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听完了,曹无臣在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一时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殿下?”
“他差点死在你这儿,这就是你刚对我说的?”胡亥忽然抬眸看向曹无臣。
曹无臣一听见胡亥的语气,背后忽然就浮了层冷汗,“殿下,赵大人这事,实在也是出乎臣下的意料。”
胡亥盯着他,冷冷开口,“看着我。”
曹无臣抬头看了眼胡亥,只一眼就懂了胡亥的意思,年轻的皇子一句狠话都没放,他却瞬间湿透了后背衣衫。
曹无臣低着头一个字都没敢说。
不得不说,宫里的人总说皇长子扶苏最像始皇帝,可曹无臣却觉得要数帝王气势,面前这位与皇帝才是真正的一脉相承。
胡亥看着他,忽然问道:“我听说昨天骊山行宫出了点事?”
曹无臣松了口气,稳住气息平静道:“今天早上的事儿,陛下在骊山行宫游览宫室,顺道绕去了阿房宫,远眺时忽然望见城中一处庭院堂皇华美,车马阵仗极大,陛下问了一句周围宫人这是谁家,据说在场无一人敢应,片刻后陛下拂袖而去。”
自从前些年六国余孽行刺未果后,始皇帝对于自身行踪隐藏极深,每日在骊山行宫里东伏西匿,不仅不与朝臣联系甚至连自己的皇子都极少见面,而早朝更是已经断了很多年了。曹无臣在蓄锐多年,也是隔了一天才收到的消息,他很奇怪这些天一直陪在余子式身边的胡亥是上哪儿收的消息。
“那些庭院与车马,是李斯的?”胡亥看了眼曹无臣。
曹无臣点了下头,轻声道了一个字,“是。”
一个臣子的宫室车马华丽至此,而帝王问身边的人那些东西是谁的,竟是无一人敢对,看样子在始皇帝的眼中,廷尉李斯在咸阳真的是快一手遮天了。曹无臣断定,不出三日,始皇帝就得派人去问赵高的情况。忽然,曹无臣眼中一亮,赵高?他蓦地抬头看向胡亥,“这是赵大人的主意?”谁都知道始皇帝有多厌恶朝臣暗探他的消息,赵高一介朝臣敢在始皇帝身边安插耳目来这一手,真是胆大手黑啊。
胡亥点了下头,“我没问过他,我直接从郑彬那儿探的消息,不过看起来像是他的手笔。”余子式从来不跟他说这些事儿,但是他又必须得知道,在郑彬身边安插耳目是他唯一的办法。
曹无臣极为赞赏这一手,由衷称叹道:“赵大人这手段的确不输廷尉啊。”赵高的确是有罪,他也没想着洗脱罪名,而是直接准确地击中了始皇的要害,权臣独大,这一子落下去兴许不够他翻盘,但是这公认的死局却是活了过来。算计始皇帝,这还是秦朝开朝始皇执政以来第一遭。
他看向胡亥,断言道:“不过三日,陛下一定会拉拢赵大人,赵大人这手笔的确是漂亮。”
“不够狠。”胡亥轻轻道了三个字,声音漠然。无论是对于手底下出卖自己的人,还是对于算计自己的人,余子式从没有真正下死手。如果当初下狠心剪除吕氏的势力,扶植自己的势力,余子式兴许就不会被吕氏门人逼到这份上,后来也不至于被李斯算计得这么狠。思及此,胡亥的眼中一点点绽出锐利。
既然你做不到,我来。
曹无臣抬头看向胡亥,年轻的皇子眼中全是清冷的杀意,那是曹无臣第一次见到胡亥眼中完全不加掩饰的杀意,浓烈得让他心中都忍不住微微一惊。
胡亥开口轻声道:“听着,赵高府中所有仆役,还有他手底下的官吏,凡是在掖庭受审的,不留活口。”
曹无臣一愣,一个活口都不留?“可是,里面兴许有赵大人的亲信。”
“我知道。”胡亥看向曹无臣,一双漆黑的眼静得渗人。刑罚为天子斧钺,其次是威慑,他要所有蠢蠢欲动的人知道,自古背叛皆血偿。
曹无臣低下头,“是,殿下。”
“还有,骊山行宫之事,经由李斯的亲信透露给他。”胡亥平静道,“记得说的隐晦些,让李斯觉得我们是皇帝身边的人,此事是皇帝在警告他。”
曹无臣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蓦地抬头看向胡亥,年轻的皇子负手而立,一身凛凛玄衣,帝王风仪。
“是,殿下。”曹无臣应下了。半晌他忍不住道:“殿下,最近宫中有句流言,要不要派人处理一下?”
