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她轻声说了一句。
李安听到声响转头,又揉了揉眼睛,似乎不相信长公主居然真的会来。
他颤抖着声音,“公主,真的……真的是您?”
“是我什么?”长公主缓缓入内,她发间未插任何头饰,面上也没有涂脂粉,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白,几近惨白,“你想说,是我把人引进来的?”
李安蠕动嘴唇,发现自己竟然无言,长公主这种状态很明显不对劲。面对一个疯子,他还能说什么呢?
他服侍元宁帝多年,能轻易看出长公主的不同,这是……真疯啊。
“没错,就是我引进来的。”长公主盯着床上昏迷的元宁帝,歪了歪头,神态天真,“父皇是不是要死了?”
“您,您……”李安颤不成声,“陛下去了,于您又有甚么好处呢?”
长公主很是疑惑他这句话,“父皇活着,对我又有甚么好处呢?”
“陛下在,您才是公主,陛下不……”
“呵”长公主收了笑容,“公主?这尊号你当人人都想要吗?”
说着,她忽然席地而坐,举止可称粗鲁毫无皇家风范,此时却无人可以指责她,“自我年幼时,就会经常同母后一起看她偷偷着人送进宫的话本,看不懂,母后便会说给我听。”
“话本所书并不离奇特殊,无一不是普通人家夫妻恩爱寻常过日子的场景。母后说她很羡慕这样的生活,她本来还曾对父皇抱有过这样的幻想,日子已久便知道这想法不可能实现。但母后告诉我说父皇只是因为身份所限而不得已,父皇心底还是有她的,我信了,因为父皇真的十分疼爱我,将我视若掌上珍宝,还封我为长公主。”
“可是后来,父皇打破了我对他的期望,一个个妃子、充容、美人进宫,他一日换一个地宠,就是不记得母后。母后整日流泪,人前却要装作开心的模样,那时我便明了,父皇本身就是个最大的谎言。然而不仅于此,原来我们皇族还有‘疯病’,‘疯病’?不觉得十分稀奇吗?世上居然会有这种病,这是不是证明老天看不惯我们宁家,也要收了我们呢?”
李安张了张嘴,却无法插话。
“李总管你知道吗,我以前养了一只小猫儿。那猫儿是西域来的,还是父皇亲自令人搜来送给我的。我那时觉得父皇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爹爹,直到两个月后,我看到父皇亲手掐死了那只猫儿。”长公主捂着脸,“当时母后拉着我,让我不要出去,告诉我父皇正在发病,只要一会儿就会正常。”
“一会儿?这么一会儿我的猫儿就没了,那再多一会儿是不是我也就没了?自那时起,我每日都在想,父皇什么时候会再发病呢?父皇会不会像掐那只猫儿一样掐着我?我记得很清楚,那猫儿一直在很凄厉的叫,声音开始很尖,后来就渐渐小了,最后头都大了一圈。我到时会不会这样呢?”长公主像转花儿般玩着手,“我可不要,我是公主,要有公主的样子,怎么能那样没有体统地大叫呢,更别说让脑袋大一圈,那样太丑了。”
李安知道,眼前的长公主已经陷入了深深的臆想中,他根本无法唤醒。
“我提心吊胆地活到了十四,每日想着如何保全自己,每日讨好父皇,让他觉得我是最孝顺的女儿,可是有一日,我听贴身的大宫女说,同乡的小姐妹死了。”长公主忽然瞪大了眼睛,“她同乡的姐妹被分到了东华宫,是伺候我的弟弟——太子的,为什么死了?因为她对着太子的时候不小心解了一点衣裳,衣冠不整,正好那日太子心情不大好,就直接命人将她衣服扒了当着全东华宫宫女的面鞭笞一百鞭子,活生生给打死了。”
“弟弟是太子,处置个宫女也没什么。母后是这样说的,可是我却觉得,他就像父皇一样,根本是毫无缘由的。”长公主抱住双臂,“我又多了担心,哪一日这位太子弟弟会不会也因为看我不顺眼将我活活打死呢?”
“母后似乎早就习惯了他们的行事,我却始终习惯不了。所以我常常在想,是不是整个皇族只有我一人是正常的,或者只有我一人是疯的?”
