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内自然不如表面这般坦然,袖内的手指摸索着冰冷的软红绡,根本静不下心。
没了外人在场,之前不能说的话,一股脑压在他喉间,仿佛张嘴就要冲出去。他当真开口了,这些话却成了一团乱麻,勾住他的舌。
面上在笑,心内另一个人冷眼看着。那目光讥讽、嘲弄,不知是看对方多些,还是看自己更多。
江逐水只觉自己过往二十多年尽是个笑话,近来这段时日更是不堪入目。
何一笑蹙着眉,仔细看过徒弟,斟酌后道:“我——”
江逐水打断他:“师弟来了。”
何一笑抬头一看,落在后头的秦铮果然跟了上来,嘴里衔着根不知从哪掰来的枯草,上下一翘一翘,自得其乐。
秦铮见师父看过来,动作一滞,枯草掉了下去。
何一笑冷笑了声。
夜间行路不便,几人走不多远,便拣了个避风处暂留,等天明再行启程。
何一笑一路沉默,安顿下后,踌躇了一会儿,还是想与江逐水解释一二。
江逐水态度仍十分恭顺,神色却隐有疲惫。
以他如今的修为,照理不该出现这种情况,何一笑瞧在眼中,有些猜着对方心情,到了嘴边的话,也咽了回去。
江逐水对师父这番反复,虽有奇怪,但也未多想。
他的确有些累了。
之前在砺剑崖虽未待满一月,但无论精神还是身体,都有极大耗损。之后得了闲余,仍有山中事务要处理,到底休憩不足。此次流波台之后,又一直绷着心神,难免疲乏。
“你先……休息吧。”何一笑道。
江逐水疲意上头,没有拒绝:“好。”
实则他也未想好要怎样与师父相处。之前话说得好听,实际做起来却不容易。他师徒二人相依这么多年,就此生疏了谁也不愿,可若似原先亲昵……也不成。
既已知道了师父与父亲的前事,还是该避嫌的。
秦铮精力尚好,没去睡,刚好守夜。这个师弟小事不行,大事还是靠得住的,况且还有师父在,江逐水找了一块岩壁,倚着便睡去了。
迷迷蒙蒙间,耳边似有人叹气。
江逐水累极了,眼皮动了动,没能醒来,又陷入更深梦境中。
这一觉,竟是他这一年来,睡得最好的一回。梦里不会有人吵他,什么也不必管,只需睡下去,那些烦心事便都离得远远的。
阳光爬上脸面的时候,江逐水才醒过来。
秦铮仍是精神奕奕,趴跪着身,侧耳贴地,手里握着根不知从那里撅来的树枝,探进一个土洞。
他神情专注,做的事却一点不正经。
江逐水看出这个师弟在捣蛇窝解闷:“你——”
才说了一个字,他就被人扎了似的,站了起来,问:“师父在哪!”
何一笑积威甚重,山中弟子没有不怕他的,连江逐水也不敢在他面前做出捣蛇窝的事,秦铮如何有这胆子?
因而他即刻意识到,师父不在此地,且离开有一会儿了。
“你说师父?”秦铮拍拍衣裳起身,“他说要去见个在左近的故人,叫我们自己回山。”
故人?哪个故人?江逐水清楚对方从不离山,除非是三十年前的故人,否则哪有故人可见。
想及此,他胸口一疼。这疼细细密密,如被针扎,想它时摸不着行迹,不想了,它又来纠缠。
许是他面色太难看,秦铮犹豫稍许,道:“流波台上,师父说的话信不得。”
何一笑当时说了太多话,江逐水一时不知师弟指的哪句。
秦铮又道:“师父他……并无那么光风霁月。”
他显是意有所指,但江逐水不愿从别人口中听见对师父的指责:“做人弟子的,不该背后说师父的长短。”
“嘁,”秦铮扔了那截树枝,翻了个白眼,“好心没好报,活该……”
最后几个字太模糊,江逐水心知他说的是自己,也知牵扯到的恐怕是自己不知道的隐秘,到底最后只是叹了声,没有追问。
“既然师父让我们自个回山,便走吧。”
一个白日后,行过倞河一处支流,江逐水心跳陡地快了起来。
他回头再望,暮色四起,红日歇在缓缓起伏的河面上,映得河水也红了一段。
秦铮勒马:“大师兄在看什么?”
