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以前的卿儿……’景霆瑞想,‘一定会哭着让我留下来。’
可他现在不能留在皇帝的身边。
景霆瑞望着笔直的路,两边都是民宅的围墙,墙根满是枯草,还有积雪,这夜路是冷清清的。
安平去的天宝城会温暖一些,景霆瑞想到前几日,安平一脸自责地前来与他告别。
‘小的本想在宫中,与两位亲王结下友谊,日后在宫中行走会更为方便,却没想反倒被他们带离宫中,不能再为皇上效力,还给您平添烦扰,小的真实罪过!’
‘那两位的脾性,我比你明白,你已经很努力了。’景霆瑞伸手,轻轻揉了一把那低垂的脑袋。
‘将军!’
安平抬起头,满眼都是激动的泪花,‘小、小的……’但他终究还是没说下去,只是跪下,磕了一个头。
‘小的唯一高兴的是,现在,皇上的身边已经不需要‘安平’这样的人了。’安平破涕为笑,‘小德子亦长大许多,不再是顽童一个,对此,将军大可放宽心。’
‘嗯,真是辛苦你了。’
景霆瑞扶他起身,安平却不肯起,只是恳求般地说道,‘虽然皇上已经不需要安平了,但小的镇定很想再留在皇上身边,这个愿望,只有让将军您来帮忙实现了。’
‘好,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看错你。’景霆瑞坦言道,‘皇上也很信赖你,他愿意让你同亲王一起离开,并非是把你赏赐给他们,而是把他们托付给你,你不要辜负皇上的厚爱。’
‘是的,将军。’安平抹去脸上的泪痕,‘小的知道该怎么做。’
安平并不知道,他来见景霆瑞时,天宇、天辰都偷偷摸摸地跟在他身后。
他们越努力地隐去自己的气息,也就越让景霆瑞警觉,但他们始终没有现身,只是藏匿着偷听罢了。
景霆瑞知道他们不肯现身是因为对他存有意见,认为他蒙骗了爱卿。
‘不管你们怎么想,对我来说,只要能守护爱卿,即便背上千古骂名,万夫所指也不在乎。’景霆瑞在安平离开后,望向亭子后方,那嶙峋的假山石下。
似乎是想表明此意地看了一会儿,才转身走开……
“我到底该拿卿儿怎么办?”
不知不觉,景霆瑞已经来到自家门口,抬头便可看到,皇上御赐的“景将军府”是如此耀眼,震撼心魂。
‘他若是再次挽留我住下,我恐怕不会再拒绝……’景霆瑞想着,他的意志力还没坚定到,可以一再地无视爱卿。
可是,他真的可以留下?理智告诉他,这当然不行!
“罢了,暂且这样吧。”景霆瑞下马,牵着马匹进去府门。
“将军您回来了,诰命夫人正想着您呢。”
府里的管家和仆人出来迎接,景霆瑞将马缰交与仆从,自个儿便去探望母亲了。
而在宫中望着月亮,长吁短叹的爱卿,恐怕做梦也没想到,他正将所向披靡的景大将军逼到连皇宫都无法踏入的窘境。
而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只能以后再解了。
第九章
夏国,公主府。
“明月不谙离别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头戴七彩珠帽,身穿华服的吉吉儿,支肘斜躺在一张用古树根雕刻出来的长椅内,很是惆怅地念道。
“公主,您在说什么?”贴身的侍女捧着点心和茶,困惑地问。
“这是大燕国的情诗,哀叹的是离别之苦。”吉吉儿坐起来,对侍女道,“就和我们弹的情歌一样。”
“离别……?难道您还没有忘记那位景将军吗?”侍女有点担心地问。
“忘记?”吉吉儿嫣然一笑,“我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与他的相遇。”
“既然如此,您为何还要让他走?”侍女叹气,“只要您向陛下请求,他这么疼您,是一定会向大燕皇帝讨下这门婚事的。”
“我已经有过一段不幸的联姻,”吉吉儿抬头,望着外头的月色,无奈地说,“难道还要再一次地感受没有爱的婚姻?景将军他同情我,善待我,但并不爱我。”
“公主。”侍女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打心眼里地心疼公主,还这么小就被送去和亲,饱受离家之苦,还差点没命回来。
“小悠,你不用替我感到伤心,我再怎么说也是夏国公主,虽然这里不及大燕十分之一的强,但也够我锦衣玉食地过一辈子。加之父王又是如此心疼我,不,如此内疚,所以,下一任的夫婿,必定是要我满意了才好的,就待我慢慢寻找情郎,忘记过去的苦楚。”
“您要是这样想,就再好不过。”小悠放心地笑了笑,“看您在这儿念诗,还让陛下力保景将军成为……那个什么骑将军?总之是很大的官吧,奴婢还以为您仍未放下他。”
“我是不能不放下。”吉吉儿突然露出一个意味难辨的笑容,“虽然他没说,但我知道他一定有喜欢的人了,还是那种比海更深,比天更广的情意。”
“真的?!您怎么知道的?”