“亡秦者胡也?”胡亥扭头看了眼曹无臣,“是这句?”
“是。”
“李斯在试探而已。皇子中除了扶苏就是我监军外镇过,而扶苏与他政见不合,他如今是在试探,我在父皇的心中地位能有多少。”胡亥忽然有些漫不经心了起来,“由他去,过两天就该没动静了。”
说完这一句,他转身离开。
……
次日,院子里,胡亥正晾着药,余子式裹着裘衣枕着他的腿晒太阳,等胡亥把药晾温了,低头看了眼,发现余子式已经窝在他身上睡过去了。他放下药盯着他的脸,眼神忽然一下子温柔起来,刚想伸手抚上他的脸唤他起来,远处忽然传来极轻的敲门声。
胡亥的手一顿。
片刻后,门被打开,胡亥看了眼来人,“郑大人?”他倚着门框缓缓抱起手,看上去也没什么放人进去的意思。“有什么事儿吗?郑大人。”
“赵高在吗?我有事儿找他。”郑彬说着就往里走,随即就看见胡亥的手轻轻带过门拦在他面前。
“先生他这两天不太舒服,刚睡了,有什么事儿你同我说吧,他醒了我会转达。”
郑彬对于王平前两日拦着自己还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之前赵高的身份的确是尴尬,和自己划清界限反而有利于自己活动,但是对于胡亥一天到晚拦着自己,郑彬就有些费解了。
他看了眼胡亥,终于在胡亥温和而不容商量的眼神下败北,他伸手从袖中掏出一枚封好的书简递给胡亥,“殿下,等赵高醒了你把这封信给他,这东西很重要,必须他亲手拆。”
胡亥接了那书简,点了下头,“好,我会交给他。”
郑彬知道余子式有多信任胡亥,那真是过命的交情,把信交给胡亥后叮嘱了几句,郑彬也没多想,转身放心地走了。临走前还对着胡亥忍不住道:“让他多注意休息。”
胡亥轻点了下头,目送着郑彬离开,等郑彬转过身,他就关上了门,随手拆开手中的封好的书简淡漠地扫了一遍。
看完后,轻轻一声脆响,他将竹简折成了两半,走回院子里时顺手就塞到了煎药的火炉中。噼啪声从火苗中一下子冒出来。
胡亥走到余子式身边坐下,轻轻环上他的肩,男人还在睡,胡亥摸着他的头发没有说话。
郑彬的信上也没写什么事儿,就两件。
第一件,昨日始皇问侍者咸阳城中华美宫室与喧嚣仪仗是谁家的,无一人敢应,帝王不悦。今日帝王登台又看了眼,忽然发现李斯家华美宫室一夜被毁,车马仪仗不复喧嚣,帝王震怒,认为李斯在他亲侍中安插耳目,杖杀骊山侍者亲近者二百余人。
第二件,余子式府中外院的下人凡是在掖庭中的这两日全都不堪刑讯接连自尽,窜逃在外的郑彬择了几位追查,发现全都已经一夜暴死。
第135章
事情甫一开端,余子式就猜中了后续的很多事儿,比如李斯明里打着铲除异己的旗帜实则真正意在皇储,比如冯家作为外戚看似摇摆不定实则一直站在皇帝立场上,又比如始皇帝忌惮李斯势必重新开始拉拢自己。
余子式猜得几乎都差不离,除了李斯试探始皇态度闹出来的“亡秦者胡也”那的那条谶言让他有些失态外,其他的事儿他全都处理得很有分寸。这件事儿也终于让他意识到,李斯一党与扶苏一党也就是朝野文武两派的矛盾原来已经尖锐到不可能缓和的地步了。
政治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而余子式现在的立场就很微妙,他与扶苏交情不深,与李斯好似也交恶,与冯家更是攀不上什么关系,跟李斯这种女儿全嫁给皇子儿子全娶上公主的外戚相比,他和始皇帝的联系也不够深。
余子式自己都很诧异自己竟然完美地做到了中立,吕氏势力一散,他甚至是做到了孤立于朝堂。所以说这世上的事儿真的很奇妙,王贲远走边境才办到的事,他入了一趟牢狱就做到了。世事还真是无常。
养了差不多有一个多月的伤,余子式在身体状态稍微好一些的时候收到了始皇帝的召见。
深冬下雪天,点着炉火的房间中,胡亥低身认真地帮余子式系着繁复的衣带,系好后站起来看了一会儿,忽然忍不住伸手轻轻揽住了他的腰。
余子式看着缠着自己不松手的胡亥,一下子觉得自己像是被个不讲道理的小孩缠上了,一群宫侍还在外面等着他呐,这人一副不放自己走的架势是什么意思?
