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万安冷冷笑了笑,极度厌恶地看向了这样死撑着假面的陆云轩,心底一片无尽的自嘲:“你居然相信了?如此心狠手辣的苍月教主也会那么轻信于人?”
“是。”陆云轩幽幽地将人望着,不觉便已泛红了眼眶,“轩儿信了。”
那一刻,陆万安有些吃惊地发现自己居然心疼了?他在为谁心疼呢?想了一会儿,忽然有些厌恶起了自己!
陆万安很厌恶自己的心慈手软,他甚至有些痛恨起了自己——若非自己于心不忍又怎会引狼入室?若非自己存了不该有的恻隐之心老福也不会死,家中的族人也不会齐齐中了苍月教的独门剧毒,自己更不会让人捅伤了以至于如此地爱莫能助,终究是他轻信了人。
可是如今不知怎地,明明十恶不赦的苍月教主就在眼前,可他居然下不了手?陆万安很痛恨这样的自己,他竟然直到如今依旧觉得不可能是陆云轩,他竟然还想着留人一命……
陆云轩并不知道父亲此刻在想些什么,可他能够看懂父亲越来越狰狞的脸孔,他知道父亲并不想见他,纵然不知犯了何罪,可他至少还有承怒的资格——陆云轩忘记了身上的伤痛,忽略了心底那团莫名的隐隐失落,他终究是含着泪抬了抬手腕,“是父亲的意思吗?”
陆万安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看着陆云轩再次莫名其妙地立起,朝自己笑了笑?
“什,”陆万安有些惊讶地想问句“什么”,可他终究是让陆云轩身后的那一片血色给震惊到了,“你那天到底挨了多少下?”三十一,三十二?反正肯定不止三十。
“没那么重要了。”陆云轩浅浅地勾了勾嘴角,是啊,既往不咎都是假的了,那他挨了多少下还重要吗?明知父亲不喜欢他,明知自取其辱,可他还是来了,至于他究竟是为了谁,如今也变得没那么重要了,甚至还有些讽刺?
望着这样失落的背影,陆万安似乎也觉得像是心里丢了些什么,他是否真的伤了一个人的心?
可是陆云轩是苍月教主啊,他明明是那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江湖败类,他又怎么可能会有心?陆云轩是什么人,这世上又有什么人能伤到他?
陆万安自欺欺人了很久,他以为刻意不在意一个人就可以淡淡忘了那个人,他以为自己还可以像从不知道陆云轩存在之前一样地活着,他以为自己会因为替江湖收拾了一个败类而高兴,可他似乎错了。
陆万安自嘲地笑了笑,可他却也是同样痛恨着这个从不肯违逆了自己半点的儿子,他痛恨这个总是带着假面的儿子,痛恨这个苦肉计演得太真的儿子,痛恨这个在不知不觉中已然占据了他全部的儿子!
陆万安骗不了自己,在陆云轩闯入他平静生命的那一刻,他也同样高兴地三天没能睡着;在故作无情地挥动鞭子时他也因为疼惜而换下了藤条,他会因为顾念着陆云轩而分神,他会因为不放心而偷偷地为人上药!
陆万安骗不了自己,他会因为江湖传闻的苍月教主肆意杀人而生气,他会因为不愿轩儿背负那样的骂名而更加生气地想要管教轩儿,他会因为看见轩儿不忍动手而暗自欢喜,他会因为几日不见轩儿而默默担忧,原来他也是那样深深爱着轩儿……
☆、重逢
可世事又怎会如此称人心意?错过了的便是当真补不回来了,只因为一开始的那一点点不信任,他们终究是错过了太多,太多。
“老爷。”当初那个查出福管家死因的小厮此刻忽然一脸犹豫地看向了陆万安,“还有一件事,小的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陆万安偏过了头来,泛白的手指一点一点向书桌施着力,“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是不能接受的?”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陆云轩从一开始便学得极,枉他还曾想着往后定要付尽真心好好弥补他们错过的岁月呢,原来一切都不过是那个小孽障的把戏而已!
“也许,老爷冤枉了地牢里的那一位。”小厮惊恐地向后退了几步,“不错,那位的确与某些不明身份的江湖之人有着些许不为人知的联系,可是据手下之人通报,那位近日与外界频频联络大抵是在为老爷准备着什么生辰之礼……”
陆万安一愣,“此言何意?”