“等你以后真心实意地喜欢上一个人,你就会发现那个人的心到底在不在身上。”
吉吉儿再度远望窗外的景色,月光下,海面微微荡漾,一望无垠地延伸向天际,“他的心,一直在远处。”
“公主……”
“所以,我不得不放下。不然,我往后的日子必定是痛苦的,比我在晟国的日子还要苦,”吉吉儿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十岁,语带惆怅地44 说,“我明白这个道理,可还是忍不住做了那样的事。”
“那样的事?”
“求着父王忘却景将军不愿意联姻的事,还要力保他当上骠骑将军。”
“原来是这事,”小悠点头,随即又摇头,“奴婢蠢笨,不太明白公主的意思,您这不是为他好吗?王宫里的人,都说您放不下他,才会这么做。”
“恰恰相反,我为的不是景将军……而是我自己。”吉吉儿收回视线,在长椅中坐下来,面色不佳。
“公主……?”
“这份‘力保’厚礼送过去,那个人一定会很吃醋。”吉吉儿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已经重整旗鼓,自信满满地道,“到底什么样的美人?才女?不管是谁,她成功地得到了景霆瑞的一番深情,这……就当是本公主一点小小的回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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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燕,长春宫。
就在前日,西凉国为祝贺大燕打了胜仗,且没有扩大战火,挽救了无数黎民苍生,而送来一箱子珠宝,以示天下太平。
“西凉远在天边,一半以上的国土皆为荒漠覆盖,土地极为贫瘠,人口也少,且与外邦甚少联络,却在皇兄您登基之后,时常送些礼物过来,是想与大燕结盟吗?”
说话的是炎,自从他把西凉宝刀借花献佛地送给爱卿当寿礼之后,便对于西凉国那出色的珠宝加工技艺深感兴趣。
要说哪个国家拥有宝石矿藏最多,第一属大燕,第二便是西凉了吧,但他们的矿藏多深埋地底,加之白天酷热,夜晚深寒,开采条件差,因此出产量远不如大燕。但是,他们靠出色的手工艺来使珠宝、武器一件件如稀世珍品,令世人赞叹。
在大燕都城的珠宝、武器店里,来自西凉国的饰品和匕首可是千金难求。
这次西凉国王送来的宝物中,有三件是缀满各色宝石的匕首,炎拿起来反复地看,喜爱之意溢于言表。
爱卿本就想要送给他,当作万寿节时的回礼,所以才叫炎来挑选的。
景霆瑞也在,不过他是有事前来,刚好碰在一起,他谢绝爱卿的赏赐,说喜欢更易携带的宝剑。
显然,佩戴这种花里胡哨的短刀,炫耀之意多过实际用途。
炎懒得和景霆瑞计较,毕竟皇兄还在场,对方怎么说也是骠骑将军,品阶在他之上。
“这是什么?”炎在挑选宝刀的时候,眼尖的看到箱子里放着一个红色锦盒,便拿起来问道。
“是发冠。”爱卿笑了笑,“由一整块翡翠雕刻而成,好像是西凉国的饰品,但与我国的也有几分相似。”
炎打开盒子,盒上的锁也是翡翠雕出来的,很精致,是一只骆驼,驼峰便是锁芯。
外头都这么精美,别说盒子里的发冠,一眼就看到浑体通透、晶莹欲滴的绿色,上头还镶嵌着一枚紫色的水晶石。
把头发挽起呈球状,塞入其中,发冠下头有一个灵活的金扣,一按下便固定住了。
“瞧这工艺,真该把西凉国的工艺师请来大燕,”炎把玩着它,就连小德子也好奇地凑近看,因为突然想到了什么,而拼命地忍住笑。
“你怎么了?有话就说。”炎放下发冠,问小德子。
“亲王,请恕奴才无礼。”小德子嘴上那样说,表情却是好笑到不行,“绿冠?这不就是绿帽子吗?这西凉人也太好笑了,天天顶个绿帽出门,竟还拿来献给皇上。”
“哎,小德子。”爱卿发话了,“西凉国少见绿地,绿色是他们最为崇尚之色,就和大燕喜好生命之红,沃土之黑一个道理。”
“是这样!奴才真是孤陋寡闻!”小德子赔礼道。
“皇兄,您是怎么知道‘绿帽’的隐含之意?”炎关注的重点却在这里,笑着道,“到底谁和您说的?”
