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丝毫不给面子的打断了余子式苦口婆心的话,拽着余子式的领口他紧张道:“先生答应过的,一定会带上我的。”
余子式被他狠狠一拽,一个猝不及防差点贴他身上,两人的脸靠的极近,余子式几乎都能感觉到胡亥的呼吸声,他望见了一双漆黑的眸子,纯粹的黑色,清澈干净,里面倒映着他自己的脸。然后,余子式伸手将胡亥揪着自己领口的手扯下来,往后退了退,边盯着胡亥边缓缓整理了一下衣衫领口。
“先生。”胡亥一见余子式的阴沉视线,声音就轻了下去,他低声道:“我,我这么些年还没有出过咸阳。”
余子式看着眼中掩饰着委屈的胡亥,冷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去哪儿?”
胡亥似乎想去抓余子式的袖子,却被余子式的眼神盯着,慢慢将手缩了回去。余子式见他那副样子,又问了一遍,“我问你,你怎么跟上来的?”余子式伸手摸了下腰间,果然只剩下了一枚官印,他朝着胡亥伸出手,“还回来。”
“先生……”胡亥仰头看向余子式,声音极轻。
“还回来。”余子式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冰冷。
胡亥抿唇,半晌从袖中掏出青玉的符鉴放在了余子式的掌心,低着头似乎不怎么敢看余子式。
余子式一看见那符鉴就了然,这小子居然真的阴他?他拧眉道:“昨天晚上你故意把我灌醉的?”
胡亥猛地抬头看向余子式,讪讪道:“本来是……本来是打算,但是,但是……”他但是了好一会儿,终于极轻地嗫喏了一句,“你醉得太快了,我还没来得及……”他看着余子式,不敢说下去了。
余子式心口被狠狠插了两刀,第一这小子居然真的想灌醉他算计他,第二是居然连这小子都嘲讽了一把他的酒量。余子式阴沉着脸色抿唇不语,就这么盯着胡亥一言不发。
胡亥小心地伸手去拽余子式的袖子,却不敢多拽,只敢揪着一小片衣角,小声试探着喊了声“先生?”
余子式看了他许久,忽然问道:“你,真的这么想出咸阳?”居然连他都算计上了,这些年,胡亥还是第一次这么想要一样东西。往先十多年,他从未向自己开过一次口。他如今才知道胡亥不是不想要,而是从不开口要,从不让人知道他想要。
胡亥在余子式的阴沉视线下,轻轻点了下头,片刻后又道:“先生,我,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余子式见胡亥那副模样,忽然有些恨铁不成钢地伸出手,将胡亥拎到一旁坐下,“想要什么,想办法拿到手就是了,胡亥你到底怕什么?”亲口说出想要一样东西有这么难?有这么难以启齿?这哪里有一丝少年的血性?
“先生。”胡亥说着又低下头。
“把头抬起来,我有这么吓人吗?”余子式伸手就掰着胡亥的下巴抬起他的头,“胡亥,你记得,你是大秦的公子,你想要什么不必要藏着掖着,想出咸阳,去向秦王请旨就是了。”
胡亥听完这话,微微一愣,他静静望着余子式,半晌终于轻声道:“父王他不会同意,我是个累赘。”
余子式当下邪火就上来了,他掀开帘子朝着那马夫道:“停车,去买书简和笔墨。”他今天非得教会胡亥正视自己,同样是少年,王贲蒙毅甚至还有李由在他这个年纪都是什么样子,回头再看看胡亥的样子,余子式觉得自己简直不能再失败。
胡亥看着余子式低头提笔行墨的样子,眼底划过一道微亮的光芒,他攥紧了余子式一角衣袖,唇角轻轻上扬,笑得很温柔。
第77章 喜欢
余子式也不知怎么的,莫名其妙就把胡亥带上了,等他头疼稍微缓和一些后,他的情绪也稳定了些,回忆刚刚发生的事,他觉得自己刚才就跟中邪一样。
胡亥也看出余子式不舒服,自上车后就一直很安静地坐在余子式身边。余子式低着头,指尖抵着眉心缓解自己的宿醉恶心感,不知不觉间,他整个人昏昏沉沉地靠在了胡亥身上,竟是有些睡去的意思。
这一觉余子式睡得极不安稳,直到似乎有人轻轻圈住他,将他眼前的光遮去了,他才终于放松了些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余子式缓缓抬手睁开眼。
“先生,你醒了?”胡亥低头看着他。
好一会儿,余子式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是躺在胡亥怀中睡了一路。胡亥伸手将他扶起来,“先生,你还有哪儿不舒服吗?”胡亥瞧见余子式这么不舒服后就一直在后悔下药的事,他没想到余子式会那么难受。
余子式慢慢坐起来,低着头拿食指碾着眉心,问道:“到哪儿了?”
