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太唯唯诺诺地说了句:“那也是九爷神机妙算啊……”
这话不知怎么触了陈太脑门,她秀手一摆,往玻璃圆桌上扔开了打火机,那声音怪大的,吓得本在倒茶的言太手一抖,茶水溢了出来,弄脏了桌布。陈太抬高了视线看手足无措的言太,道:“言太,最近逛街有没有条子跟踪你啊?”
言太无辜更无知地摇摇头,问众人:“条子为什么要跟踪我啊?哎呀,你们被条子盯梢了啊?”
陈太冷笑:“所以咯,社团的事,外人少说几句。”
言太低下头,不出声了。陈太还不刹车,紧接着又道:“红虾从前跟的是费觉,多少年?七八年有没有?我就不信费觉不知道……我看那小子八成也是条子的人,不干不净,怪不得当时选龙头,他平白无故冒出来搅局。”
陈太啐了口,莫正楠清清嗓子,问道:“红虾的几个场子,大家有什么意见?”
陈太抱着胳膊,忽然动情,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要不是因为费觉,老九怎么会走?”
周游埋头吃炒面,竹叔问:“有没有新洲炒米啊,加一份。”
莫正楠看了看陈太:“您想要?二十多个场子,做什么的都有。”
陈太没说话,但是人是笑着的,她喝了口茶,品了品滋味,那边言太又抬起了头,冒出来句:“这不合规矩吧?再怎么说也该大家平分吧……再说了,二十多个场子……也不一定管得过来啊……”
她看着莫正楠,手里抓紧了手包,一动都不动。
周游往面条里加辣椒酱,大口吃面,陈太阴阳怪气地说:“不是管不管得过来,是会不会管,言太,地方分给你,你会做吗?我知道出账你手脚很快,进账你就不一定搞的定了吧?按照合同,你每月拿分红不好吗?我们也不建议养你这样一个游手好闲的寡妇啊。”
言罢,陈太一扭头,看着竹叔,语气颇为兴奋:“竹叔,我知道红虾有两间店离你那里很近,以后还要多麻烦你啦。”
言太说:“我听说红虾有间保龄球馆阿,我蛮喜欢打保龄球的……”
陈太不言语了,看着莫正楠,往餐碟里抖烟灰。周游说:“陈太,室内不能抽烟。”
“啊?”陈太送了半边耳朵过去,“你说什么?”
周游放下了筷子,一抹嘴,笑了笑:“陈太,二十一世纪啦,室内禁烟。”
莫正楠问道:“竹叔,那您的意见呢,这里您资历最老,辈分最高,经历的风雨也比我们多多了。”
陈太眉毛竖起,怒道:“周游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现在是站在她那一边了?”
“我也觉得平分比较妥当。”竹叔说道。
陈太一拍桌子,跳了起来,指着周游的鼻子道:“兴联双煞死了一个,你现在是头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是吧?你当然最好红虾的场子都归你啦!”
周游作投降状:“陈太,我只是说室内禁烟啊,红虾的事,我pass啊,你们做主,你们都是长辈,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听你们的。”他转头给莫正楠斟茶,“来来来,大佬,喝茶。”
莫正楠敲敲桌子,和周游笑了笑:“我也觉得平分比较……”
陈太一双火气喷薄的眼睛对准了莫正楠:“阿楠,你小的时候,九爷和我都待你不薄吧??!”