“那位寻来的人只不过在做些花炮,如今花炮正在运向府中。”小厮忽然跪倒在地,“老爷,那位也许并不是我等暗中查访的苍月教主!”
此刻,陆万安忽然有些心虚了,他猛然发现似乎一切也可以是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的故事,本以为是陆云轩太过虚伪,没成想不愿以真面目示人的一直都是他!此刻,陆万安忽然很想见见这个儿子——这个本不该有也不可能会有诸多狠毒心思的儿子……
陆万安缓缓地迈入了昏暗的地牢,说实话,这种血腥的味道他很不喜欢,自从心中有了不同的计较之后,他更是不喜欢!
“嘿,你小子别给脸不要脸!”某道野蛮粗鲁的声音袭向了陆万安,“我呸!还说是什么苍月教主呐,如今也不过一堆烂肉!兄弟们,上!”
陆万安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蜂拥而上的众人——难道轩儿在地牢中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可他为什么不还手呢?
直到两个彪形大汉将污血浸透了的陆云轩狠狠摔在地上,陆万安才清楚地看见他的轩儿竟是让人扎成了刺猬?!
陆万安之前总以为身为苍月教主的轩儿在江湖上是多么多么凶残的恶魔,? 墒侵钡秸庖豢趟欧⑾肿约憾哉飧龊⒆佑质嵌嗝床腥蹋?br /> 陆万安这才猛然想起那一日,轩儿从地牢之中挣脱出来,纵然满身伤痕开口第一句话却是问他:“轩儿可否为你做些什么?”纵然满腹委屈却是依旧温和地问他:“爹爹,轩儿为你疗伤,可好?”纵然再次被伤害,纵然明知地牢的日子不好过却是装作了满不在意地问他:“是父亲的意思吗?”……
“住手!”陆万安气愤而又追悔莫及地一掌拍散了某间木门。
“老,老爷?”适才那个壮汉面色惨白地看了看陆万安,咽了咽口水,又理直气壮地指着陆云轩道:“这小子胆敢伤了老爷,小的正在替老爷教训他呢!”
陆万安抽了抽嘴角,看着此刻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轩儿,心里的痛苦无以复加,他甚为恼火地一掌将这人劈了好远,“拉出去,杖毙!”
“老爷饶命呀!”那人甚为惊恐地盯着陆万安,“老爷饶命!”
“拉出去!”陆万安皱着眉头吼道。
“好!”那人冷笑了一声,他忽然冲向了陆万安,“老子今天活不成了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千均一发,陆万安在一声声“老爷”中见到了某个熟悉的身影,他飞速地冲到了自己的面前,一阵霸道的疾风划过,数十枚银针齐齐送出,那人鲜艳的血迹竟生生涂了半面墙!
陆万安一把抱住了眼前这个未及他胸口的孩子,不想陆云轩似是让人扯到了伤口一般,猝不及防地“嘶”了一声,心疼得陆万安赶紧转到了轩儿身前,却见人快速抹去了嘴角的污血,只余下灯火阑珊下的点点淤青。
陆万安有些心慌地抬起了手,尚未来得及贴上轩儿的面颊,却见人已经闭上眼睛在那儿瑟瑟发抖了——那一刻,陆万安的心口就像是让人捅了一刀一样!
“你这么怕我?”陆万安有些忧伤地将人望着,“轩儿?”
陆云轩的身子一颤,他缓缓地睁开了眼,有些惊喜地重复道:“轩儿?”
