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倪、秋。
他写得又慢又费劲,写出来地字蚯蚓一样。
费觉涂掉了这三个字。
他写,给、莫、正、楠。
他划掉了莫正楠的名字,从“莫”字到“楠”字,划了许多许多道黑线,尤其是那个“莫”字,完全看不出来了,他把纸划穿了。
费觉撕下便条,揉成一团,重新写。
给、周、游。
他还是没能写下去。他放弃了,低着头走到了更衣室。他把灯全部打开了,打开衣橱,在明亮的光线里挑选衬衣,领带,裤子,外套,皮鞋。一一穿戴好后,他把枪重新插回裤腰里,穿过花园,沿着户外的一道楼梯走到了二楼的露台。
他找了个实底的花盆,把水池里的那两条锦鲤捞进了花盆里,抱着花盆去了湖边。湖边的路不好走,一脚下去都是泥巴,费觉后来几乎是趟进了水里,他把那两条鲤鱼放走了。
鲤鱼没有游远,它们绕着费觉摇动尾鳍,月光柔淡,它们一身红鳞片,绡纱一样在水中自在翻卷,红得好像血。
周游的手臂被人划了一刀,衣服破了,血涌了出来,他顾不上这么多了,抓了个人肉盾牌推了出去,撞开三个马仔,冲向停车场的出口,可两边立即涌上来五六个马仔挡住他的去路,周游一手挡在身前,一手握刀,那几个马仔互相看看,又瞥了眼地上东倒西歪的十多个人。他们不是翻着白眼就是在嗷嗷喊疼,身上脸上都是血口子。
周游说:“你们老大让我走,你们为什么要挡我的路?”
众马仔不敢轻举妄动,周游又道:“他今天能对我出尔反尔,明天也能对你们言而无信!”
“操你妈!!”只听身后一声大骂,周游没有回头,寒风萧瑟,他脸上和手上的血已经由热转凉,凝固在了他的皮肤上,他依旧和面前的人对峙着。那叫骂声和舞刀声离他已经非常之近了,已经贴着他的耳朵过来了!
周游纹丝不动,右手手腕向后一转,蝴蝶刀刀刃变了方向,他一刀戳进了举刀向他砍来的人的脖子里,那人手上的砍刀还停在空中,刀刃离周游的脖子差了不过半寸。
前面挡路的马仔们神情一变,有两个往后退了半步,周游拔出蝴蝶刀,吐了口口水,转身一脚踢翻了那个想从背后偷砍他的马仔,这时不知是谁喊了句:“三百万!老大说!砍死他有三百万!!”
那挡道的几个马仔顿时来了劲,所有还站得起来的,还打得动的马仔也都像打了鸡血似的冲向了周游,周游暗道不妙,手上砍了两个马仔,正要找个掩护,一个马仔举了条尸体撞到了他的刀上,直接把他的武器卸了,又一个马仔拦腰抱住他,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马仔紧紧抱住了周游,叠罗汉似的把周游压在地上。周游喘不过气来,他的两只手都被人压住了,脸贴着地,他感觉有人在抓他的脖子,他低喝着挣扎,但身上的人越压越多,他就要窒息了。周游挤着眼睛往外看,莫正楠这时从翠城走了出来,在两个马仔的护送下上了车。他朝周游这里看了眼,打了个手势,驱车离开了。
“莫正楠!!”周游高喊,奋力反抗,他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有人捡起了地上一把带血的蝴蝶刀,往他这里过来了。
那刀尖还在往下滴血。
“三百万!三百万只会给那个杀了我的人!你们压在我身上,你们一分都拿不到!”周游大吼,周围静了一瞬,他身上忽然轻了许多,周游赶紧抽身,不等他爬起来,眼前闪过数道寒光,他脖子一缩,两眼一闭,就在这时,一声枪响划过,周游捂住脖子看出去,翠城门口开进来一辆野马,阿鼓跳下车砰砰放了两枪,指着车说:“游哥!!快走!!”
阿鼓双手拿枪,车后还跟着群马仔,各个都拿着枪,火药味盖过了血腥味,周游跳上了车,一把方向盘倒车出去,逃出生天。
“莫正楠!妈的!疯子!疯子!!”周游开得飞快,他身后警笛尖鸣,他听到方兴澜在高喊:“把枪放下!放下!!”