胡亥挑开窗帘看了眼,犹豫道:“没走多久,刚出了咸阳不远。”
余子式看了眼胡亥,心道不识路就不识路,这孩子还搁这儿给他装。他伸手拍了下胡亥的肩,“下车,去吃点东西。”
余子式拿了秦国官员文牒,自然不是他自己的那枚,而是最普通的小吏文牒,打算在郡县驿丞处吃点东西。原本在那一日之前,余子式觉得世上最难吃的饭菜是王平的野菜煮野菜,直到他与胡亥在驿丞招待处那儿吃了一顿饭。
那一日的菜色,简直是不忍直视。连素来不挑食的胡亥都忍不住皱了下眉,何况是本来就泛恶心的余子式。余子式终于明白他们进门时拿出文牒说要吃顿饭时,那招待的小吏一瞬间变诧异的神色。这招待所连厨子都没配一个好吗?但凡是有点脑子的朝官都是自己带钱财米粮出门,余子式明显还是阅历太浅。\一顿饭下来,他几乎就没动筷子。还是胡亥看不下去了,跑到后厨熬了些粥,半是劝半是哄地让余子式喝了些。余子式端着碗喝粥的时候,一想到这种日子至少得持续到他们到韩国,他差点没端稳手中的粥碗泼自己一身。
这些年余子式与胡亥虽然不是骄奢淫逸,但也算是正儿八经的锦衣玉食,这衣着用度什么的都可以凑合,但是养刁的口味却是一时半会儿改不回来了,至少也需要缓冲时间。
终于,余子式带着胡亥吃了一月的杂粮拌杂粮后,两人总算是到了洛阳城。周朝古城,洛阳是韩魏边境相当繁华的一座城池了。这里有周朝的敦厚国风,也有魏国阴阳风流,有韩国书生秀气,经过秦人数年的统治,这儿甚至还展现出一丝秦国国都咸阳独有的峥嵘气相。
而在余子式眼中,什么都是虚的,他吃了一个月的杂粮拌杂粮,想开荤。
余子式往先跟着吕不韦在韩国阳翟的时候,作为一个曾经走遍七国的生意人,吕相曾对余子式说过一句肺腑之言:洛阳城最醉人的酒,最艳绝的人,最美味的吃食都在同一个地方。
长安街,灯火昼,不眠夜,未央天,洛阳歌姬坊名扬天下。
余子式纠结了一下后,毫不犹豫地带着胡亥去逛了天下最大的窑子。
一句话,为了吃饭老脸不要了。
从踏进歌姬坊的那一刻起,余子式就对胡亥道,什么都不必去听,什么都不必去看,什么都不必去想,低头吃东西就好了。夜色初上,拥挤吵嚷的歌姬坊,余子式拉着胡亥两人摸了个昏暗的角落,点了几道精致的菜肴,各端着一只碗默默低头扒饭。余子式那副虔诚的样子,愣是让胡亥没好意思开口问这是什么地方。
余子式夹菜时候瞟了眼胡亥欲言又止的神色,心道就是要你不敢问,一个大秦中车府令兼符玺监事,一个堂堂的秦国公子,明目张胆逛窑子已经够丢人了,逛窑子不点姑娘就为了吃顿好的,这话要说出去,余子式觉得十八辈祖宗的脸都要丢尽了。
胡亥见余子式望着自己的眼神不善,立刻端起碗吃饭,没再试图开口多问些什么。
饭吃了不到一半,隔壁席上的一对男女吃着吃着就滚一起去了,余子式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圣人的模样继续虔诚地吃饭。他对面胡亥的脸色已经有了些变化,眼神虽说没往隔壁席上跑,但是拿着筷子的手却是有些轻微颤抖。
余子式伸手给他夹了一块肉,“多吃点,这么些天没吃顿好的。”
胡亥深深看了眼余子式,轻轻回了一个字,“嗯。”