“我们就事论事啊陈太。”莫正楠说,“您先坐啊,有话好好说,今天我们大家能在这里聚个餐不容易。”
竹叔道:“我再给条子找点事情做做吧,怕他们今天还不够忙。”说着,他招来一个马仔耳语了两句,那马仔立刻出去了。
陈太坐下了,但人还是生着气,她道:“以前都喊婶婶,现在叫我陈太这么生疏。”她抽了口烟,一咬嘴唇,在碗里掐灭了香烟,凶道:“我查过了,红虾二十四个场子,其中六个是九爷先前留下的,我要这六个,另外再加六个,剩下十二个你们分。”
“这算什么?你老公死了,社团还要付你精神损失费啊?要是他不和人争龙头,他也……”言太一口气说了许多,意识到桌上的人都看着她后,她似是怯场了,脸红透了,声音明显轻了下去,没人听得清她的话了。
“你说什么?”陈太冷冰冰地问。
“我说得大家都听得很清楚了。”言太把手包放到了桌上,莫正楠侧着眼睛看她,周游碰掉了桌上的筷子,笑着打了个手势,弯腰去捡。他看到桌下言太的膝盖上放着一把枪,她那两只纤纤玉手握紧了那把枪,这把手枪和言太那一双手很快消失在了周游的视线范围内。
桌上一声枪响。
周游找到了自己的那双筷子,他直起身,把筷子扔到桌上。他的炒面染了血,血色浓过辣椒酱。
陈太仰面摔在椅子上,眼皮翻起,瞪着天花板,身子抽搐了阵后,她不动了。
阿鼓从外面进来了,小跑着过来,满脸愧疚地和周游说:“不好意思啊游哥,被条子逮着问东问西,我……”
陈太的尸体从椅子上滑了下来,不偏不倚跌落在阿鼓脚边。阿鼓往后跳了半步,傻了眼。
周游站起来,说:“帮忙收拾一下吧。”他同莫正楠和竹叔打了个招呼,“大佬,竹叔,我先走了,到点睡觉了。”
“言太,我先走了啊,再见。”
外面的雨下得很大了,可乐仔跑到自己车前上了车,他的头发和外套已经湿透,随手就从后座抓了条毛巾过来,毛巾臭烘烘的,他皱着鼻子随便抹了把脸,把眼睛里进的水擦掉后就把毛巾扔了回去。他的后座还堆了好些毛毯,几件衣服,一个枕头和半箱矿泉水,闻上去都带着些汗臭味。可乐仔拨动雨刷,车前玻璃里外都是水汽,怎么擦都擦不干净,看什么都是朦朦胧胧的,可乐仔坐了阵,丢开背包,下了车,跑到马路上拦了辆出租车。
司机问他:“要去哪里?”
“容山墓园。”可乐仔说。
司机打了个冷颤,装模作样看手机,道:“不好意思啊,我看雨下这么大,这么晚了,你也没带伞,我才停车的,我老婆下夜班了,我本来是要去载她的,要是你去的地方顺路……诶,年轻人,不是我不做你生意啊,你也别投诉我啊,我们大家互相理解一下,对吧?”
可乐仔说:“说错了,去容山寺。”
司机听了,更不解:“半夜三更你去上香?”
“我女朋友在那里做义工。”
“啊?都这么晚了,她肯定已经回家了吧?你打个电话问问啊,还是他们今晚有通宵法事?”
可乐仔顶着下巴看车外,说:“去容山寺吧。”
司机一拍胸口,道:“好吧!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看你也是叫不到车了,算了算了,我让我老婆搭她工友的车回家好了,我送你上山。”
“谢谢。”
车开出去了会儿,司机闲来无事,和可乐仔搭起了话:“你刚才说你要去上坟,真是吓死我,下这么大的雨!昨天才拉了暴风警报,我看今天也差不多五级台风了,你说,《阴阳路》都不这么演吧?”
可乐仔一时无话,风呼啦啦地吹,雨点密集,噼噼啪啪敲打着形单影只的小车,两条雨刷疯了似的清理雨水,向外打开,又重重合拢。
可乐仔问道:“《阴阳路》是什么?”
司机从镜子里打量可乐仔,大跌眼镜:“啊??《阴阳路》你都不知道啊?”想了想,司机夸张地笑了,“也对啊!你们这一代看什么龙婆啊,都是打丧尸,打怪兽,宇宙飞船飞来飞去,鬼故事早就不流行啦。”
可乐仔挺直了腰杆,后背离了座椅,凑上前说:“说说看吧,我想听听。”
“啊?”
“鬼故事啊,你说的那个《阴阳路》,你说说看吧。”可乐仔又说。司机来劲了,关了广播,打开了话匣子。
“我记得啊,有个故事,也是大雨天的,谁演的来着,那个女的,身材特别好,叫什么,钟什么……钟丽缇!对!钟丽缇!她吧,打算和她老公一起庆祝结婚纪念日,两人约了吃海鲜,她那个老公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在外面还有个女的!你说老婆都这么靓了,还搞什么小三?”
