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位愈发沉迷于宫廷繁华的高狗屠却是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每日在宫中闲庭信步走走逛逛,偶尔还心情颇好地与余子式打个招呼。余子式每次见到他都有一种深深的错觉,这人是谁?这人从哪来的?这人究竟是来干什么的?高狗屠是准备谱写大秦后宫风流秘史吗?更为丧心病狂的是,秦宫中有个公主疯狂迷恋他,不仅建了座高台供高狗屠每日阳春白雪陶冶情操,还每天一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的忧思模样。而据华庭告诉余子式,除了栎阳她自己,秦宫中就连掖庭扫厕的宫女都知道她暗恋乐师这事儿。
说来大秦崇尚恋爱自由,和赵太后与嫪毐私通相比,栎阳这事本来也不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是问题出在去年年尾,秦王嬴政下令将栎阳许给了大秦武通侯。
王贲,封大秦武通侯。
于是,每次余子式在宫中瞧见栎阳追随着高狗屠的痴情目光,总是有一种深深的感慨。世子殿下给人刷了无数绿色后,终于自己也绿遍了大秦宫廷。第一次,余子式对还在楚国边境砍人,于此事一无所知的世子殿下表示万分遗憾。世子啊,苍天绕过谁?
这些人中,余子式觉得最令他惊奇的是徐福。仿佛得了高人指点一样,徐忽悠在封建迷信的路上披荆斩棘一路登顶,直接成为了秦王心腹一般的人物。余子式仔细观察了他一段时间,觉得这事可能和蒙家二公子有点关系。蒙毅似乎忽然对长生有了极大的兴趣,偶尔两人在宫中遇上,余子式迎着他的视线竟也会心底暗暗发凉。蒙毅似乎和从前有些不一样,有些高深莫测了起来。
熊启倒是活得比余子式想象得要久一些,不过瞧着他那脸色余子式就能看出来,这些天他的日子怕是不怎么好熬。廷尉大人李斯是个文化人,他一般都不喜欢血淋淋的东西,所有政治手段中他最喜欢的还是“捧杀”。廷尉大人这些哪里是套路,这全是艺术啊。
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荆轲入咸阳的那一日,一切还是风平浪静。
一大清早,余子式像往常一样往胡亥的宫殿走,一推门进去就看见少年穿着件玄色长衣坐在院中,一瞬不瞬地盯着树梢新芽像是有些失神。那样子倒是不常见。
“你怎么了?”余子式边走过去边问道。
“先生。”胡亥回头看向余子式,缓缓问道:“你近日与华庭走得很近吗?”
余子式脚步一顿,立在离胡亥四五步外站定了,他打量了两眼胡亥的脸色,见他似乎也没什么特别激烈的情绪,随后开口道:“走得近倒是算29 不上,近日时常遇上而已。”余子式话一出口就对自己所说微微吃惊,他在下意识瞒着胡亥关于华庭的事儿。
胡亥看着余子式,听见余子式的话时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波动,就像是平静波澜底下骤然汹涌的暗潮,随即就被很好地掩饰了过去。良久,他微微点头,若有所思地转回了视线,没再看余子式。
余子式朝着他走过去,忽然余光瞥见一角熟悉的衣料,他走近两步在胡亥身边站定,伸手从他手边将那件叠的整整齐齐的衣服拿起来,余子式立刻认出来,那分明是他自己的外衫。换季的时候余子式时常套一件外衫出门,觉得热了就换下,只是有时候会忘了把衣服丢哪儿。他看向胡亥,随口问道:“什么时候落你这儿的?”他一摸就发现那衣服洗过了,离得近还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熏香味,他刚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紧接着就听见胡亥淡淡道。
“华庭送来的,她说你前两日落她宫里了,她顺手洗了送过来,那时先生不在,我便替你收下了。”
余子式拿着衣服的手一顿,回头看向胡亥,后者一双漆黑的眼正平静地看着他,神色没有丝毫的异样。他将那衣服放下了,走到胡亥不远处的席子上坐下了,半晌他道:“下回替我道声谢。”
“嗯。”胡亥点点头,应下了。
余子式觉得气氛似乎有些尴尬。胡亥有多依赖他,他其实是知道的,越是依赖占有欲越强,也就越是担心被抛弃,这心理和现代那些独生子女差不多。胡亥这性子也是他自小给养出来的,他也认了,凡事多迁就一下其实也无所谓。
华庭这事儿,他本以为这一次胡亥会发怒,可胡亥却是很平静,意外的平静。余子式觉得诧异,当时的气氛又很古怪,他为了缓解一下尴尬,伸手端起杯子想给自己倒杯水。
刚一端起杯子,一只手忽然伸到他面前,直接掀掉了余子式手中的杯子,水泼了一地,陶杯一瞬间碎成了无数块。余子式瞪大了眼怔怔看向忽然站起来的胡亥。
胡亥尚未收回去的手猛地捏紧了,迎着余子式的视线,他沉默了片刻后平静道:“先生,这水凉了,我去给你换一杯。”
扫了眼地上的碎陶片,余子式也陷入了沉默,就在胡亥伸手去拿那水壶打算去换的时候,余子式忽然压住了他的手,“不用麻烦了,又不是冬天。”说着他伸手拿起另一只杯子,利落地给自己倒了杯水。
胡亥见他端起杯子脸色就有些变了,“先生!”