“很久以前,青师父说漏嘴的。”
爱卿那时候还是太子,青允和他说民间的故事,谈到一男子的媳妇偷会情郎,给男子戴了绿帽,爱卿想了想,便明白了此意。
“看来青允没少给您说些奇怪的故事。”炎还在笑,“小德子也是的,皇兄都还没成亲,即便这是一顶‘绿帽子’,也轮不到皇兄来戴。”
“说到工艺,”景霆瑞可能是觉得皇帝和亲王,对着绿帽子说个没完,实在不雅,便岔开话题,“夏国在饰品制作工艺上,也是相当不错的。”
“对!”
罕见炎会赞成景霆瑞说的,“尤其是女儿家的头上,不是七彩珍珠冠帽,就是红珊瑚做的流苏坠,那是流光潋滟,婀娜生姿,如同仙女下凡一般。”
“你们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爱卿还是第一次听到炎,还有景霆瑞提到女孩。
“皇兄不知,自从夏国自愿归顺我大燕,宫外也流行起夏国的发饰来,虎眼巷里卖得可多了。”炎抢先回答,还瞄了一眼景霆瑞,“至于景将军嘛,应当是看过夏国公主吉吉儿的穿戴吧?街市里的夏国头花都如此漂亮,公主的头饰就更加流光溢彩了。”
“正如亲王所言。”景霆瑞只是淡淡地一句应答。
“不管怎么说,你们知道的可真多。”爱卿笑着点点头。相比只能待在深宫中的自己,显然炎也好,还是瑞瑞的眼界都要比他开阔得多。
“末将告退。”景霆瑞是来递交兵部的奏本,爱卿因为有炎在,便没有立刻看。
“待朕看过,再找你。”爱卿点头允可,炎拿到自己心头好的宝刀,便也不想阻着皇兄做正事,就跟着告退。
这热闹的殿内一下子冷清下来,爱卿来回地走了两步,似乎有些事没弄明白。
“皇上?您不舒服吗?”
小德子见皇上罕见地没有立刻扑回到公务上,有些纳闷。
不过,自从景将军回来,原本一些不顺手的、常被各部推来推去的事情,交代下去后,竟然顺顺当当地做好了,都没怎么耽搁。
宰相大人也没再驳斥皇上的话,更没有把皇上当成孩子来教训了,只因为景将军在一次重大臣的会议中,面色肃然地说了一句,‘此等言语有冒犯皇上之嫌,还望相爷自重!’
虽然气得贾鹏是吹胡子瞪眼,‘你、你……老臣说什么了?只是提醒了皇上,既然是重大臣会议,自然该有工部尚书严大人在场,为何独缺了他?’
严璐是贾鹏一党中,权位最高的人了,但他屡次犯错。上一回,他有所渎职,没能按时交付新造的兵器,这一回,他上交库房的兵器数量是对了,也没拖延一日,但有些兵器,例如长矛,有部分是次品,有步兵在取新的矛枪操练防御方阵时,手掌被木棍上的木刺给贯穿了,顿时鲜血淋漓。
事后一查才发现,一百之中,至少有五、六把长矛的杆子是打磨不到位的,爱卿让兵部侍郎暗查是否由于严璐屡次怠于监理,才导致目前的状况,所以,重大臣的会议也暂且不让他参与。
但贾鹏却假装不知此事,执意要让严璐前来议事,为的是让工部和兵部的人知道,严璐依然是一位重臣,受到皇上的重视。
且贾鹏始终认为,上交的兵器只是少部分出了瑕疵,这也未必是严大人的错,许是赶工途中,有人出了岔子,有意欺上瞒下呢?