“老婆不靓,也不能搞小三啊……”
“对对对,哈哈,你说得对!唉,我说到哪里了啊?哦哦,这天不是下雨嘛,他老公之前和那个小三……”
司机讲起故事来颇为投入,说到兴奋处,手离了方向盘在空中挥舞,又是拍大腿,恨铁不成钢,又是破口大骂,恨不得亲手教训一些故事里的男男女女。他们不讲规矩,不懂规矩,把规矩都破坏了,什么都不尊敬,什么都不忌讳,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想去懂。
“诶,年轻人,你还在听吗?”司机说得口干舌燥,拧开了保温壶喝水。
“在啊,然后呢?龙婆后来说什么了?”可乐仔答应了声,出租车已经开进了容山,雨比先前小了,司机一张嘴,吸饱了气,继续侃侃而谈。
盘山公路上找不到第二辆车,驶过两个弯道后,司机减缓了车速,搓搓胳膊,鬼祟地往外指了指,说:“不讲《阴阳路》了,不讲了,我们说点别的吧,怪阴森的。”
可乐仔问他:“你信鬼吗?”
山道一边是浓郁的夜色,另一边是长满矮树的斜坡,车灯照不了很远,同样幽黑的树和同样幽黑的夜包围了他们,那司机牙齿都打颤了,重新调开广播,把音乐开得很大声,扯着嗓门说:“都说了不说鬼了!!”
可乐仔咬着手指,他靠了回去,人挨着车门,冷声说:“世上就算没有鬼,那应该也有报应吧。”
司机念了句:“阿弥陀佛。”加大油门,不出五分钟,就把可乐仔送到了容山寺门口。
“三百六十三块八!谢谢!”
可乐仔给了司机三百五十块:“不用找了,谢谢你。”
司机捏着纸钞,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地打量可乐仔:“你真的来接女朋友?”
容山寺中不见灯火,庙门倒是向外敞开着的。可乐仔转身跑开了。
寺中没有灯,更没有人,唯有佛和雨。雨珠在屋瓦下连成了线,织成了帘,沿着回廊垂挂下来,各殿房门洞开,佛像在屋檐下露出个庄严的微笑。可乐仔身子一矮,按紧了衣领钻进大雄宝殿,脖子里还是被灌进了两滴雨水,水珠凉透了,他缩起肩膀,一脚踩在了门槛上。
大雄宝殿正中央供奉着的是尊观音金像,左右两边是风调雨顺四大天王,另有位普贤菩萨,金身簇新闪耀,身披红袍,在个角落占了个位置,他的金身外头配有个玻璃罩子,像前供着塑料香花,三碟果品和一只褪色的蒲团。
雨声淅淅沥沥,滴滴答答,可乐仔穿过大雄宝殿,过了一进院子,来到了地藏菩萨的居所。这片厅堂较之大雄宝殿规模小了许多,却更具人气,贡品种类颇丰,既有鲜花,还有酒水,瓜果,青菜。
地藏菩萨身旁三面墙壁上密密麻麻挂着许多木头牌位,有一些挂得很高,就快与天花板接壤了,那些牌位上写的不是先妣某某某就是先考某某某,也有兄弟姐妹或者父母为亲属立牌祈福的。一道雷光闪过,雨声又大了,可乐仔绕了大半间屋子,他看到了陈锦江的牌位,立牌者是他的女儿陈玉婷。又一道闪电,“陈锦江”三个乌金小字被照得更亮了,接近刺眼。
可乐仔回到了外面的廊道上,他坐在栏杆上,低下了头。电闪雷鸣中,他那两只掌中布满茧子的大手上满是紫蓝色的光,他看不清皮肤和血色,只能看到密集的血管,藤蔓一样爬满他的双手。
可乐仔把手放到了一边去,他抬起头,面前的院子里种了桑树和沙罗树,地上的青石板坑坑洼洼,到处都是大小不一或深或浅的水洼,水里映出雷光和树影,放眼望出去,像是一只又一只的眼睛,水盈盈地瞪着他。
可乐仔从容山寺的后门离开了,他去了容山墓园,深更半夜,墓园里无人看守,他便一条条道,一块块墓碑地摸索,他从最低处走到了最高处,从第一块墓碑找到了最后一块墓碑,他找到了陈锦江的墓碑,爱女爱妻所立,碑上一个眯缝眼睛的男人冲他笑着。可乐仔没有停下来,他走得很急,也很焦躁了,爬上爬下五六个来回,好几次又都经过了陈锦江的坟头,终于,他在一块灰碑石前停下了,他松了口气,站在微笑着的小女孩儿徐可可的墓前,雨往他脖子里灌,他擦了擦眼睛,抬不起头来。
