卑那些废物不知道啊。被人耍着玩还以为自己多厉害呢,十一他三兄那里都收到的那些王八蛋的战功请折呢。”
楼家兄弟对朱家这祸事只是从旁人口中听闻,许多内情不曾有人特意告知他们,因此想事情便简单了些。秦奚昨天夜里陪他阿爷发了一夜的牢骚,对鲜卑的驻军深恶痛绝,深以为耻,提起他们来都恨得不行。
楼安宁瞧瞧这个瞧瞧那个,挠挠头小声道:“你们都看得出来,怎么陛下没看出来?”
众人:“……”
楼安康没好气地拍他的头,真是越来越长进了,什么话都敢说出口!“阿爷让你专心器械别胡思乱想,你还真不动脑子了?”若是当时换了朱家军以外的人,皇帝陛下肯定不会“将计就计”拿回朱帅的军权,但偏偏就是朱家,所以尽管疑点重重,陛下还是向朱家问罪了。楼安康没将自己的想法告诉胞弟,是因为他和自己是一样的想法,没想到他净在这里犯蠢。
贾家铭却道:“其实,我也想不明白,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虽然是寒冬腊月,但两军开战后并没有正式休战,却将军权易主扣押主帅,这是两军交战中的大忌,陛下通悉兵法,怎么会犯下这种常识性的错误?他不认为陛下的肚量小到在那种时候对朱家发难,这其中必然有不为人知的内情。
秦奚跟不上他的思路,却也有自己的见解:“这有什么难解的,每个人做一个选择都有一个取舍,陛下也不会例外。他……咳咳,当时舍了朱家,定是为了取一个他觉得更重要的东西。”被几人诧异的眼神看得有些脸热,秦奚抓了抓脸,不好意思道:“其实我也想不透,陛下想要的是什么,难道还有比天下安危更让陛下看重的东西?”
他们走后,秦奚这句话还一直盘旋在朱定北脑中。
“阿衡,陛下以前的执念只有这个天下,后来他为皇位舍了梁家。梁家便又成了他第二个执念,能让陛下一时冲动做出有违理智的决定……”朱定北搓着指骨,沉思是什么样的事能够让皇帝做出这个决定。
皇帝派去鲜卑府搜寻梁三少的人无功而返。皇帝对朱家军下手。但皇帝并不曾发现古朝安的身份,朱家在梁三少这件事上的立场是安全的。
他将这三个关系反复琢磨,还是没能想出来所以然来。还是发觉宁衡的沉默,他才抽回神来,看向他:“怎么了,皇帝为难你?”
宁衡认真说:“你发呆的模样挺好玩的。”
朱定北撇了撇嘴,“别耍嘴皮子,楼二那小子鬼心眼最多,他一瞧你这脸色都不对着你嬉皮笑脸了,肯定有事。”
宁衡忍俊不禁,表情柔和起来。“没有什么,只是太后宫里有些事罢了。”
朱定北挑了挑眉。
宁衡抬手摸了摸他硬质的头发,别有深意道:“太后娘娘这些年静心礼佛,往后会更虔心,不再恋红尘事。”
朱定北惊讶,“宁家要放弃太后?”
这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的,出岛后他全副心神都在家里和边疆的事情上,并未听说宁太后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触及宁家的逆鳞。
为年仅十七岁的自己请命赐封世子这样的事宁衡不打算说出来给他朱定北添堵,只是感叹了一句:“这一届皇后非宁家出身,少了守望相助之情,太后久居深宫难免与宁家生分了。”
朱定北多少猜到定是宁太后在宁衡出事的时候做了什么为自己争取利益却为宁家所不容的事情,但也没有揭宁衡的伤疤,只是好奇道:“每一任的皇后都出自宁家,皇帝为什么要为马皇后破例?”