“——直到我听说了皇祖父的那些事,我才明白了,原来我们宁氏一族是这么可怕的东西。”
“然而我却怎么也逃不出皇宫,所以我总希望,等成亲了就搬到公主府,要找个和父皇完全不一样的驸马,只一心一意地过我们自己的小日子,再也不去想什么疯病,什么皇族遗传。”长公主转过头看李安,“李总管,你说,为什么父皇连我这么简单的心愿都不能满足呢?”
“我们这种皇族,真的还要继续延续下去为祸大苍吗?要再生出一个‘我’来整日胆颤惊心的过日子吗?”
李安:……疯了疯了,长公主这些话当真是…不可思议。
他从来不知道长公主竟然从小就是抱着这些想法过活,长公主她……她是硬生生被她自己逼疯的啊!
额间豆大的汗水滴下,李安非常担心长公主这时候会对陛下做什么,然而不用他付诸行动,外面的林勇走过来,动了一下,长公主就悄无声息倒在了地上。
他嘴边讥笑,“如何?知道你们的公主殿下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了?”
李安没有言语,他不是个嘴笨的人,但知道这种时候肯定是多说多错,就他看来,眼前的林勇状态也没比镇北王和长公主好多少。
淮南王的心腹……林勇真的只是一个心腹吗?他不禁生出深深怀疑。
接到皇宫传来的旨意时阿绵满脸惊讶,似乎不相信元宁帝会在她及笄的第二日传她进宫。
但圣旨都在,还盖着玺印,她只能换了身宫装入宫,身边带着小九和一个程王氏为她选的新婢女,听说懂一点拳脚功夫,必要时可以护着她。
阿绵一路走来,虽然来往宫人依然自如,可她就总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心在砰砰地跳,似乎将要发生什么。
“小九。”她轻声道,“太子哥哥离开多久了?”
“好像……有小半个月了。”小九算了算,还笑道,“小姐,莫不是想太子殿下了?”
阿绵没好气瞥她一眼,对前面领路的宫人说,“我想先去找柔妃说两句话,很快就去拜见陛下,你等会儿。”
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干,元宁帝向来不会介意,阿绵本意是想去找姑母聊聊近日的事。
岂料那宫人回道:“陛下等得急,郡主您还是别让奴婢为难了。”
第七十五章
有什么事会这么急吗?阿绵也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摸了摸颈间的玉牌,坚硬的触感让她稍稍安下心。
同时她终于想起有什么不对,西门的守卫都已经和她府中的车夫熟络了,每次坐马车进宫时,她都会隐约听到他们说上那么两句话,今日却是格外的安静。
不过这也证明不了什么,阿绵带着些许疑惑踏入乾元殿,刚一看到立在里面的那道身影就僵在了原地。
是宁礼。
送她们二人进殿的小公公把门一带,不轻不重的响声也让阿绵心间一跳,随后她听到噗通声,小九倒在了地上。
宁礼转过来,先声道:“不用担心,你的婢女只是被打晕了,我不会对她做什么。”
他意态悠闲,缓缓朝阿绵走来。
“宁礼。”阿绵直接唤他名字,看上去十分冷静的模样,“陛下呢?”
她只有这么一个问题倒让宁礼有些吃惊,“只有这一句?我还以为你又会问我许多。”
“问了你就会说吗?”阿绵略后退一步,“不如只问最想知道的。”
宁礼微微一笑,如清风拂面,“阿绵变聪明了许多。”
他步步逼近,直到阿绵靠在了殿内金色大柱上退无可退,才徐徐伸出手疼爱般拍拍她的头,“阿绵想知道的,七叔叔肯定会告诉你。”
他的手同以前一样,还是无比冰凉,无意间触碰到阿绵额头时让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相比于上次,宁礼又变了,他本来就足够深不可测,此刻戴上面具面对阿绵,阿绵对他的想法半点都猜不出了。
“我带你去见他。”见阿绵一直在躲避自己,宁礼停住,幽深的目光如鬼魅般摄人心魄。
他带着阿绵自内殿的通道走入,这条暗道阿绵是知道的,也曾走过几次,从来不知里面竟如此复杂。
被宁礼带着七转八绕,于只有微弱夜明珠光芒的暗道中,阿绵彻底没有了方向感,也就猜不出宁礼到底是走向哪个宫殿。
“阿绵。”宁礼的声音在长长的暗道中有些空灵,“七叔叔一直很想问,你为什么突然如此厌恶我?”