“行了啊,我很快就回来了。”余子式轻轻去扯胡亥的手。
胡亥没松手,反而将人捞进了些,看着余子式的脸,他有些漫不经心地开口道:“我和你一起去怎么样?”
“你和我一起去?去见你父皇?”余子式忍不住笑了一下,“殿下,你别闹啊,在家等我回来。”
胡亥看着余子式笑起来,他没说话,伸手轻轻掰过余子式的脸,看了一会儿,忽然低头吻了下去。
余子式浑身轻轻颤了一下,伸手环上胡亥的肩,闭上眼慢慢回应起来。
两情相悦,这四个字远胜多少风花雪月。
胡亥伸手轻扣着怀中的人,心中忽然有些不安,良久,他离开余子式的唇,低声缱绻问道:“真不让我陪你一起去?”
余子式笑着摇了下头,环着胡亥轻声道:“郑彬与冯劫也在,出不了什么事儿,你陪着我,落在别人眼里像什么样子?”
胡亥极为随意地反问了一句,“像什么样子?”
余子式感觉到胡亥抚上自己侧脸的手,轻声笑道:“我真的很快就回来,出不了岔子,小公子殿下,你总不能把我藏起来不见人吧?”
胡亥相当认真地掰着余子式的下巴仔细打量起来,思索半晌后道:“这主意听起来挺好的。”
余子式拍开了胡亥掰着自己下巴的手,“想什么呢?”扭头看了眼窗外,他觉得自己可能真快来不及了,从胡亥的怀中挣出来,他极轻地笑了下“行了,我真走了,你好好在家待着。”说完他转身往外走。
胡亥看着余子式离开,忽然伸手从一旁捞过披风。
刚走到积雪的院子里,余子式尚未走出院门,忽然感觉到有人从背后环着他抱了上来,一双手绕过他的肩替他系上了带子,他回头看去,胡亥恰好给他戴上了兜帽。
“下雪天路难走,当心一点。”胡亥搂过余子式的腰轻声道,他现在对余子式稍微离开他视线一刻都觉得异常不放心,恨不得真的把这人藏起来好好护在怀里。
余子式极轻地拍了下胡亥的肩,笑了一下,“我走了。”
胡亥缓缓松开手,站在廊下看着余子式走出院子。他其实知道余子式这一趟应该不会出事儿,但是莫名地总是不安,尤其是看着余子式踏着雪走出院子的那一瞬,他的不安忽然就翻腾起来,站了一会儿,他忽然往外走。
……
余子式看见郑彬的时候,郑彬正同冯劫一起立在阶下等着接见。余子式觉得始皇帝这安排挺有意思,让他们三人凑一块儿,也不知道是打算做什么。
打了声招呼,冯劫瞧着余子式的眼神也是颇为微妙,他对赵高这人是服气的,进过掖庭出来还能接着风光的人,大秦开朝以来头一位。想起皇帝和自己聊过的事儿,他望着余子式的视线越发微妙了。
余子式很清晰地感觉到冯劫眼神的异样,也不好问他,半天扭头看了眼郑彬,没想到郑彬却是别开了视线,那样子看着竟是有些心虚。余子式心中浮过波动,脸上却仍然没什么异样。
很快的,侍者就走上前迎他们进去。
余子式的思绪一停,跟着两人走了进去。嬴政穿着件玄黑色常服坐在案前,那样子倒是难得的平易近人。
多日未见,君臣相互寒暄了几句,嬴政望着余子式的脸,心中也有些怅然,这人的气色的确是差了些,想来这些天的确是经了不少事。到底这么些年的君臣情分摆在这儿,嬴政一见到余子式,往事不由得也涌上心头,他的心思也软了些。
两人聊了很久,到最后余子式也难得想叹口气,他这些年的确是暗地里安排算计了很多事儿,但是对大秦对大秦的百姓可谓是真的问心无愧,这些天发生的事儿,他说一点不寒心是假的。
嬴政看着阶下的余子式,聊了半天,终于转回了正题,“赵高,说来你仕秦有多少年了?”