莫正楠在门口换了拖鞋,屋里灯火通明,他张望着,喊了声:“费觉?”
没人答应,莫正楠往里面走了走,看到费觉坐在长桌边,他笑了出来:“怎么叫你也不答应?”
“周游呢?”费觉问道。他手边放着一把枪。
“去自首了吧。”
费觉说:“你非得要赶尽杀绝吗?我不瞎,停车场里那些车上都坐了人。”
莫正楠倒了杯水,站在厨房里看费觉:“倪秋呢?你把他送回家了?”
费觉说:“他已经答应你顶罪,你为什么还要这样?”
“人都爱惜生命,爱自由,万一他受不了警察的诱惑,转作证人就麻烦了。”
“那你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对付他!是你把他逼上了这条路!”费觉捶了下桌子,声音不大。
莫正楠走了出来,坐在费觉斜对面,碰到了费觉的手,轻轻握住了,和他道:“兴联现在很好,你等我把公司股权全都转让出去就可以了。”
“可以什么?你就可以金盆洗手,退出江湖?”费觉看着莫正楠,看得很紧,很牢,“不,你不会。”
莫正楠点上烟,又问他:“倪秋现在在哪里?”
费觉失声笑了:“你看看你。”他道,“他很安全,也很好,你不用惦记他了。”
“我关心一下也不行?你吃醋?”莫正楠站了起来。
“我说了他很安全,他在家。”费觉举起了枪,指着莫正楠,“坐下。”
莫正楠眨眨眼睛,坐下了,他苦恼地说:“我们没必要这样吧费觉?”
费觉说:“周游是我的朋友。”
莫正楠说:“我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或许他就不应该回来。”
他半垂下眼睛,话里犯着苦味,甚至还有些委屈的哭腔。他偷偷瞄费觉。
费觉没有动,连眼神都没有变,鹰爪一样扣在他身上,费觉道:“或许,我就不应该去找他。我应该自己去找康博士,杀了他,或者被他杀了。我的下场就应该是这样。”
“没有人的下场应该是这样!”莫正楠抬起了头,“你不能死!想都不要想!”他上下嘴唇发颤,碰在一起,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
“费觉……”
莫正楠去抓费觉的手,轻抚他的手背,拢住他的手指,他的声音是软而温柔的,“费觉……你别说这样的话可以吗?我们能不管周游,不管倪秋,不管别人吗?你能不能想想你自己,想想我?我们前两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费觉说:“你总是想很多,考虑很多,莫正楠,你说说看,是哪里出了错,到底哪里不对?还是……从头到尾都是错的?从头到尾,不应该有我,也不应该有你……”
莫正楠意欲起身,费觉再次举起了枪。
枪响了。
费觉倒下了。他的心上中了一枪,血汩汩奔涌,像是条最富生命力的溪流,从他的胸膛蜿蜒而过。
莫正楠丢开了手枪,爬到了费觉身边,他抱起费觉,捂住他的伤口:“不是……我以为……我以为……”
他讲不出话了,只好摁着费觉的胸口看他,往他眼睛的深处看。
莫正楠紧咬住嘴唇。
费觉的眼里没有他,他痴痴地望着天花板,目光涣散:“你以为我要杀你?哈哈……我这把枪从来都没有子弹,你不知道吗?”
“我对不起周游,我输给你了。”费觉说,“我没办法……”
“我不杀周游,不杀倪秋,我谁都不杀了,我保证,费觉,我保证……”莫正楠满地乱摸,“嘘,嘘!你别说话,我叫救护车,现在就叫救护车!”
他一手还抱着费觉,从裤兜里摸出了手机,抓也抓不稳,掉在了地上。
费觉这时说:“别说话,下雪了。”
下雪了,雪花纷纷洒洒,已经在他脚边积了薄薄的一层,晶莹闪亮。
费觉闭上了眼睛,张开了手。
莫正楠看着费觉的手,拍了拍他的脸,费觉不动了,呼吸也停止了。莫正楠放下了他,捡起先前扔掉的枪,连开数十枪,打空了所有子弹。他冷静了下来,去厨房找了把水果刀,把费觉翻了过来,卷起他的上衣,割下了他后背上那条蛇。
他双手沾满了鲜血,费觉也浑身是血,莫正楠把他抱上汽车后座,驶离了别墅。
狭窄的山道上,将将能容下一辆汽车,就在莫正楠即将开出树林时,迎面驶来一辆车,对方打了高灯,莫正楠避开了它,再回头时,他看到车上的司机恰好也在看他。
是周游。
莫正楠点了根烟,放下车窗,把车开远了。
周游到了别墅门口,开了车门就跳下了车,别墅里还亮着灯,屋里没有人,没有一个人,只有满地玻璃碎渣,只有漂白水的气味,火药味,只有客厅里的一滩血。
周游冲到了地下室门口,那门是锁着的。周游一脚踹开门,跑下去便喊:“倪秋??”
