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衡轻笑,摸着他硬茬儿的脑袋道:“你该多读些书。”
朱定北的表情一僵。
旁的几个都被宁衡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笑弯了腰,楼安宁不嫌事大地重复道:“长生你要多读书啊,多读书。哈哈哈,笑死我了!”
朱定北没好气地给了他们一人一脚。
五月就这么闹腾地过去了,期间头疼欲裂的豫州和荆州州牧也终于狠下杀手选了几处下了迁徙民众的源处,早朝经由群臣商议选取出最终迁徙地,将这件事定了下来。
朱定北特意看了邸报,发现迁徙地与前世无异。
他叹了口气,不知道这一次是否还会有有十万徙民的死亡。他看着历史洪流卷土重来,却也无能为力。
且不先忙着叹息徙民命运,眼下却有一件关系朱家,关系整个朱家军的大事要发生。
新芽换翠,草木茂盛的六月伴着洛京的多雨季节而来。
一封快马加鞭而来的边疆急报,比六月的第一声雷在朝野投下了更大的巨响!
——从一品兵马大元帅朱振梁呈递加急奏折状告鲜卑州牧司马御棋!!
随之而来的,是一叠又一叠鲜卑几大郡县府衙残害鲜卑民众,中饱私囊,滥杀无辜,逼良为奴,挑动民愤的罪证,和主犯伏诛的死讯!
朱家军斥候携御赐金令直入皇城,正是早朝十分,贞元皇帝才堪堪在东升太监拉长的退朝声中站起来——斥候长驱直入,递上八百里加急文书。
鲜卑府的加急军报?!
难道鲜卑又反了?!要打仗了?!
贞元皇帝脸色丕变,待看过奏报之后,更是眼前一黑,险些厥过去。
他恶狠狠地砸了手上的奏报,连道三声:
“反了!反了!!反了!!!”
帝王冠前珠帘都没能掩盖住眼里的杀气,吓得群臣纷纷跪叩大喊皇上息怒。
这一天的早朝注定无法平安度过。
贞元皇帝大发雷霆,二话不说,当即让御林军把毫无防备的司马御棋扣下,当庭仗责三十棍!连理由都没说一个字,吓得人人噤声,一句求情的话也没人替司马州牧说。
司马御棋没想到这平地一声雷竟然直直就砸在自己头上!
他错愕地看着皇帝,刚张嘴就被他眼中的戾气吓得憋回了求饶的话,直被打得屁股开花也不敢嚷嚷。
谁不知道贞元皇帝最厌恶软弱啼哭的人?后宫的娇娘子都没有敢在他面前掉眼泪的,这时候越是安静,让贞元皇帝顺畅地把这一口急气出了,才有后路可走。否则,皇帝陛下急火攻心之下摘了他的脑袋也不是不可能。
结结实实的三十大棍打完了,龙椅上的皇帝才出了声:
“司马御棋,你可知罪?!”
“微臣,微臣……”
知还是不知?
他哪里知道是犯了什么错?可陛下这一通乱打,那必定是没罪也有罪了!
难为司马御棋在高度惊慌之下,咬牙没有被打得昏迷过去。可眼下脑子一团糟,平时运筹帷幄的智谋也因为猝不及防和一无所知而无处施展。
“朕对你信任有加,将重于性命的鲜卑府托付于你,你就是这么回报皇恩,这么回报朕的吗?!”
“!!”
“微臣绝无此意!请陛下明察!”
司马御棋冷汗流了一背,万幸自己刚才没糊涂地说认罪,皇帝这话就说明他的罪责已经等同谋逆大罪,如何能认!
贞元皇帝冷笑,“东升,丢给他,让他好好看看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蹲在地上一手抓着拂尘端着叠叠奏报,一手慌张地捡皇帝砸在地上的奏折的东升太监闻言抖了抖,连忙将刚捡起的奏折往司马御棋的方向一丢。
可怜他老迈受惊,竟然失了准头,丢得离司马御棋几丈远,东升太监连忙跪在一旁卑微道:“臣等有罪,请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要紧。”
有他这么一句提醒,傻愣的众臣连忙齐声道:“臣等有罪,请陛下息怒!”
司马御棋屁股和腰背上被廷仗打得皮开肉绽,此时根本直不起身来。但面对雷霆之怒,他也顾不上疼痛忙爬上前捡起那封奏折,抖着手翻开。
这一看,他脑袋就一白。
这……怎么会这样?