第178章 皇帝中毒
第一百七十八章
马家被封二品侯还不过几代人,马家先祖有从龙之功又为救驾丧命,当时的皇帝为了感激他才给了他的孤儿寡母一份荣耀。远宁侯府之所以在今时今日于世家之中拔尖,功劳泰半都在马太傅的父亲,这位当时名动洛京的状元郎身上。
不过可惜,马太傅仅仅继承了他父亲在学问上的天赋,为官处世略逊一筹,即使官至太傅,也没能把家业趁机扩大。
外界一直不知贞元皇帝藏着陈阁老这样一位亲传师父,马太傅为皇家帝师,在别人眼里自然也是皇帝的恩师。可惜,众人眼里都看得分明,皇帝对这位“恩师”并没有多少情分。
所以朱定北才会一直想不通,皇帝为何舍本逐末,弃宁家而取马家。
马家对皇帝有任何助力吗?至少不论是在他登基前后还是这些年来,马家和马皇后从未听说有任何了不得的功绩。若真要说起来,如果皇帝选了他姑姑做皇后,那还算在情理之中,但事实上贤妃娘娘在后宫还是矮了马皇后一头。
朱定北费解,宁衡轻轻一笑:“不过是陛下当年意气用事罢了。”
“此话怎讲?”
“皇帝陛下登基后便追封自己的生母为太妃,这位太妃娘娘,是因当今太后才会丧生,陛下可以说恨宁氏女入骨,当年他亦年少的值,难免有些忘形才会力排众议舍了宁家女。”
宁衡的话让朱定北意外,但这也仅仅解释了一般的问题。
“那为何是马氏?”
宁衡:“马家同当时还是七皇子的陛下有过结亲之约,虽然没有过明路定亲,但皇帝要选皇后人选时既然不愿将就宁家那自然要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这一桩曾由先帝爷亲口许诺过的婚事。”
朱定北明白了,宁家世代皇后的规矩摆在那里皇帝初登基之时自然没那个本事打破这个陈规,但若有先帝也的许诺在,他行事的意义则完全不同了。毕竟,什么也比不过先帝爷的遗愿更重要。他笑起来,又道:“我祖母曾说皇帝与马皇关系僵硬,是因为马皇后害死了陛下心爱之人,此话可当真?”
“街巷传闻罢了。”宁衡摇了摇头,“毕竟陛下尚未成年,储君之争与他无关,自然没有那么多阴私。何况,马家虽为二品侯,但比起世代清贵的梁府,还是差了些,没有这个本事伤到当时的梁三少。只不过是陛下登基之初,在后宫走动得少,也没有和皇后圆房,皇后娘娘心急犯下错事,才会惹得皇帝厌弃。”
朱定北惊讶不已,他完全没想到一国皇后竟然是因为这种“闺房之事”惹了皇帝不喜。
但,既是马皇后理亏在先,怎么现在看起来,皇后对皇帝也是相敬如冰,颇为怨怼,还有几分有恃无恐的意味?
宁衡看出他的疑问,略顿了一会儿,才道:“马皇后福泽深远,那夜之后便怀上龙子。如果他平安出生的话,将会是皇帝的嫡子,只可惜……”
“是皇帝动的手?”朱定北又吃了一惊,见宁衡默认了,他有些头疼道:“还真像你所说的,皇帝也有年少冲动意气用事的时候。”
亲手弄死自己未出生的孩子,对于当年还未弱冠的皇帝而言,大约只是剪除一个碍眼的东西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可能性,下手毫不留情。换做如今的贞元皇帝未必狠得下心——说起此事,朱定北便想到了依然锁宫自省的贤妃娘娘,一时间也有些抑郁。
“那个姓吴的嫔妃一尸两命,皇帝应当知道与我姑姑无关,可我阿爷出征前请皇帝放我姑姑他都没答应,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皇帝这一次亏欠了朱家,甚至不得不让荣养在京年迈的朱家老元帅前往北境平定乱局,按理说为了让他阿爷放心也该对贤妃朱氏宽待几分,但皇帝的态度却是异常的强硬。
宁衡道:“此事我府中人已经查实,与贤妃娘娘并无关系,陛下也心知肚明,之所以仍然对娘娘禁足,是因为后宫之中将有大动作,陛下因愧疚保全她免受其扰而已。”
朱定北拧了拧眉,宁衡话中透露的两件事:谋害皇嗣另有其人;此人意欲栽赃贤妃,让朱家处境步步艰险,有很大的可能与李党有关,而皇帝已经决心彻查到底。
“还没查明是什么人?”
后宫现在依然风平浪静,说明皇帝还没有大动作,可见对方藏得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