江逐水道:“……真美啊。”
他嘴上这么说着,心中却想——师父到底去了哪儿,又是去见谁?
距此处不过十几里,乃是一处渡口,正有摆渡人拉了纤绳,将要系岸。
有人道:“且等等。”
摆渡人回头看,却是个玄衣星冠,腰悬长剑的俊美男人,正是忽然离去的何一笑。
何一笑面上神情与往常有很大不同,正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面前人。
这摆渡人披着蓑衣,又戴了箬笠,竟是个中年妇人。露出的肌肤蜡黄,佝偻着身,袖子很长,笼着手。
何一笑忽然叹了一声:“这些年……你还好吗?”
渔妇仍低着头,提着纤绳,却道:“您都知道了呀,师父。”
35、
无论外貌还是行止,她都像一个普通渔妇。然而只要一开口,便再没人会这么觉着。
她声如击玉、如鸣弦、如飞瀑落珠,一入耳中,似闻天籁,恨不得叫她再多说几句,永远不停。
何一笑清楚她天生嗓音便有异处,后来更学了门奇术,将这天赋变做防不胜防的利器。
她抬起头来,将一缕落下的鬓发夹在耳后:“我改成了这幅模样,师父如何寻见我的?”
“没想到你还愿意叫我一声师父,叶四,”何一笑颇有感触,又道,“你从秦六那儿知道了我们此行目的地,自然会等着的。”
叶追垂颈柔声道:“呀,忘了一事,当年说过,您不再是我师父,他也不再是我大师兄的。可那么多年下来,要改一时也改不了。秦铮虽掺和了这事,您可别怪他,他没告诉我太多,再者……我也没什么坏心。”
金乌将将要坠入水中,只剩最后余晖。叶追说完这话,目光追着这一线残阳去了,金光照亮了她半边侧脸,连着蜡黄的肤色也不明显了。
“我想见大师兄一面,您却不肯了。那日我远远望见你们三人将要渡河,却又改了方向,那时我便该想到,您其实早猜着了。”
何一笑虽对这徒弟感情不深,但对当年事一直心怀愧疚,因而态度稍为宽缓:“其实,我这趟带秦六来,是想借他手见你一面。”
叶追难掩惊异:“您故意的?”
何一笑道:“几月前,我见着涿光山的人时,意外听见了些……极有趣的话。我同逐水的那些事,知道的人不多,难免想到你,便想来问问。”
“难怪了,若非为了大师兄,纵有天大事,您也不会来寻我的。”叶追容貌平凡,木然无奇,提到大师兄的时候,眼睛却一下活了过来,有种独特的韵味。
“我原本想将这些事瞒下,可夜里拷问自己,总过不去这道坎。此次虽是为了见大师兄一面,另一方面,也是想与您谈一谈。”
何一笑聪慧,从这不多的话语里,听出了有用的讯息。
“那信是你找见的?”
叶追闭了眼,苦笑道:“我当年正是因为见着信,才……”
她停下了话。
若仔细看,会发觉除了肤色外,她五官轮廓瞧来极妥帖,唇色润艳,与寻常渔妇不同。然而此时这两片唇瓣正在颤动,像晨间沾了露水的花朵,又像翕动的蝶翅。
她不想说的部分,何一笑很清楚,也不想为难这个曾经的弟子。再者,即便于他而言,那也是一段不愿忆及的往事。
过了有一会儿功夫,叶追才缓了过来:“我下山后,不多久便被涿光掳了去。”
何一笑对这事一无所知,虽见对方好端端站在面前,仍是一惊:“你!”