好在他也不是没经历过大场面的人,死咬住舌尖保持清醒,一目十行地看着奏折上如刀剑一般往他坎来的奏报。
“陛下!陛下明鉴,微臣,微臣冤——”
”呵。“
“你冤枉?你的意思是朕的兵马大元帅,世代忠良沙场裹尸的朱家军首帅,诬陷于你?”
司马御棋大惊,喊冤的声音顿时被掐住了喉咙。
跪伏着的还不明事态的群臣听了皇帝陛下这句话,都忍不住头皮一紧。他们把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钻进地里,远离这一场无妄之灾。
贞元皇帝深深看了他一眼。
“东升,你给大家念上一念,看看我们这位司马州牧趁着天高皇帝远都干了什么好事!”
东升太监闻言,满嘴黄连,可还必须得应着,下去从司马御棋手中拿过奏折,站到一侧,高声念道:
“臣,从一品兵马元帅朱振梁亲笔。臣受小人蒙骗,误杀百姓,罪无可恕,折请陛下免去罪臣元帅之职,回京领罪。”
“具表圣明陛下。贞元二十一年五月十六,臣接到定阳郡守鸠杀鲜卑叛民的请命。行军途中,却被我大靖鲜卑族人不顾生死阻拦,却听闻骇人滔天的罪行:定阳郡守及其下属官抢占鲜卑族及色目少女为奴为婢肆意羞辱,致使五十余起自杀案件。其后更将其亲属灭口,致使民怨滔天逼民反靖!”
“此项罪状为罪臣亲身经历,证据确凿!定阳郡守及其下属官为官不仁,更贼喊做贼,滥用职权,肆意征用军队残害无辜百姓。”
“此外,罪臣探访此前诛杀之叛民之地,皆获悉有官府压榨我鲜卑族民财帛,杀人侵占,肆意□□之罪行,民怨鼎沸,人证物证俱全。罪臣误杀良民心中大恨,却悔之晚矣,望陛下为罪臣主持公道!”
“这些蠹虫逆党吞食我大靖根基,分裂鲜卑归属,其罪行之恶劣天地不容,人人得而诛之!罪臣将狗官尸首悬于城门暴尸,来往百姓乱石轰砸,恨不能打成肉泥方泄心头之恨!”
“罪臣先斩后奏,愿领大不敬之罪责。”
东升太监念到这里已是心惊胆战,却一口气不敢停歇。
“罪臣朱振梁有负皇恩,伏罪前,惟愿陛下明晰事态。罪臣苟且以戴罪之身状告正二品鲜卑州牧司马御棋,其罪滔天,望陛下明察。”
“其罪一,纵容属官为祸乡里,涉嫌谋害万千百姓性命!”
“其罪二,借由开荒之故,驱赶我大靖鲜卑族民为奴隶,任意打杀驱使,待如牲畜。鲜卑族民归属我大靖已久,非是属国,而是我大靖黎民百姓,入我大靖户部籍贯。如此打杀,天理不容!”
“其罪三,借由开化之故,以游牧不耻之名,强行侵占我大靖鲜卑族民牛羊马匹。更将百姓成批驱赶开荒,致使我大靖族民饥荒致死近万人!”
“其罪三,贪墨渎职,姑息养奸!”
“圣明陛下体察鲜卑民众疾苦,擢令运送粮食棉布和良种抚恤黎民。但据臣查证,我大靖鲜卑族民百户堪得一户所得粮布,温饱根本无法维持,而其余物资皆被乱臣贼子贪渎。因罪证不足,罪臣尚不知涉案官员几何。但几乎全数朝饷被吞没,事态之严酷,司马御棋定身涉其中。就算狡辩其持身清白,下属如此不堪毫无所觉,简直无能至极!辜负陛下隆恩!”
“其罪四,滥用职权,以朱家军兵刃残杀百姓,掩盖其人神共愤之罪行!”
“不论司马御棋是否为残害百姓主谋,鲜卑府百姓动乱,身为一州父母官不曾自省,查明真相,反而每遇动乱就请令朱家军绞杀平叛。此等行径可一不可再,屡屡为之,分明做贼心虚!”