他伸手就去夺那杯子,余子式垂眸,眼底一阵锐利。他忽然端着杯子侧身避了一下,杯中的水没有丝毫的波动,他抬头看向胡亥,当着他的面忽然仰头一饮而尽。
胡亥的脸色彻底白了,他伸手夺过那杯子,一把捏住余子式的肩,“先生!”他扭头就看向那立在大老远处的常玉,“快,叫夏无言过来!”
“不用了。”余子式伸手将胡亥的手拨开,缓缓低头将喝下去的水尽数吐了出来。
“先生,你没事吧?”胡亥一把拽住余子式的手,伸手就压上他的脉搏处,担心余子式没有吐干净,他猛地回头朝着愣在原地的常玉吼道,“去找夏无言!”
余子式反手直接压上了胡亥的手腕,对着常玉说了一声:“不用,我没事。”他回头看向胡亥,将那杯子从胡亥手里一点点掰出来,“怎么回事?”
胡亥却仍是一副紧张的样子,“先生,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我说了,我没事。”余子式将那杯子往桌上轻轻一放,“说清楚,怎么回事?还有上回宫宴,你到底是怎么受伤的?”
胡亥见余子式的眼神真的是一片清明,良久终于低头闭了一瞬眼松了口气,随即他抬头看向余子式,迎着他的视线,他终于轻轻说了一句,“先生。”
余子式这一回真的动怒了,他面色冰冷地望着胡亥,一言不发。
胡亥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半晌他终于轻轻说了一句,“先生,华庭她年纪尚小,不懂事。”
余子式的眼中顿起波澜,他扭头看向那碎了一地的陶片,抓着胡亥的手瞬间就紧了。
第67章 刺秦
宫殿里,华庭正在趴在榻上拿着卷书背着,时不时地低头看两眼,随即继续背下去。
余子式站在窗外,手微微挑着纱帘看着华庭,眸光有些发沉。
华庭费力地背着,她读的许多字连读音都是错的,读起来都拗口更何况是背了,半天她略显不耐烦地抓了两把头发,翻了个身继续闭眼继续背,宽大的黑色衣袖中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捏着一卷竹简随即地垂在身侧。
余子式看了一会儿,缓缓将纱帘放下了,他转身离开,耳边还响着少女吐字不甚清晰的背书声。
……
余子式走出华庭宫室的时候,迎面走过来一个黑衣的小侍,塞给他一张帛书。
余子式漫不经心地接了,走到无人处缓缓摊开一看,没想到竟是尉缭的亲笔信。他眸光暗了暗,抬头看了眼天色,已经快到正午了,算时辰这会儿荆轲也快入宫了。咸阳宫的钟鼓声齐鸣,隐隐可以听见礼乐吟唱声。
咸阳宫已经摆好齐全大礼,大秦也已收拾好最隆重的阵仗来迎接这位远道而来的燕国使臣。
这一天注定是要被载入史册,千百年后依旧为人所乐道。秦王,刺客,刀剑,匕首,这些东西摆到一起就已经是一部传奇的剪影了。
余子式盯着手里的帛书看了一会儿,接着扭头看了眼咸阳宫的方向,他将帛书收好,回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出了大秦王宫。
一回到家,推门进去就看见李寄亡抱着只长匣子倚着树等他。听见声音,李寄亡侧头看了眼走廊的方向,余子式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尉缭正坐在廊下眯眼晒着太阳,老爷子竟是难得的精神。
“太尉大人?”余子式走过去,从袖中掏出帛书,对尉缭忽然把自己叫回来有些不解。这节骨眼上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尉缭今天比往常气色要好许多,甚至从衣领袖口细节处能看出老爷子是精心拾掇了一番的。他抬头指了指一旁的位置,示意余子式坐下。
余子式按着他意思坐下了,一抬头就看见尉缭正定定地看着自己,那眼神看得余子式忽然心中一阵怪异,他问道:“太尉大人,你找我?”