“我的轩儿!”陆万安将人紧紧环住,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父,父亲?”陆云轩怯怯地喊了一声。
“叫‘爹爹’。”陆万安温声道。
☆、真相
陆万安将人打横抱起,陆云轩起先有些害怕地死死勒住了父亲的脖颈,直到见人实在喘不过气来了才稍稍放开一点,再放开一点。
“去哪儿?”陆云轩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像极了一个孩子。
“书房。”陆万安挑逗道,不想怀中的孩子也只是浑身一颤,却没有拒绝。
“轩儿。”陆万安低低唤了一声,有些话却又不知如何说出口了。
陆云轩弯了弯嘴角,苦笑着四处张望,然后有些慌乱地应道:“爹爹不喜欢轩儿杀人的,轩儿知道,知道的,没关系,就拿那根最粗的好啦,轩儿不怕疼。”
陆万安的心再一次被刮得生疼,他忽然有些痛恨自己日前的无情与冷漠,他到底是前世修了多少善德才换来了如今的幸运?可他居然不知道珍惜……
“轩儿,爹爹不会再那样对你了。”陆万安极是心疼地抱紧了些,陆云轩皱了皱眉,什么都没说。
“好了,到了。”陆万安将人轻轻放下,挥了挥手,众人退去。
陆云轩痴痴地看着“云轩居”的匾额,痴痴地看着屋内温馨的布置,喜极而泣。
“爹爹让人准备好了汤水,轩儿不进去?”陆万安宠溺地揉了揉陆云轩乱作一团的头发,“轩儿身上的伤也不知好些了没?”
陆云轩一怔,不过很快又笑望着陆万安道:“没有伤了,爹爹回去吧!”说着,他将人向外推了好几步,“真的没事。”
陆万安看着这样懂事的轩儿,心头不禁一颤,他若是可以早些看清轩儿的本心,他们或许不会错过这么多……
陆云轩终究还是在陆万安的面前褪下了最后一层遮羞布,他终究还是将这样一副伤痕累累的身体展现在了爹爹面前——有些自卑有些羞涩。
陆万安震惊地看着,他又一次不敢置信地看着,可这又是否提醒着他真实发生的一切?
“为什么……”不还手?为什么任由别人欺负你?为什么不选择离开?陆万安有很多问题想问,可到了最后他也只能心疼地问了一句:“为什么这么傻?”
“这样爹爹就能多心疼轩儿一些呀!”陆云轩咧开了一张大大的笑脸,“这是轩儿最聪明的一次了呢!”
陆万安有些愣愣地笑了,原来这个孩子傻到这么让人心疼……
陆万安发颤着为人小心地清洗伤口,这个让他深深爱过却又默默承受了一切苛责的儿子,此刻就这么无怨无悔地立在了自己面前……
“爹爹。”陆云轩转身,一脸孺慕地看向了父亲,“爹爹可是有话想要问轩儿?”
陆万安手中一顿,“没有。”然后有些心虚地继续为人清洗了下来。
“轩儿不会瞒你的。”陆云轩有些虚弱地笑了笑,他怕有些话自己没有时间说了,娘亲很爱爹爹,轩儿也是。
沉默良久,陆万安终究还是问了出来:“你真的是苍月教主?你屠村,逼死武林四大高手,弑母登位可是事实?”
陆云轩一怔,有些无措地看了看父亲,终究是极其忧伤地点了点头,为了逼他杀人娘亲不惜以性命要挟,六岁,他杀了好多人,娘亲却恨他入骨,发誓不再见他;十岁,他见武林四大高手追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大哥哥,出手不慎,又杀了人,可是他真的有放过他们的意思,实在是他们欺人太甚!十一岁,娘亲身中剧毒,她死在了自己的剑下,轩儿并不后悔当日所为,若父亲想要追究,轩儿不知如何辩解……
是了,是了,陆万安轻嘲一笑,是他险些忘了陆云轩苍月教主的身份,是他忘了!是他妄想了!真相竟真的是这样——陆万安的内心只余下了一阵空虚与自嘲。
“爹爹,轩儿……”陆云轩低首顿了顿,终于鼓起了所有的勇气,弱弱地看向了父亲,“爹爹,别不要我。”
那一瞬,陆万安沉默了。
☆、转折
“无妨的,无妨的。”陆云轩忽然扯出了一丝笑意,他有些落寞地转身走了两步,不想一口污血却是实在压不住了!
“轩儿!”陆万安急急上前抱住了作势就要跌倒的儿子,他虽不通岐黄之术却也在抱住儿子的那一刻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内息,只是此刻这内息怎会如此紊乱?
陆万安看着怀里的孩子,不觉就有了些许老泪纵横的冲动,他实在是想不到儿子竟会为了他的一句话而甘心受此内息错乱之苦,也实在是想不到堂堂苍月教主竟为他忍到了这般地步……
“快去找大夫!”陆万安有些气愤地朝身旁之人吼道,“快去!把城里最好的大夫统统请来!”