余子式轻声道:“十五年。”
“十五年。”嬴政念了一遍,半晌,他忽然开口道:“这么些年一个人待在咸阳,整日忙于琐碎公事,身边也没个人陪着,这事儿想来也是朕不像话。”说着他望了眼余子式,“过去的确是朕疏忽这事了,堂堂一个大秦的重臣,不娶妻不纳妾膝下也没有一子半女,这算是怎么回事?就连寻常百姓,那也是女子十八出嫁,男子二十成家。”
余子式隐约反应过来嬴政打算干什么了,趁着他未开口忽然道:“陛下,臣膝下有一女。”
“到底不是自己的血脉,怎么比得上亲生骨血?”嬴政扫了眼余子式,“昨日华庭来向朕请愿,说愿意嫁你为妻,恰好宗正也在,我想起他与你亲近,于是问他你这些年是否有中意的人,他说你孤身多年专注公事,朕听了颇为动容,刚好华庭对你情意真切,这孩子难得求朕一次,朕想到她适逢待嫁年华,待你也是真心,又是位公主,身份地位着实登对,于是便应允了下来,赐了旨意。”
“陛下!”余子式刚说了两个字忽然觉得手被人一拽,郑彬狠狠扣住了他的手。动作幅度不大,但是狠劲十足。
一旁的冯劫也上前一步,颇为亲近地看了眼余子式,华庭的母亲冯夫人是他的长姊,华庭算得上是他的外甥女,想着他轻声笑道:“赵大人,怎么愣着了,谢恩啊。”
帝王已经下了旨意,这事已经成了定局。
余子式转头看向嬴政,忽然一瞬间就明白过来了。他猜到嬴政会拉拢他,却没去深想嬴政会怎么拉拢他。仔细一想,这时代还有什么比联姻更牢靠的拉拢?华庭不只是嬴政的宠爱的小女儿,更是冯家嫡女的女儿,嬴政下旨给他与华庭赐婚,这不仅是拉拢他,吕氏一散,他看似没了凭借,嬴政这是将冯家安排给了他做后盾,这种实打实的拉拢简直不是其他人几句敷衍的示好能比的。
也正因为如此,郑彬必须死死拉着他,这事不能拒绝啊,要是拒绝了,这是在扇嬴政和冯家的脸啊。余子式僵在原地,看着嬴政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冯劫见余子式迟迟没反应,轻轻皱了下眉,忍不住唤了他一声“赵大人?”
余子式感觉到郑彬狠狠将他的手往下扯了一下,疼痛感将他的思绪一下子拖了回来。
嬴政看着他,难得颇为耐心道:“华庭性子傲了些,也跳脱了些,但是性情却极真,与你这沉稳性子倒是相宜,这婚事是桩佳话。”
“陛下,臣……臣觉得……”
嬴政却是忽然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好好待她,朕可是将人交到你手上了。”
余子式分明地感觉到郑彬的手越掐越狠,他迎着嬴政的视线,“臣……”
三人同时看向他,余子式觉得喉咙里像是掺了沙子一样,每说一个字都有种磨出血的感觉。
“谢恩啊,赵大人。”冯劫忍不住催促道。
不远处帘幕后面的女子紧张地看着他,手攥着桃红色的袖子大气都不敢出,终于,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外面传来三个极缓的字。
“臣谢恩。”
华庭眼睛猛地亮起来,刷一下狠狠掀开帘子,望着宫殿中长身玉立的男人,抖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余子式听见声音缓慢地看向她,两人的视线对上的那一瞬,华庭忽然拎起裙子飞奔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朝思暮想的人,狠狠地,抱住了。
余子式僵在原地,看着紧紧抱着他的女子,双手根本压不住颤抖,他抬头看去。
坐在上位,嬴政看着这一幕,也难得轻轻笑了一瞬,那笑极为真切,却看得余子式一阵晃神。
第136章
余子式出宫的时候,脑子里思绪全乱了。让他娶华庭,这事儿实在是太荒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