“司马御棋有陛下钦赐行军令在身,罪臣服从皇命,从未犹疑。而平叛请令上皆附有鲜卑府州牧及叛乱之地层层往上的官员印章,罪臣受此蒙蔽,自鲜卑建府以来,已受命平乱三百二十七次,诛杀叛贼头目及不服者近五千人。罪臣刀染无辜鲜血,助纣为孽,愿一死告慰冤死亡灵。”
“司马御棋陷我于大不义大不忠境地,罪臣恨不能杀之而后快!请陛下明察秋毫,还我朱家世代清正名声,唯定罪罪臣朱振梁一人。”
东升太监往下再看,腿软了一瞬,狠狠闭了闭眼睛,努力克制住声音中的颤抖,继续念道:
“其罪五,祸乱朝纲,动摇国本!”
“陛下皇恩浩荡,鲜卑初入我大靖版图便托付于狗贼司马御棋。其意为扬我大靖国威,定百姓之民心,成就我大靖千秋万业。”
“司马御棋不但辜负圣上美意,更逼得大靖鲜卑族人家破人亡,深陷水深火热之境地。而今,族人谈及大靖朝廷便痛哭求饶,或恨暴虐政统,已有族民悚然骇怕,宁冒死逃离鲜卑之境,但求苟活。一应罪行竟都归结到陛下及我大靖朝纲,此等威名传到外境,邦交若信以为真,我大靖何以立国?”
“鲜卑府第在司马御棋治理之下如此惨烈,罪臣目睹,心痛难安。今割发代首,将项上人头奉呈陛下,愿领失职偏信烂杀及不敬之死罪。惟愿陛下不再受司马御棋蒙骗,致使鲜卑分崩离析,百姓离心,我大靖十年征战之心血毁于一旦!”
“皇恩在上,罪臣朱振梁叩跪以南,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东升念完,已觉浑身虚脱摇晃。
长篇大论,其实不过片刻时间,东升却觉得一辈子都活到头了。
他在这高堂之上念了十多年的圣旨,哪怕株连九族的旨意也数不胜数,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竟让他双目狞红,浑身发抖,满身冷汗。
他读完奏本,甚至不敢回头看皇帝陛下盛怒的表情,也不敢看下面跪着大气不敢出一声的群臣,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只听静的落针可听的金銮殿上,传来贞元皇帝毫无温度的声音。
“司马御棋,朱帅的奏折上,可有一条信口开河?可有一条无中生有?可有一条夸大其词?”
他连发三问,没有人敢回答。
司马御棋不敢对其锋芒,砰砰砰地叩着额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恨不能就此磕死在金銮殿上,才能不如此诛心。
“呵。”
贞元皇帝又是一声笑,但听在众臣耳中犹如催命符。
只听九五之尊冷声道:
“司马御棋,你干得好差事啊。干得好,朕的江山,都要毁在你,还有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手里了!”
贞元皇帝暴喝,猛地起身,还要再骂,却是一口气上不了,硬撑几下直接倒在了龙椅上。
人事不知。
第41章 五十军棍
第四十一章
贞元皇帝当廷昏厥的消息一经传出,整个洛京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远在千里之外的鲜卑府,此时还没有听到这个震惊朝野的消息。
朱家军主帅雷厉风行,短短半个月时间打杀大小官员近百人,鲜卑族人们奔走相告,朱振梁因势导利很快将这些大动作传遍了整个鲜卑府。鲜卑族人报得大仇的同时,更派亲将前往各郡县驻兵,调兵遣将掏了府衙的公库和官员们的私囊,将粮食和衣物发放到百姓手中。
穷苦人家不分汉族还是鲜卑人,有奶便是娘。
握着手上的实实在在的粮食——这些原本要他们的父亲兄弟朝南边的大靖打战用性命才能换来的粮食,此时此刻竟就这么轻易地到了他们手中。
一时之间,仿佛风暴过后大浪平息,鲜卑族人与大靖官府士兵进入前所未有和平共处的时段。
与此同时,却有一人鲜血淋漓地趴在军营大帐里,咬着枕头让军医上药。
不正是朱家军主帅,朱振梁。
军医刘毅收拾了他腰背上的伤,才走出大帐。高娘子和朱征北与朱振梁的副将焦虑地等在外面,见他出来忙迎上去:“刘大夫,我爹怎么样了?”
