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几个是上午时去办的这事,回到了后,范禹把他心中想着的事大致说了说后,婆婆与祖辛两人就得紧忙地收拾那些筐与篓、要下山到宅子里给宅中匠人们做饭去了。
待婆婆他们走后,卜丁拿了前头厨房灶台一侧上的盆里面婆婆早上做好的给狗儿吃的口粮,跟着就去两所房子之间喂小正它们去了。而范禹则留在前头厨房里准备点简单的饭菜,一会儿他与卜丁也得吃午饭了。
下午的时候,他带着卜丁下山去了宅子里一趟,叫了两个壮汉,说晚饭后大约是七时半至八时之间他就再来这宅子,到时要他俩跟着他去城西的荒山一趟,他俩说知道了,到了点就跟着他去。
他去完宅子后,就领着卜丁往夏侯乙府上走去,还想着到了后不如跟夏侯乙提一提今天晚饭提早一些吃的事。
等他到了夏侯乙府上,因今天来到得也早,就先是去的夏侯乙书房,想着他应该也是在他书房的。去了后,果见他就在里面坐着。夏侯乙一见他来,还举手招呼他过去坐下。他就又坐到他正对着书房门的书案后头的那张椅上了,而他放了卜丁在这房里跑。卜丁也不叫守规矩,他就是那么一个性子,温吞水似的,大多时候不声不响的,因面他即便被范禹说了让他在这房里随意跑,他也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于是就只是像只午后慵倦的猫儿似的,只迈着轻轻的步子,一会儿飘到东,一会儿又缓慢地飘到西的,又像一小轴棉纱,一会儿朝这儿转转,一会儿又朝那儿转转。只是轻得很,不像那种长得很皮实又极有活力的小孩一被大人放开了手后,就像是一层老房子里的木地板上的老鼠似地咚咚咚滚到东又滚到西地发出那样大地声响。他每转到一处,都要仰头看看,因这房里什么橱啊柜的都高得很,他一样也够不着,也只能仰了头就这么看看。
夏侯乙问范禹今天都去做什么了,还问他怎么今天来得这样早。范禹想了想,本来倒不想跟他说的,因他不想把自己生意上的或是家里面的事情拿出来跟他说得太多,就觉得有些事说出来,万一这人当是他想让他帮忙的就不好了。更何况现在的这些事也都是他能弄妥的,说来无益,还浪费时间,有那时间直接去把事情办妥了那多好。像范禹这种生意人一般惜时也惜字。
但他又想自己这些时日以来也没什么瞒他的,有什么话也都跟他说,若不说,倒像是要遮遮掩掩的,像他是有什么话对他说不得的、要掩蔽了去的似的。
于是,虽两难,他也只得说,谁让他今天非得早来呢,谁让他天天上人家这儿来吃免费的晚餐呢。一说到这免费的晚餐,他也老是心里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大对劲的。就因为照理说天下是没有免费的午餐的,那同理,也应该是没有免费的晚餐的,那他还天天跑到这里来吃免费的晚餐,那应该是要付出什么代价的。但他每每一想到了这个,就又一想,兴许是他自己帮着这个夏侯乙弄了那好些好卖且又卖得上价的新菜肴——烤肉拼盘、烤包子等等这些大缸秘制焖烤的食物,然后这人有意与他长期发展生意上的合作关系,就假借每天请他吃晚饭来拉拢,就像他也有意对这人有那个长期的友情发展计划是一样的事。
范禹这么安抚了自己心里的某一种不安之后,就又在表面上粉饰出了一种太平,觉得天天上这人这儿来吃这免费的晚餐就真地是免费的晚餐,应该是再没有什么代价要他付出的了。
他听夏侯乙之前那样问了他,就顿了有一会儿才说道:“唉,别提了……我今天跟祖辛与婆婆去了一趟这儿的府衙,要赎那个终身契出来的。”夏侯乙问:“哦?那你已赎了?”范禹说:“那倒没有,就给他先赎了。我留了那我的那部分钱可能有别的地方要花它。”夏侯乙问:“什么地方?你缺钱?”范禹则说:“还行吧,不算缺。你先别问了,我以后再告诉你。”