后来他下了山,跳上辆公车往隆城的方向回去,上了夜班车的人都很少下车,一个酒鬼一个人占了三个座位呼呼大睡,一个瘾君子在车上就迫不及待的用皮筋捆住了自己的胳膊,注射之后他很放松,枕头掉在了地上,被他一脚踩碎了,一个黑皮肤的女人打着哈欠上车,她抱紧了自己的皮包干啃面包,吃完面包,她喝装在矿泉水瓶里的橙色液体,嗑瓜子,一双眼睛转来转去,瓜子皮磕得到处都是,在香水街时,上来了一对男女,他们没找座位坐下,站在后门,隔着根栏杆拥抱在一起,女的浓妆艳抹,和男的接吻时睫毛不时戳到男人的鼻梁,男人一口黄牙,两只胖手钻进了女人的皮裙底下。女人娇嗔地和男人讲话,拍了下他的手腕,双腿往他腿上送,她咯咯笑起来,眼睛瞄到了可乐仔。她眼里有一层雾。
可乐仔下了车,他找了间便利店买啤酒,排在他前面结账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个红毛,仰着脖子,手里抱着瓶消毒药水,一卷绷带,他的鼻子在往下滴血,另一个是个老婆婆,手脚慢,耳朵也不灵光,总是拿不定主意,她问店员:“这个泡面不是买一送一吗?”
“不是阿婆!不是这个牌子!”店员大声回话,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哦哦,那我不要了,哦哦,那是什么牌子买一送一啊?““卖完了啊!我刚才就和你说过了!买一送一的卖完了!十块七啊!阿婆!““哦哦好的,诶诶,等一下,等一下,这个要过期了,我去换一包。“”你刚才就换过了啊!阿婆!“
“啊?什么?你说什么?哪个比较好啊?哪个口味年轻人比较喜欢啊?”老婆婆挪到了饼干货架前,慢慢吞吞地弯下腰,掏出了老花镜戴上,一包一包饼干拿起来看,嘴里絮絮叨叨,“香蕉牛奶,什么口味……香蕉和牛奶……吃了会拉肚子,不要不要,牛奶巧克力,哇,吃了会胆结石,不要不要……鸡蛋布丁……布丁本来就要放鸡蛋啊……”
“阿婆!你让下面一个人先付啦!!”店员从柜台后面走了出去,去劝那位老婆婆,那等在老婆婆后头的红毛把东西啪地丢到柜台上,一手捂脖子,一手叉腰站在柜台前转过身看着他们,店员抖了下,赶紧回去了,抱歉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先给你算吧。”
那老婆婆却不干了,嚷嚷着往回去:“我先到的我先到的!你干什么??!”
红毛眼睛一眯,大步走到饼干货架前,一种口味拿了一包,又大步回去:“一起算钱!”
他指着老婆婆先前拿的一包口香糖,一包切片面包说道。
“一共一百三十块,谢谢!”
“袋子没算钱。”红毛说。
“袋子送你!欢迎下次再来!”
红毛捂住鼻子,他的指缝里都是血了,扔下钱,拿了自己的东西就走了。他在便利店外面往鼻子上浇消毒药水,痛得跳脚。
可乐仔结账时又要了包烟和一只打火机,他在店门口站着喝酒,一口下去,他就把酒扔了。他点了根烟,没有抽,他看着那个红毛,他还很年轻,脖子上和手指上能看到纹身。
w、o、r、s、t。
他的手指上刺的是这五个字母。一根手指一个。
红毛的伤口包扎好了,他仰着脖子坐在只玩具小马上,先前那个老婆婆坐在他边上的玩具小车上,两人在吃一包鸡蛋布丁味的饼干。
红毛想点烟,打火机不听使唤,怎么都擦不出火。可乐仔走过去,给他点上了烟,把才买的烟和打火机都给了他。
红毛和他打了个手势:“谢啦。”
他用双手扶住玩具马的脑袋,两只脚踩在马蹬上,往空中喷出了一道青烟。
雨已经停了。
老婆婆拆了草莓味的饼干递给可乐仔和红毛。
“吃啊,吃啦。”她说。
可乐仔回进便利店里买了盒牛奶,他站在路边,问红毛:“这是什么意思?”
红毛一挑眉:“什么?”
可乐仔指了指他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