“元帅皮糙肉厚,都是皮外伤,死不了人。”
刘毅说的云淡风轻。
朱征北和副将朱凡听了黝黑的脸上一阵扭曲,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主帅半死不活地被抬进去,流了一路的血,怎么可能没事。
反倒是高娘子松了一口气,道:“多谢师父,我先进去看看他。”
她也是军医,本该在刘毅手下打下手,可那里头的病人是她丈夫,她就怕看他惨状阵脚大乱,索性等在了外头。
“他自己自找苦吃你心疼个什么劲儿。”刘毅满脸不高兴,哼了一声道:“要看就去看吧,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这狗样有你看腻的时候。”
高娘子赔了个笑脸,扭头进去了。
副将朱凡紧随其后,朱征北看了看刘军医,被后者打发了:“你爹什么伤没受过,还不到怕的时候,快去吧。”
朱征北松了一口气,脚步不停地冲了进去。
若是阿弟在就好了。
朱征北想,刘军医对谁都一副爱理不理的刻薄样,唯独对自家阿弟总是一副弥勒佛的笑脸,说话从来是轻声细语的。
哎,人和人的差距总是无法跨越。
朱征北进去的时候就听见朱凡叔父的大嗓门说着:“……老元帅又看不见,您这是何苦呢?那群兔崽子也是的,您让他们打,还真敢下狠手!回头看我不削死那些不长眼的。”
朱振梁掀了眼皮看他一眼,忍着痛也不想和他费口舌。
高娘子正给他把脉,不是信不过自家师父,她跟着刘毅学了十几年精通外伤,其他不过一点皮毛。只不过关心则乱,总要自己确定他安好才放心。
朱征北见状道:“十六叔,你别胡说,滥用私刑要打五十军棍的。”
说完他也不管朱凡,凑在朱振梁一旁道:“阿爹你没事吧?疼得厉害吗?”
朱振梁翻了个白眼,心说:我又不是泥做的,不疼?疼死老子了!
不过在儿子面前做老子的总要撑着脸面,他没露怯,用正事转移几人的注意力,少看点自己的惨样。
“军师……嘶,有消息了?”
朱凡连忙道:“主帅,还没有,算着时间斥候最晚昨天就到洛京了。您别着急,这件事情军师都说了万无一失,司马御棋肯定讨不了好。”
朱振梁又翻了一个白眼。
他大费周章能是冲着司马御棋去的?格老子的,他算老几!
朱征北看看那个,又看看这个,道:“阿爹,有消息阿爷那边会让战鹰来传消息的,朝安阿伯一早就守着,不会错过的。”
朱振梁点了点头。
高娘子道:“好了,没看你爹都成这副德行了。他伤势需要静养,你们都出去,废话少说。”
朱征北心道:阿爹这次受的伤可不比前年受的肩伤,他就是不想静养,少不得也得老老实实趴个十天半个月的,阿娘的担心实在没有必要。
不过元帅夫人有令不敢不从,朱凡和朱征北也只好闭嘴出去了。
朱振梁这才龇牙咧嘴,低声哀嚎道:“那群臭小子,茅坑里的臭石头不知变通,还真对老子下死手!哎哟,可疼死老子了!”
要不是他强忍着,受着军法晕过去,这老脸往哪儿搁。
高娘子没好气道:“老元帅亲自下的命令要打你,谁敢给你放水?要我说,你这次也该打,打你至少还给你保命,这么稀里糊涂下去,咱们全家都得跟着你玩完!”
“……话也不能这么说吧。”
老夫老妻的,朱振梁也不在乎在她面前丢脸,干巴巴地回了一句,在她的瞪视下也收了嘴。
他心里比谁都明白,他这次,该打!
见他苍白的脸满是落寞和懊恼,高娘子心有不忍:“别跟自己过不去,你身上还有伤呢。再说,带兵打仗你在行,玩政客的阴谋手段你过八辈子都不是人家对手,生气也没用。下次可得小心点,尤其是这种事关认命的事,长百八十个心眼防备着都不为过。”
朱振梁蔫蔫地点了点头。
过了会儿,拉住高娘子给他按摩脑袋经络的手,说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我老子的聪明也用不在这上头,不知道是谁给他出的主意。你说呢?”
“爹没提你想了也没用。”高娘子对他们父子知之甚深,之前就怀疑了,不过她并不在意:“阿爹在洛京好歹也有两三个过命的老朋友,他们提点两句也属正常,反正不管谁帮了咱,阿爹都有分寸,不用你赶着报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