“今日的咸阳宫可算是热闹了啊。”尉缭悠悠遥望了一眼王宫的方向,对着余子式笑道。
余子式不是很确定尉缭能不能听清他的话,转念又想起桓齮的事儿,他觉得老头可能是心里难受找他唠两句,这也正常。他还在思索尉缭找自己的目的时,忽然听见尉缭回头问自己:“赵高,你可喜欢咸阳?”
余子式看了眼尉缭,半晌轻轻点了下头,“还行。”除去时不时的征兵外,咸阳人的日子算是七国中最安稳的了。毕竟一国都城,咸阳是天下难得的繁华地带,钟鸣鼎食数十万户,龙虎气象还是有的。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咸阳没有战火。
尉缭回忆着一路走到余子式家时的沿途所见,那真是满城新春风光,他悠悠叹了口气,惆怅道:“我从前四方征战,想的是千秋功名,万世功勋,如今老了忽然却忽然有些后悔,这路走得不好。”他侧头看向余子式,忽然颇有兴致道:“我刚在来的路上,瞧见一个五陵郡的少年与人打赌,一出手就是黄金千两,你猜后来怎么了?”
“他输了?”余子式也时常在咸阳街头瞧见这些贵胄王孙,这些少年大多数都有个显赫的姓氏,一出生就在祖辈的庇荫之下,家人又不求他获个什么功名,于是他们也不上战场夺什么爵位,每日只在咸阳街头游荡,调戏民女是不敢的,顶天了也就玩点富家子一掷千金的把戏。这种人王贲应该尤其熟悉,他在咸阳城头呼朋引伴,吼一嗓子出来的大都是这种货色。
尉缭眯眼,笑得颇为幸灾乐祸,他摇头道:“可惜啊,他赌赢了,噫,黄金千两啊。”
“赢了有什么好可惜的?”
尉缭深深看了眼余子式,“与他打赌的那少年我看了两眼觉得眼熟,走出去老远,忽然想起来,呦,那不是李斯家的公子吗?我忙折回去又看了一眼,可不是李由吗?噫,黄金千两啊。”尉缭颇为惋惜,“我算了一下,除去赏赐光折算廷尉的俸禄,李斯还得在大秦朝堂多当两百多年的差。”
听完尉缭的话,余子式沉默了一会儿,觉得他还是不要在背后嚼廷尉大人的舌根了。
尉缭却是无所谓,他颇为感慨地长叹了一声,“若是人有来世,我尉缭一定要睁大眼投个富贵人家,像做李斯的儿子也很是不错啊。这辈子没活好,什么功名啊,利禄啊,这些哪里值得我花上这几十年的心力。”他喃喃低叹道:“下一次吧,只愿生为咸阳轻薄儿,如李由这般斗鸡走马过一生,天地家国的安危浑然不知,多快活啊。”
余子式看着那老头眼中毫不掩饰的羡慕之情,心想着即便是有来世,这不安分的老头怕也不会是什么善茬。生子当如太尉缭?那也是数一数二的英雄敌手。
远处有钟声传来,在咸阳城中悠悠荡开。余子式回头望了眼咸阳宫的方向,觉得时辰也快到了。片刻后他回头看向尉缭,想来所谓“刺秦”的计划应该是万无一失的吧?毕竟是尉缭的最后一局。
吕不韦赞过尉缭,收官第一。
尉缭也望向咸阳宫的方向,年纪大了,眼前一片模糊,他抬手揉了一下,却是愈发模糊了。半晌他无奈道:“算了。”这双眼望咸阳,如隔烟雾九重城。
余子式自言自语道:“说来,秦王有令,侍卫百官不能戴剑上朝也不能近身,荆轲献图的时候,远在殿外的侍卫要如何保证秦王安危呢?”尉缭到底是怎么布置准备的?余子式几乎日日在咸阳宫上朝,很清楚地直到那地方藏人难度有多大。秦王又不准亲卫配剑近身,荆轲靠近的时候难不成真像历史上一样自己动手拔剑砍人?这风险未免太大,绝不是尉缭的风格。关于这一点余子式的疑问存了很久了。
尉缭原先一直是模糊状态,此时却是难得清明了一瞬,他扭头看向身侧的余子式,估计了一下时辰也差不多了,他才缓缓道:“侍卫为何要保证秦王的安危?他们摆在阶上从来都是为了瞧着整齐好看而已。”
“什么?”余子式瞬间皱了下眉,立刻问道:“你的计划里没安排侍卫暗中保护秦王?”