☆、第 45 章
范禹让夏侯乙先不要这样细打听他做的事情了,夏侯乙便也不问了,因想着他能有什么是瞒得了他的,被他支使了去看着他的那两个还不是每晚回来后都要细细回报一番的。这么一来,在这会儿工夫不问便也不问罢了。
后来范禹问他能不能早些吃饭,他说行的。于是吃了饭后再坐马车回到了城东范禹赁的那两座宅前,范禹说他就在那儿下车就行了,跟着夏侯乙就坐马车回去了。
范禹把卜丁放在宅中,由婆婆他们照管着,说是到时候让她与祖辛把卜丁一起带回山上家中,还关照祖辛到时候帮他烧水洗澡。交代完了后,就去找了之前下午的时候他叫的那两个男人,说现在就可以出发去了。
他因晚饭吃得早,回到这边宅中的时候也尚早,也才七时一刻左右,他与那两个壮汉离开这宅的时间也没超过七时半。他们其中一人背了一只包袱,里面装了一些拿油纸包好的还是温的的灰麦包与两只草帽。两人腰间还各别了一只水囊。他们想着一会儿到了山上,看到有活口,也可以散一散这些灰麦包给那些人先应急着吃一些。
他们出了门后就雇了一辆马车,三人坐至城西的某条街上,就让马车夫停了车,也支付了钱。他们也不好直接让这马车夫将马车一路驱至荒山下面,因而也只能在还未到那山脚下的地方就让人停了车。
他们由那街上一路走至那坐荒山的山脚下,再一路爬上去,所幸这山也不高在哪里,过了半山腰再往上一点就是那个石窟的所在。这山也够荒的,连只猛禽走兽也不见,目光所及之处就是在黄澄澄的月色下映照出的一片荒凉景象,简直就是赤地三年过后的那一种草木尽空的形景,那么别说是猛禽走兽了,连只蝈蝈都找不到,一片死寂。
范禹都不明白这山怎么生得这样,明明这鱼女城周边的许多山都是草木很兴盛的,偏偏这一座就长得这副光秃秃的样子。他问跟着他的那两个男人:“这山怎么这么荒?”那两个男人的其中一个说:“不知道,这一片座座山都是好的,就这山长成这样,可能这山的土有问题。”
跟着他们就摸进了石窟,果见有两个人有里面,如果没弄错的话,这两个应该就是早上那府衙里的当差的口里说的太仲府上的仆人。照那两个当差的说的,他们是有一阵子没在这城中点人了,那么之前点的被带上山来弃老的人早该饿死了,而那些人的尸首也早该被府衙里的人上来清理过了。这会儿这石窟里还真的就只得这两个,算起来他们也该是今天的午饭、晚饭都没有吃过的,兴许连早饭也没吃过。
他们三个走了过去,范禹问:“你们还有力气说话吗?”那两个被饿得没有什么气力了,直想索性什么话都不用说,最好动也不要动。等死都是这样,比较没那么痛苦。
范禹让人把包袱解开,取了灰麦包与水囊给他们。这几乎是人的一种本能,他们被配带着兵器的衙役带了上来,自然是不会反抗,但不代表他们见到了食物摆在眼前会拒绝去吃。于是他们想也没想地缓缓伸手拿过了那麦包与水囊,就这样吃喝了起来。
范禹看着,这应该不是那种一点求生意志也没有了的死气沉沉的人。兴许他们这一类活到了七十的囝没有一个是甘心被带上来丢弃的,只是根本也无从反抗,才会表现的一副毫不反抗的样子。
如他们想逃,逃下了山去,也是没有任何生活来源的,他们的契纸都在府衙里,直到见到了他们的尸首才会在府衙里将他们销户。他们就这样逃到了山下也是没有哪一户能请他们的,再有就是他们都已经这样老了,就算是逃到了周围哪座山里也是难以生存下去的,被饿个一顿就已头昏眼花了,还怎么走下山再走去另一座山再挖个红薯抓只野兔什么的。再者他们这一辈子活得都相当不容易,心里总有一种炎凉的感觉,总觉得既被带上来了那就这么晕晕乎乎地死去了倒也还不错,那就不要再费心费力地又是逃又是找野外生存的门路了。
可当有食物与水就这样在一种几近是不可能的情况下凭空出现在了他们眼前时,他们就这么抓起来吃下去的那一刻,他们还是会发现,如果能让他们活下去,他们还是愿意的。