黑暗中扑过来一个人,抱住他就问:“费觉呢?费觉人呢?我听到枪声,好多好多下!费觉呢??周游!费觉呢!!”
周游如释重负,坐在楼梯上看倪秋:“你没事吧?”
倪秋发现了周游手臂上的伤,撕下衬衣就给他包扎,还在问:“费觉在哪里?你进来的时候见到他了吗?还有莫正楠,他呢?”
周游扶着墙站起来,一指上面:“走吧。”
倪秋打了个嗝,周游转身拉起他的手:“走吧,天要亮了,现在出去还能看得到日出。”
他笑着说。
倪秋抓着领口,两行眼泪从他眼里无声地滑下来,周游牵着他穿过了花园,经过了客厅,他们路过那滩血迹的时候,倪秋抽出了手,靠近了过去,他整个人筛糠似的抖着。
倪秋跪在了血泊前,他的双手泡在了鲜血里。
周游从后面抱住他。
“倪秋……”周游唤着他的名字,吻了吻他的头发,“走吧……”
倪秋坐在地上,他缓缓地转过头看周游,他在哭,但他又笑了,认真,努力地笑着,他给自己擦眼泪,擦了一脸血。他说:“没关系,现在他可以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了。”
“他自由了。”
周游收紧手,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撒进来,他往外看了眼,一只青鸟飞出了花园。飞走了。
第25章
周游压了压帽檐,瞟着街对面的殡仪馆,天已经黑了,写字楼和殡仪馆门前照样是人来人往,灵车停下又开走,一具具棺材抬进去又搬下来,哭丧的人井然有序地排着队,连哭腔和姿势都大同小异,高一声,抽两声气,抹一抹眼角。
周游三下五除二吃完面前碟子里的蛋糕,和倪秋道:“我去去就来。”
倪秋也往外面看,他看着接近十字路口的地方停着的几辆黑轿车,问周游:“那些车上是他的人吗?”
周游说:“我很快就回来。”
他把把咖啡也喝了个底朝天。
倪秋收回了视线,低垂下头,双手握着咖啡杯,嗫嚅着说:“昨天晚上,我想出去……第一声枪响的时候,我想出去……”
他的手指交缠在一起,互相抓得紧紧的。
周游伸手过去,他的大手盖在倪秋的手上,他道:“你出去只会添麻烦,要是你有什么事,你觉得费觉会高兴吗?”
倪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可能那就是他想要的……我不知道……”
他的身体拼命往一处缩,他就快把自己缩成很小很小,近似于一个孩童那般的体型了。他问周游:“这是费觉想要的吗?你给他报仇……是他想要的吗?”
周游站了起来,把鸭舌帽压得更低:“我去去就来。”
倪秋抬起头看他,就在这个时候,咖啡馆外面传来了声尖叫,两人齐齐望出去,只见殡仪馆的楼梯上滚下来一团黑乎乎的人影,这团人影摔在人行道上裂成了两个人,一个穿黑西装,一个也穿黑衣服,只是邋里邋遢,脸上还蒙着黑口罩,头顶黑色的毛线帽子。那穿黑西装的人捂住肚子艰难地坐起身,一把扯下了另一人脸上的口罩,那人惊慌失措,张大了嘴,露出缺了两颗门牙的嘴。他的牙齿参差不齐,烂透了。他丢下手里的刀,捂住脸,拔腿就跑。
周游走了出去,他穿过马路,往殡仪馆门口走。不少路人也都朝着那个方向走去,大家凑成一堆看热闹,东拉西扯,指指点点。
“叫救护车啦!”
“还是报警啦。”
“诶,不会死掉吧??”