叶追干脆摘了箬笠。笠下是乌黑长发,编起来盘成髻,用一支银钗固定住。当年在狱法的时候,不知有多少山中弟子等在她经过的道旁,只为得她一眼。
如今她虽掩去容色,直起腰后,竟同当年风华并无多大差别。
“他们只对我用了些迷心智的药。我那时功力暂失,幸而还能说话,攒了点力气,说动看守,逃了出来,”她忽然落寞下去,“可我怕。我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又说了多少,出来后发觉信也不见了。想着回山告诉您,可又害怕,抱着侥幸,过了这么多年……终于捱不下去了。可还是晚了……晚了……”
她语速愈快:“我应当早点与您说的,便不会害了大师兄。可我竟然怯懦了……明明、我明明那么喜欢他……可还是没赢过自己。”
何一笑心情复杂。
这事固然大半都是叶追的过错,可引子却是当年他自己造的孽,怪不得谁。
“我此来只为问一问你,既问过了,也该走了。”
叶追却问他:“……大师兄还好吗?”
何一笑忍不住笑道:“你早从秦六那儿知道了,还来问我做什么?”
叶追道:“不一样的,您与六师弟不一样。”
的确不一样。何一笑懂她意思。
在同门面前,江逐水稳重可靠,从不出错,也见不到力有不逮的时候。可人是血肉之躯,哪会没有半分阴翳。也只有在他这个师父跟前,对方才会露出几分真性情。
何一笑本要说很好,却想起离去前,陷入深眠的徒儿。对方平日何其警觉,此次竟连他走了也未察觉,虽有放松的原因,更多却是因为他的确累着了。
所以……大抵算不得好吧,且还是他亲手将人磨成了这幅模样。
他的沉默,已经告诉了叶追答案。
她怔愣了一会儿,掩面放声大哭:“是我对不起大师兄,是我对不起他!”
何一笑有些尴尬,却宽慰她:“并非全是你错。”
谁料叶追放下衣袖,两眼通红,嘶声道:“师父!当年我骗了您!我骗了您啊!您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36、
过了那处支流,没一会儿,江逐水喊住秦铮:“师弟,你先走,我有点事,一会便来。”
对方嘲他:“你连撒谎也不会吗?”
江逐水不恼:“平常我不管你,这回得听我的。”
他这一说,秦铮生了警惕:“是有性命危险?”
江逐水下马,抬手要打对方马臀,却被拦下。
秦铮认真道:“平常我听师兄的,这回不能听。”
虽是好意,但江逐水领受不得:“并非要你一人逃了,你去寻师父,我无论遇见什么,总能撑一会儿。”
秦铮明知这话真假掺半,仍道:“好!”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待得师弟看不见影了,江逐水方对着空处道:“多谢任山主。”
不知从哪刮来一阵风,树上残雪簌簌而落,四个青衣小僮抬着一顶平肩舆,踏着树冠而来。旁还有个极高壮的男子,正是卜中玄。
他们分别时间不长,此时再见,倒恍如隔世。
之前江逐水身边有师父与师弟相陪,此时只他一人,难免落了下风。
正是天地明暗交汇时,肩舆停在他身前三丈远,纱帐微微拂动,几与树影融在一处。
卜中玄束手立在一旁,肩舆里传出任白虹的声音。
“你怕不怕?”
江逐水侧身而立,手臂一抖,握住软红绡:“比起害怕,我更好奇。师父他突然离开,其中可有涿光的运作?”
虽见不得对方真正神情,但任白虹声音不掩赞赏:“我曾以为何一笑将你护得太好,原来还挺聪明的。”
江逐水问:“你们找了谁引开的师父?”
任白虹道:“一个你想不到的人。”
这句话似乎什么也没说,江逐水却听出了隐含意思。
——那人是他认得的。
几乎是刹那间,他便想起了一人,下一瞬又自己否决了答案。
当年若是师父将四师妹赶下的山,又怎会说她是故人,怎会有这么平和的态度?
江逐水带过这话题,又问:“此次流波台之会,你们原本目的便是引开师父,再截杀我是不是?之前那些话,不过是为了搅乱我二人心绪,也叫我们想不到你真实目的。”
“不错。那些话即便传出去,也不过是给你们添些堵,哪比得直接杀了你这新任山主来得痛快!”