皇上不该为这种小事为难一位尚书。
‘该让什么人来参与会议,皇上自有主张。就算是相爷您,没有皇上传召,也进不了宫。还是说,皇上想要宣召什么人,得要看相爷您的脸色呢?’
景霆瑞完全无惧于贾鹏的恼怒,且言辞相当犀利,直指他对皇上犯有大不敬之罪!
‘景霆瑞!你这是污蔑!微臣已是两朝元老,岂会对皇上有所不敬?!’贾鹏气得脖子都涨红了,双眼怒瞪,若是年轻上二十岁,怕是会当着皇帝的面打起来。
‘相爷言行若是得当,有何惧末将说些什么?’面对已经彻底恼了的贾鹏,景霆瑞毫无畏惧地接话道,黑眸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爱卿就赶紧东拉西扯地打了圆场,会议才得以进行下去,不过,这之后,贾鹏的气焰也收敛了不少,不再对爱卿指手画脚的,可能是怕给景霆瑞落下话柄,说他对皇帝不敬,继而以此为借口削弱他的权势。
而原本繁重的大小政务,在景将军的协调下是事半功倍,爱卿自然是轻松不少,连脸色都变得红润起来。
“朕……”眼下,爱卿欲言又止,又原地转个身,回到宝箱旁,拿起那精致的翡翠发冠。
“皇上若喜欢,奴才给您戴上便是。”小德子既已明白西凉的绿色是祥瑞的,那给皇上戴上有何不可,更重要的是,它确实名贵。
“朕、朕……”可是爱卿只是拿着它看,脸色时而发红,时而发白。
“皇上?”难道皇上被相爷附体了?话也说不完全。
“朕——不是被戴绿帽子了吧?”半晌,爱卿才发出一声极为悲哀又不可置信地感叹。
“什么?”小德子愕然,“皇上,这哪跟哪儿啊?!”
爱卿却没有理睬小德子,完全沉浸入自己的遐想中,‘吉吉儿公主明明被瑞瑞拒绝了,却还是对他这样好,摆明是余情未了……而瑞瑞刚才说起夏国,不,是夏国公主时那语气可温柔了,是对她念念不忘吗?’
小德子小心翼翼地凑近眉头紧皱,闷声不语的皇上,“要、要不要传吕御医?”
“所以——!”爱卿却猛抬头,气势十足地瞪着近在咫尺的小德子。
“哇!吓死奴才了!”小德子倒退三步,连连拍抚胸口。
“小德子。”爱卿语调坚定地唤道。
“奴才在!”
“准备夜行衣。”
“是……咦?!您要什么?”小德子刚要点头,又抬头,眼里惊讶不已。皇上已经好久没用那身行头了,好像是自打安平来了之后。
“朕要摆驾将军府。”爱卿仰起头,“就在今晚戍时!”
“摆驾?您都备上夜行衣了,是想‘夜袭’将军府才对吧?”小德子惶惑不安地说,“那地方,可不得防范森严的……”
“那么多话,你去还是不去?”爱卿摆出皇帝架势。
“去!奴才给皇上护驾!”小德子躬身道,“就算肝脑涂地、粉身碎骨,奴才也在所不惜!”
“很好!”爱卿满意地点头,“就待朕好好地去……”
接下来的话,小德子一句都没听进去,出宫这么大的事,他一路上得打点多少人?唉,只求能平安回来!否则,他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天大地大,哪有皇上的面子大?’小德子刚才还悲凉不已,转眼就想道,‘这儿是皇城,天塌下来都有皇上顶着呢,更何况,我们是去找景将军。’
‘有将军在,也无需我费什么神,将军自然会送皇上回宫。’小德子思量着,他只要把皇上带出宫,平平安安地送进景将军府即可。
这样想来并不十分棘手嘛,他是皇上跟前的红人,领个牌子推说皇帝有事,让他出宫,还是很容易办到的。
小德子这下也来了劲,居然认真地和皇上研究起怎么溜出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