“燕国的耳目遍布天下,说不准秦宫侍卫中也混入了他们的人,这又如何能与他们商量?又何况,万一侍卫走漏风声那不是满盘皆输?”尉缭不紧不慢地说着,目光轻轻扫过余子式的脸。
“没有人保护秦王?那万一荆轲真的是顶尖刺客,真的伤了秦王怎么办?”余子式看着尉缭的脸,心中的不安猛地腾了起来。
尉缭听完余子式的话,轻轻一笑道:“为人臣子,如何能拿君王的安危冒险?那可是死罪。”
“你的意思是……”话未说完,余子式猛地怔住了,他不可思议地看向尉缭,“荆轲是你的人?”只有这样,嬴政的安危才是真正的万无一失。也只有这样,一切才是真正地在尉缭的掌控之下。
尉缭静静望着院中的李寄亡,轻声叹道:“不,赵高,他是你的人。”
余子式猛地回头看去,一直在院子倚着树闭目养神的剑客缓缓睁开了眼,清风吹动他额前碎发,露出一双淡漠清冷的眼。在余子式的注视下,他抬手将手中的长匣递出来,猛地撕去了上面覆着的黑色布帛。
那是一枚剑匣,很熟悉的剑匣。只一眼,余子式觉得他身体中的血瞬间就凉了。
他猛地翻身下廊朝着李寄亡走过去,伸手就夺过那枚漆黑冰冷的剑匣,扬手就掀开了那盖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柄暗黑色长剑,锋芒藏尽。
鱼肠剑。
余子式的瞳孔猛缩,紧接着就听见身后尉缭低缓的浊叹声,“赵高,你要知道,这霸业宏图,都是需要有人用骨血去铺就的啊。”
余子式捏着那剑匣的手猛地就紧了,指节一片发白。他抬头看向面前的李寄亡,“不,不是司马,不会是他,他此时应该还在他故乡。”
李寄亡迎着余子式的视线,许久缓缓道:“司马双鱼说,一直后悔当年阳翟送你离开的时候将纯钧给了你,而后你给他写信,他也没机会能帮上你,如今将鱼肠送你,至少是补全了当年阳翟城外的遗憾。”
余子式脑子里一瞬间浮现那年阳翟城外负手道别的黑衣少年,彼时天下大雪,那少年一剑劈风斩雪,溅起天地间无数的浩浩雪色。
那是真正的雪中侠客行。
余子式的脸色很难看,他扭头看了眼尉缭,又看了眼已经迟了的天色,接着猛地飞身出门,朝着大秦咸阳宫的方向飞奔而去,再没回头。
尉缭坐在走廊之下,望着那一袭几乎是腾起来的黑色背影消失在视野尽头,他几乎都能想象到余子式在咸阳街头纵马飞奔,卷起猎猎风声的样子。这性子倒是随一个人。
可惜,来不及了。
凡事冥冥之中,皆自有天命。
余子式赶到秦王宫的时候,他几乎是一把将通行令牌直接甩在守门侍卫的身上,腾一下飞身下马,朝着咸阳宫的方向就飞奔而去。他直直盯着那座气势磅礴的宫殿,几乎是在用他平生最快的速度在大秦宫道上飞奔。
不知过了多久,余子式气息微滞站在咸阳宫之下视线环绕四周,接着他猛地回头,数十丈外,整齐划一的宫人侍者从咸阳宫阶下一直排到云霄之上,余子式仰头看着那上面铁画银钩三个大字。
咸阳宫。
从自己的府邸一路飞奔到咸阳宫之下,他能清楚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连带着气息都是紊乱不已。下一刻,他的视线彻底钉住了,那数百阶的黑色石阶上,一个黑衣的青年正捧着一枚乌黑匣子一步步往大殿之上走。他甚至没时间去思索为什么进献的时辰为什么迟了,他只是猛地朝那青年的方向奔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