江逐水对任白虹的印象,是个地地道道的剑客,话不多,也没有过多喜怒。然而方才一句话,却泄露出点不同情绪,从中可以听出些微的恨意。
恨意因何而来,又是恨谁,可能很多,然而江逐水直觉所向,有了答案:“……你恨我爹?”
“哈哈哈,”应当是激扬的笑声,却略有沉郁,任白虹道,“你可想过,我为何要坐在这肩舆之中?”
江逐水惊道:“你的腿……”
任白虹低低笑了一声,却未答话:“若想拖时间等何一笑回来,怕是等不到的。我比你年长太多,不占你便宜,只出一剑,若接下了,今日便放你走。反之——”
这是个有死无生的局面。江逐水原本对任白虹并无多少恶感,此时却觉这人虚伪至极。
当年涿光姑射围困狱法,本就是对方过错,任白虹固然失了条腿,他父亲也就此殒落。若说恨,也是江逐水更恨。
至于一招之说,看似堂皇光明,实则稍有耳朵的人,便晓得他有“白虹一剑神鬼惧”之称。他的一招与三招、十招、百招并无区别,这说法除好听外,什么用处也没有。
江逐水看向卜中玄:“他也同你一道动手吗?”
前时这人暴躁易怒,这时却寡言得很,竟连一个字也没说,反差极大,任白虹道:“他不动手,说了一招便是一招。”
江逐水在这危急时刻,忍不住想,周师弟是否也遇过这种情形?他又是如何想的?
他甚至想,若自己死在这里,软红绡恐怕也要落在对方手里,到时师父怕要气疯了吧。
然而此时此刻,何一笑心中装着的,只是方才那句话。
“你骗了我什么?瞒了我什么?”
将话说明后,叶追似放下了重负,整个人轻松下来:“大师兄当时服下的是春宵。”
她面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他不许我说,我鬼迷心窍,竟当真什么也没说。”
何一笑失神中,目光漫无边际地巡过各处,又乍然清醒:“……你说,他吃的是春宵?”
叶追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天底下还有另一个春宵吗?”
何一笑道:“可春宵难得,你是如何……”
叶追低下头:“碰巧罢了,刚好遇见个人,那人手里这些物事极多。”
“春宵……春宵……”何一笑终于朗声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
忽然收住声。
这事在叶追心中藏了近十年,今日方才吐露,对方反应在她意料之中,只不知为何又沉默了。
何一笑方才满心雀跃,恨不得即刻奔回去,却忽然想起另一事。
“晚了,什么都晚了。如果十年前知道是春宵……秦铮应当没与你说过,逐水将那时的事都忘了,既记不得我对他做过多少肮脏的事,也记不得……太迟了。”
37、
叶追不知这些:“大师兄失忆了?怎会如此?”
何一笑苦笑:“是我错,那时他受刺激太过……”
叶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面部柔下的线条又拉紧,脸色难看至极。
二人一时沉默不言,连空气也凝滞了,何一笑想着十年前,满腔憾恨,又想到面前人,想到这个徒弟这些年的遭遇。
鋈蛔プ×耸裁矗骸罢庑┠赇霉獾娜擞蟹裾夜悖俊?br /> 叶追见他肃色,也知有哪里不对,道:“偷偷摸摸跟过我一段时间。”
何一笑长眉紧锁:“假如他们一直对你有关注,且知道你会来此地,若我是任白虹——”
若他是任白虹,江逐水此时恐怕……他心上一疼,脑中空白,怔了两息,转头运起身法,不过几个起落,便没了影。
他轻功何其高明,叶追赶他不及,实际上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大师兄,只以手抵在胸口,轻声祝祷。
二十九年前,何一笑由江卧梦领着,作为狱法弟子出战。他那时比同辈人都要年轻,功力尚有不足,吃了大亏,虽不似师兄没多久便殒落了,也没讨得好。其后二十多年,大半时间都在闭关,不仅为压下伤势,也为再有突破。
上一回因三弟子折在沧临,他突破半途便破关,情况凶险至极。幸得运气不错,巧合渡过了这一劫难。即便如此,这到底不是一次完美突破,经脉有了损伤,理当小心温养,少动内力。
此时何一笑却顾不得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