主动去谋求生路对于他们来说是难的,可是如果是有一种生机降临到了他们的头上,他们还是愿意接受的。毕竟好死不如恶活着。
他们每人连吃了三只大的灰麦包,还都饮下一水囊的水,竟也不再头昏眼花了。等省觉了过来后,才发现自己原来不是在做梦,而是真地吃了东西、喝了水的。
范禹问他们:“你们先跟我回去吧。”他们说:“可是到时候来清理的衙役要是不见尸首怎么办?”范禹这才想到了这一层,他想着自己先前光只想着救他们出去,而根本就没有想到这问题的后续。他顿了一顿,就说:“你们先跟我走吧。那个我会想办法的。”
而事实上他也想不到什么办法,他能想到的办法也就是去问夏侯乙。而说白了他那个所谓的“我会想办法的”其实意思就是“夏侯乙说不定是有办法的”。
他在这个地方生活的年月毕竟尚浅,哪里能事事都谋算得那样妥贴,很多事还是得靠一些在这里生活了很久的人,比方说婆婆,是一块很辣的老姜,再比方说夏侯乙,总之是看着很厉害,而且重要的是他也是一副比较有权势的样子,那么在很多事上的门路是要通达许多的。
他把这两个人带下了山,拿出两顶帽子给他们戴上,再让跟着他来的那两人中的一个去叫了马车来,五个人分两辆马车一行回至城东宅前。
那两人回宅去了,他让他们将今晚这事对一概人等都缄口莫提,即便是宅中的人也是不要说为好,他们点头让他放心。
他之后就领着那两个已七十的老者上山去了。这两个一个是壬伯,一个是戎伯,他先将他们在他后面厨房里简单安顿好,烧了水让他们冲洗了一下。兴许他们也是之前在大户人家做事情的下人,多少也是比外面沿街要饭或是胡乱吃酒闹事的那些也顾不上体面的或是根本也不想讲究一下^体面的人要讲求一下^体面的,多少也是爱干净的。烧水给他们冲洗时,也是看得出他们也想清洗一下好让身上利索一些,毕竟都在那个山洞里坐了将近一天了。
洗完了后,范禹拿了两身他自己过去的衣裳给他们先穿着,这两人也老了,兴许年轻时候还能有大致一百六十七、六十八公分的样子,现在缩得也只剩一百六十五的模样了,看着倒是和祖辛一般高矮,好在他们人还算是精神的,也没有成日拱肩缩背地站着,不然的话,看着还不及祖辛高。
范禹之前的衣裳给他们穿倒还算是正好,他现在人也高了,买的衣裳虽说被夏侯乙评过说“好小的衣裳”,可到底对于他们这一类人来说,他目前买的这几身就显得有些长了。而他哪里敢去动祖辛的衣裳,即便祖辛看着与眼前的壬伯、戎伯一般高矮,衣裳的长短应该也是正合适的,他也是不敢拿他的衣裳出来给这两人应急先穿着的。
祖辛这人也不是说小气,就是人都或多或少有一方面或是两方面特别在意的,这事放到人人身上都不大一样,有人特别在意这个,有人就特别在意那个,像是祖辛就特别在意他的“美貌”与衣衫、鞋子,有时候他在家里面没事做时,还能把那些都已洗净叠好的衣裳再拿出来掸一掸,掸完了再要重叠一遍。这些在范禹看来都是完全难以理解的事情,不明白他这样做来是要做什么的、意义何在。
可到底见他这样做得次数多了之后,范禹心里大抵也有数了,觉得这祖辛就是在这一方面心里特别着紧的。那他既知晓这一层,那也就犯不着做出些有可能会触犯了他的、惹得他心里面不舒服的事情,比方说未经他同意就将他的衣裳拿了去给两个看着就是灰扑扑的阿伯穿上身。
这是一层,再有一个就是,老实说祖辛那些衣裳,与“质朴”完全就无丝毫关联,虽说穿在他本人身上,再花哨的竟然都还能神奇地显得他这人有一份稳重端凝的气质,真是也实在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明明一身花色都艳俗得让范禹看了眼前一晕的衣裳,再往祖辛身上一穿竟也没什么不妥,竟还大气端庄了起来了,像是能穿了去出席什么宴请的衣裳。可这些衣裳真拿去给壬伯他们穿,随意一件穿出来都笑死人。