小厮不敢怠慢,他赶紧马不停蹄地跑到了各家医铺,那些糟老头子一听是陆府出事便也赶紧马不停蹄地赶了来,怎奈陆云轩伤得实在太重,他们众人说的最多的也是那句“陆老爷还是尽早准备后事吧”——这对陆万安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他还没来得及好好弥补,轩儿怎么可以死!
“涵,涵之……”陆云轩有些意识迷离地喃喃了起来,只是他一偏过头来就是又一大口污血急急呛了出来。
“涵之是谁?”陆万安有些诧异地看了看一屋子的老大夫,又忽然发现自己会因为轩儿意识不清时唤出的并非自己而感到无比的失望与自责,轩儿最依赖最信任最渴求的人竟不是自己?
听得此言,一个老大夫忽地“哦”了一声,其余几位也是面带喜色地朝陆万安作了一揖,然后其中一位便也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涵之公子,最后总结了这么一句:“传闻这位涵之公子医学天分极高,江湖中更是传闻其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医术!”
另一位稍显年轻些的大夫也立马不甘落后地上前附和道:“小可也听闻这位公子极是孤高自傲,还说什么不死不救!本以为不过是个狂放的江湖竖子,不想他还真救下了小可认定了活不过二十的那人……”
听人叽叽喳喳地讲了许久却迟迟不曾听到半点确切些的消息,陆万安的脸色也渐渐变得有些难看了,这所谓的涵之公子到底在哪儿呢?他又该以怎样的方式去请这位听起来名头不小的人物呢?
思忖了片刻,陆万安忽然决定上揽月阁去问问了,毕竟如今揽月阁主的名头还是挺响的,更何况他若未曾记错,揽月阁主似乎就叫云涵之……
“有劳众位也去隔壁厢房看看,如今我陆氏宗亲大多也是身中剧毒,实在是家门不幸呐!”陆万安揖了一礼,“此刻我便去寻那涵之公子,还请众位费心照看犬子了。”
众人礼貌性地回礼,又说了些什么,陆万安已然无暇顾及,此刻的他只想快些寻到涵之公子,到时那人要什么都好商量!只要能保轩儿安好……
正当身系全族人性命的陆万安马不停蹄地赶到揽月阁时,一身轻便装束的云涵之已经趁着夜色偷偷翻进了陆府的内苑,他轻车熟路地来到了陆云轩房中,望着床上面色惨白的人儿,他的心彻底痛了。
“你来了?”陆云轩浅浅地勾了勾嘴角,他想,涵之还是放心不下他的,纵然当初极不情愿如今还是为了他来到了陆府。
“是,我来了。”云涵之的声音里忽然多了几丝哽咽,他并不是看不破这出苦肉计,只是因为那人是陆云轩,所以他一切的理智一切的谨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我给你疗伤。”云涵之伸手去扶半撑在榻上的陆云轩,只是在他环住日渐消瘦的陆云轩之时鼻中的那一股酸涩之意却是再也忍不住了。
“隔壁……”陆云轩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一股强烈的痛意忽然涌了上来,他只好苦笑着抿紧了唇,涵之还是放不下呀。
几柱香之后,云涵之为人轻轻擦了擦额上的虚汗,又小心地将人的薄被盖好,刚松开手却见人依旧不死心地动了动唇,他俯身去听,不想陆云轩心心念念的还是那句“隔壁……”云涵之低眉掩住了眼底的忧伤,轻轻点了点头。
☆、铺就
月色朦胧,树影婆娑,几声乌啼缓缓打破了这份夜的静谧。
夜灵扶着一脸悲凉的云涵之,心底不觉也平添了几分淡淡的伤感,他真的越来越看不透自家公子了。
“夜灵,我忽然有些累了。”云涵之有些迟缓地褪下了一身墨绿长袍,乏力地倚在了浴桶的边缘,此刻墨色的长发如瀑布一般垂落了下来,整个人像极了一幅画。
夜灵拈起了那几缕贴在公子面颊之上的碎发,然后轻轻地为人按摩起了太阳穴,“公子,水温可还好?”
云涵之轻轻“嗯”了一声,从陆府回来整个人就像是散了架似的,此刻的他只想好好歇息一会儿。
“公子,那是他陆万安心甘情愿的!”夜灵忽然有些看不下去了,公子如此身心俱疲多半还是为了陆府的那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