“死掉那就直接抬上去咯,只是可惜,这么年轻。”
周游挤进了人群里,他站在一个男人后面看着倒在地上,穿黑西装的男子。他确实很年轻,还很英俊,很面熟。
周游看着莫正楠在地上往殡仪馆门口爬。他的头发凌乱,袖扣掉了一颗,西服也被人扯开了,他的西裤好脏,鞋子上能看到尘土和血滴。
周游把手伸进了外套里,他摸到了一把枪。
莫正楠却忽然抬起了头,他的眼神扫了周围一圈,周游赶忙隐到人群里,只能偷瞄着莫正楠。他听到一个男孩儿问自己的母亲:“妈妈妈妈,这个人怎么了啊?他看什么啊?”
他母亲说:“走啦走啦,有什么好看的,非要看,走啦!还有那么多作业没写完,走啊。”
周游被人挤到了更角落的位置,一个女人牵着个小男孩儿走出了人群,那小男孩儿还不时回头张望,他说着:“妈妈,那个人好像……”
像什么,他又说不上来了,嘟起嘴,踢开地上的可乐瓶子,吓跑了一条野狗,被他母亲拽着走远了。
周游放下了手,一辆救护车开了过来,?0 巳喝每艘惶醯溃本仍毕吕刺鹋吭诘厣系哪阉派狭说<埽拐踉苏螅拥<苌瞎鱿吕戳艘淮危罄幢淮蛄苏胝蚓布辆桶簿擦讼吕础S心敲匆凰布洌苡魏退氖酉呓换愕搅艘黄穑渴瘢杌璩脸恋厮勺牛稳俗笥遥帕扯既狈ρ廖奚3得殴厣狭耍苡文克妥耪饬揪然こ底咴读耍巳阂簿蹲陨⒖耍腔褂腥嗽诖蚕谢埃裁凑飧瞿昵崛似涫凳呛谏缁崂洗罄玻裁此涣硗獍锱傻睦洗笱俺鹄玻钊绱死嗟暮诘婪缭票蝗私驳没嫔嫔?br /> 周游站在街上,他抬头看了看殡仪馆的二楼,一个行色匆匆的西装男撞开他,走进了写字楼里,还骂他没事挡路。周游没吭声,转过身去,倪秋就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他问周游:“那个人是不是莫正楠?他怎么了?”
周游说:“还活着。”他又道,“就让他活着吧。我们走吧。”
倪秋走到了周游前面,踏上了殡仪馆的楼梯,他说:“不能让费觉一个人孤伶伶地在上面。”
周游点了点头,道:“嗯,我们带他走好了。”
倪秋却停下了脚步,他看着周游,默默地,不说话也不动,此刻他站在高处的台阶上,这才显得和周游一般高了。
周游笑了笑:“怎么了?”
倪秋说:“我有工作,茂记那里,我不能说走就走,这样很不负责任,还有欠你的十万块,我必须还给你,还有,我妈妈,还有,社区的文化课马上就要考试了,我还打算在那里学学电脑……”他说了很多,言辞激动,人却很平静,说到后来就笑了,抬手揉揉眼睛,继续说:“我会给你写信。”
他又说了一遍:“我会给你写信的!”
周游愣住了,他脱下帽子抓了下头发,抬起眼睛瞅倪秋,从头到脚,上上下下将他好好看了看,他瘦弱,身上的衣服总是不合身,脚上是棉袜加拖鞋,袜子有些脏。
周游一摸倪秋的脑袋,笑得很开:“好吧!给我写信,我给你纠正错别字!
“记得来找我!”
倪秋用力一点头,两人上了楼,各自给费觉敬了三株香,周游便先走了,他趁夜去了南码头找到了一个叫阿青的男人。阿青正在卸一艘渔船上的货物,周游在旁看着,鱼虾蟹卸完,渔船的船舱夹层里陆陆续续走下来二十多个骨瘦如柴的东南亚人,他们衣着单薄,露着脚踝,脚上没穿鞋,一个半大孩子瞪着他那双大眼睛看着周游。
周游问阿青:“都是哪里来的?”
“柬埔寨。”阿青说,“游哥,还没问你你要去哪里呢?”
周游压着眉毛问:“柬埔寨有什么?”
“有个屁!不然他们来这里干什么?一个人三千美金啊!三千!”阿青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