他忽然转身,阿绵差点没撞上去,二人目光对视,于幽弱暗芒下,彼此眸中目光似乎都在闪烁。
阿绵见他停了脚步,显然是想得到答案。只能微舒一口气,正色道:“我没有厌恶你。”
宁礼一怔,他记得清清楚楚,阿绵当时说那句话时眼中的确有着对他的厌恶。
“我只是接受不了,原来心目中那个面冷心热的七叔叔会变成一个只为报复不折手段毫无底线的人。”阿绵自嘲一笑,“虽然以前的面冷心热也不过是你装出来骗我的模样,太子哥哥和三哥哥都早对我说过,可我却总觉得,那也是七叔叔某个真实的一面。”
“七叔叔是不是一直以来都觉得我很好骗?也对,只要你稍一示弱,我就会一再妥协,确实很好骗。”阿绵走到一边,注视着嵌在墙内的夜明珠,“想起七叔叔,我就总会想到另一个认识的人。他自幼被父母抛弃,双腿残疾,处处受人欺凌,有时甚至要靠乞讨度日。”
“七叔叔觉得你们谁更惨?还是说一样?”阿绵似乎没想得到回复,继续道,“如果按照七叔叔的想法,那他是不是就该要恨上所有人,无时不刻想着去毁灭一切了?”
宁礼陷入她说的故事中,一时竟没有去想阿绵从哪里认识这么一个人。
“要是他真的像你想的这样,那么此刻我也不可能站在这里了。”阿绵想到什么,轻笑起来,“不仅如此,他走的反而是和你截然不同的道路,在他自己才稍有起色的时候,他就会到处去帮像自己一样的人,整日忙碌不知辛苦。我问他为什么还会有这种善心,他说只是一种执念,希望能借这种方式来拯救过去的自己。”
“他的执念是拯救自己,七叔叔那你呢?”阿绵不知何时走到了宁礼身侧,“你的执念就是报复陛下,毁了大苍吗?”
说出这句话时,阿绵感觉几乎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很紧张,非常紧张,但是面对宁礼根本不能走寻常路,他此刻的想法阿绵猜不出,但她能通过以前知道的种种消息大致猜出宁礼的打算。
不知道元宁帝等人此刻的情况如何,但她还是打算冒险激一激,她想听宁礼的心里话,如果宁礼真的留着对她的一丝感情的话……
“我的执念?”宁礼轻轻重复了一句,“我为什么就不能有这种执念呢,阿绵?”
他低头俯视阿绵,神色淡漠,“元宁帝有什么好?太子有什么好?不过是一群疯子,他们几度欺辱于我,难道我就该大度原谅他们放下一切?”说着,他略显激动起来,双手钳制住阿绵纤瘦的肩,“阿绵,你知道被生生折断双腿的感觉吗?尝过被最低贱的宫人羞辱不得不从他胯下钻过才能吃到一碗冷饭的滋味吗?感受过寒日无冬衣蔽体无水可饮不得不自己转着轮椅去冰湖边取水的冰冷吗?”
“既然这样折磨我都没死,那么他们也该做好被我报复回来的准备。”宁礼俯下身抱住阿绵,将头倚在她肩上,声中划过几丝孩子气,“阿绵,我这样做,难道有错吗?”