范禹想,即便他拿了祖辛的干净衣裳去给他们穿,他们又即便是感念于他相救的恩情,但是拼了他们的那张老脸,也是会抵死不从的。
范禹甚至还想象了一会儿壬伯与戎伯穿祖辛的衣裳时的样子,将祖辛的那几件尤为夸张的衣裳试想着摆到了他们身上,而他们两个则像在台上唱大戏一样地被他在脑中戏谑了一遍。
想得他也“噗”一声笑了出来,笑完后又在心里叱自己真是穷极无聊了,拿老人家取笑。可他又忍不住去想,大抵也是因为救了他们出来就凭地生出来一头烦心事,才想找些事情乐一下,哪怕这乐事在他平时看来是极无聊的。
真是烦心的,救得容易,可日后怎么弄,因这一桩事而接二连三、牵三挂四地引出来的事情怕是也不会少。首先一个,也不能让他们天天睡在他房间旁的这个厨房里;再有就是这里当地的官署会不会较起劲来地查这事,别到时候他人在这鱼女城连生意还没有做稳,就惹来好些罪咎被安在了身上,甩不开去,到时还弄得一个锒铛入狱的下场。要知道这里的那府衙长得一副地府般的阴冷样子,里头的衙役也都个个是副鬼气森森的样子,这外表上可以叫人看见的样子都已是这样骇人了,那再往这府中深处去的那个暗无天日的牢里,应该长得就跟“十八层地狱”一式一样了吧。
一想到了这一处,范禹陡地哆嗦了一阵,想着明天一早就要跑去找夏侯乙把这事说说。唉,真也是“朋友到用时方恨少”,他这时甚至还想有几个拿俸禄的、收税的朋友,在公家机关里有些熟人的话,事情不说能有多好办吧,可也在遇上事时多少不用像他现在这样没着没落地担着这份重甸甸的惊吓。
他哪里能不知道有“拿俸禄”的朋友的好处,这种事他最懂了。有了这样的朋友,就算是行不了方便,可有不少事情都比别人家早知道,起码能保得不摊上什么事。不过当然是也不可以作奸犯科的。
范禹先前在一种有着不少慌张的心情里“苦中作乐”,想人家两个老人家乱穿衣服的事情来取笑,大概也是因为太紧张了,才那么胡乱地想一气,只求好玩就好,多少也能放松一下眼下仓皇的心情。之后,他又想着明儿一早就要跑到夏侯乙那里去找他,毕竟这是他在这里唯一一个有接触的、最接近于这地方的名利场的朋友,懂得的一定比他多,找他帮着想一想办法,多少也能叫他心安一些。他忽然有些后悔,到底为什么当时夏侯乙问他时,他不先跟他说一说,弄得自己现在在这里这样地不安。跟着,他又想着或许接下来还得结交一些拿俸禄的朋友。他从没有说过他不是一个钻营的人。
他这晚上想了许多,到隔壁房间的壬伯、戎伯都睡了,到祖辛他们都回来了,到祖辛他们也都睡了,到外头一轮黄月都已沉下去了,他还没睡着。还猛地一下像诈尸一样坐了起来,忽地又发现自己这样动静太大,一偏了头去发现身旁那两个都睡得很踏实,于是他下了床,开了门,夜风习习,树影幢幢,他却因为睡不着而心里感到疲累,跑到前头厨房里去喝了口水,回来又接着睡,依旧睡不着,没过一会儿,竟想起来小解,于是又出门小解了一回,再回去接着睡。
直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会儿。然后还是被卜丁摇醒的,卜丁一看他那两眼眼周发青的模样还被一吓,他大抵心里也清楚今早上他自己这副样子吓人,就忙安慰说没事的、没事的。
一大早,这一家人,如今算来又多了两个,共六口就一起吃了早饭。跟着就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了,壬伯、戎伯见这家的婆婆与祖辛都有事情做,也就问范禹他们能做什么,而范禹那会儿一脸的枯悴模样,活像是吸了几十年的鸦^片烟给猛地一下子断了之后的那副样子,脑子里就想不了事情,一被问及,才想到不如教给他们洗面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