是啊,他这样做,真的有错吗?就连阿绵听了这些话心中也生出疑惑,人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善意更是有限的,当所有的善意被消磨,最后的结果当然是去报复使自己受折磨的罪魁祸首。
阿绵一时想不出话说,便任宁礼带着自己往前走。
许久后,阳光终于从上方折射而下,两人慢慢走上去,周围是一片阿绵陌生无比的萧瑟景象。
“他就在里面。”宁礼走到一个明显破败很久的宫殿前,语中带着隐含快意的笑,牵过阿绵,让她从门缝间去看里面的景象。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蛛网,阿绵忍不住轻轻咳了咳,即便在外面,她似乎也能感受到房内扑鼻而来的灰尘气息。再往里,坐着一个发髻散乱,发间灰黑交加,形容狼狈的中年男子。
意识到什么,阿绵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陛——”
下面的话被宁礼以手捂住,他耳语道:“别叫,里面的人已经疯了。”
听到声响,里面的男子忽然转过头来,虽然面容被大半头发挡着,对他无比熟悉的阿绵还是一眼认出这正是元宁帝。
元宁帝此刻很有几分当初六年后再见的模样,双目泛着淡红,虎目微睁,提着一把剑起身四处仓皇寻找。
宁礼从指间弹出一个金珠,于房内冬侧击墙发出声响。元宁帝立刻朝那边看去,提剑一阵乱砍,也不知是在对谁说,“莫怕,莫怕……”
阿绵身体一颤,眼泪瞬间倾泻而下,濡湿了宁礼掌心,喉间发出极低的呜咽声。
“陛下……”她无声喊着,热气与泪水将宁礼的手染得一片温热。
然而身体被宁礼紧紧禁锢,她根本不能动一步,只能任其将自己半拖离那宫殿。
“是不是很心疼?”宁礼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他们回到了乾元殿。
阿绵哭了一路,泪水几乎要把他衣袖全部浸湿,但她却是在为元宁帝伤心,与他毫无干系。
阿绵没有说话,在见过那副场景之后此刻宁礼在她心中的可怕可恨程度无异达到了最大,她甚至缩了缩,不知是不想还是不敢看到他。
“你心疼他。”宁礼强迫她看向自己,捏着阿绵下巴的手力道极大,“可是七叔叔也很疼啊。”
不知何时他眉眼间起了淡淡的戾气,但他似乎在克制自己,只是双腿间钻心的疼还是没有忍住,他一个不稳连同阿绵一起倒在了长椅上。
阿绵被他压在身下,感觉到他的双腿分明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痉挛,而宁礼紧闭上了眼,脸上瞬间满是汗水。
除了他们两周围再无一人,阿绵被他的模样惊住,久久没有动作。
她眼角余光突然瞥到悬在墙上作装饰用的一柄长剑,目光顿时无法再移开,如果……如果……
“阿绵想杀了我吗?”宁礼仍闭着眼,却仿佛另有双目似的忽然握住她的手,幽幽道,“阿绵是不是想拿到那柄剑?然后把它送进七叔叔的身体,是割喉,还是一剑穿心?还是先折磨我一番?阿绵,七叔叔真的很想知道。”
“够了!”阿绵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浑身力气将宁礼一把掀翻在地,她喘着气,“你故意放任自己,把自己变成了疯子,就要别人同你一样疯吗?”
阿绵喊出这句话,就没了骨头似的坐在了宁礼身侧,最后还是低声道了句,“你带我去看陛下,又说这么多话,就是为了逼我杀你吗?”
第七十六章
只要对世间还有一丝留恋,任何人都不会不惜命。
宁礼想要什么?按照他所做的,似乎是想要报复和得到权势,可他又能转眼把这些抛掷脑外。当他说出那句“阿绵想杀了我吗”时,阿绵甚至能感觉那语气中隐含的期盼。他在期盼死亡吗?或者是解脱……
阿绵茫然地看向他,宁礼还是闭着眼,睫毛间抖动的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他没有回答阿绵的话,只是兀自在笑。起初笑得几不可闻,随后笑得浑身颤动,张狂大笑,声音在这个幽广的宫殿来回游荡。
阿绵看见他膝盖间渗出血来,丝丝暗红透过雪白的布帛显现出来,膝盖的主人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她无措极了,即便元宁帝发疯时也都有迹可循,宁礼却完全让人看不透,他是大仇得报所以看开了一切还是只是简单的犯病了呢?
稍微找回点力气,阿绵想要起身去拿那把剑,即便不做什么也可以用来防身。宁礼却在此时突然睁开眼,一把抓住她手腕,双眼如血管破裂般血红无比,叫人忍不住惊叫。
好不容易把要出口的尖叫压下,阿绵发现宁礼此刻竟然什么都看不见,他的目光毫无焦距,对着阿绵的左臂道:“阿绵,七叔叔也好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