隔壁席上的男女正调着情,然后余子式伸出筷子去夹菜的时候,耳畔响起一声极为柔媚的女子叫声。余子式手中的筷子啪嗒两声,接连掉在了桌上,他的手悬停在桌案上一动不动,不得不说,他觉得自己可能有些撑不住了。
胡亥一脸镇定,从桌上捡起两只筷子递给余子式,“先生,你筷子掉了。”
余子式抬头看了眼胡亥,耳边还回响着那对男女的宣淫声,然后那女子的声音感染了周围的人。接下来的场景用八个字描述就是,此起彼伏,十面埋伏。
他僵硬地从胡亥的手中接过那双筷子,后背已然汗涔涔了,良久,他终于沉声对胡亥道:“快些吃吧,吃完就走了。”
胡亥嗯了一声,低下头继续吃饭。余子式已经开始后悔为什么不包个房间,为什么!以往都说先秦女子放肆,他听到的大抵是传言,比如在燕国,客人投宿时,主人甚至会让自己的女儿去服侍他,放肆风尚可见一斑。可百闻不如一见,余子式如今才知道什么叫做开了眼界。
渐渐的,也有几个女子酒足饭饱,办完事套件薄衫就朝着余子式与胡亥这儿靠了。大部分的女子,不是被胡亥的阴沉眼神逼得生生截住脚步转身走,就是被余子式一句淡淡的“没钱”打发了。
余子式倒也不是客套,他的确是没钱,但凡是他有钱,他也就租个宽敞干净的房间而不会在这活春宫里吃饭了。而这些女子也不是因为余子式说了一句“没钱”而弃他而去,这儿的歌姬谁不是琴棋书画笔墨文章上有些道行的,才高而清傲,一见余子式开口就是“钱”觉得俗气自然也就看不上他了。
说真的,这儿虽然繁华绮丽,但是与一般的酒坊歌姬院还是有区别的,正如吕相称赞:洛阳歌姬,生香皮相,风流文章,当真是锦绣到了骨子里。
余子式一点也不想知道吕相上哪儿弄出的总结。
夜正长,洛阳才子与歌姬佳人的乐子还多,余子式与胡亥所见到的不过是人家调情的小前戏。肠子都已经悔青了的赵大人现在就想着吃完饭赶紧拖着胡亥走,这地方真是万千乱象,丛生魑魅魍魉。
这一顿饭吃的真是差点让余子式老泪纵横,总算是啪一声放了筷子,余子式开口唤道:“胡亥,吃完就……”
耳畔一声清冷琵琶声惊起,余子式的声音一瞬间全压在了喉咙中,他抵着桌案的手一瞬间就攥紧了。
“先生?”注意到余子式异样的胡亥瞬间皱起了眉。
不只是余子式一个人安静下来,几乎是整个歌姬坊的人都静了下来,空旷的台上一女子抱着琵琶十指飞溅出清冷弦歌声。明明是绮丽旧乐章,可在那女子指尖却是幻出无数苍凉寒调,家国大梦空一场。
余子式僵硬地回头望去,台上抱着琵琶的女子一袭随意敞开的猩红长衫,露出半截雪白的肩。
胡亥也越过余子式的肩望见了那女子的脸,他的视线一瞬间就暗了下去,他记得那女子,她原是是个叫青衣的宫婢。
大韩的青衣,大韩的桃花竟是在洛阳烟火坊开出了倾城模样。余子式一点点逼着自己松开手,望着那慵懒的女子。
一曲毕,还是如平日一样的寻欢场景。女子冷眼抱着琵琶坐在高台上,望着底下这群吵嚷的君子少年,她提出了今日的会客条件。她要他们为她写一篇辞章。一句话落,无数洛阳才子在喧闹中挥笔而就,片刻间便在她脚下堆满了十万锦绣辞章。
角落里,胡亥打量着一脸阴沉的余子式,袖中的手渐渐攥紧了。余子式看上去,似乎很在乎那女子。
终于,那烟火坊中名唤虞姬的歌姬兴致缺缺地点了一人,轻轻将肩上的衣衫挑了挑,她抱着琵琶起身,临走前示意那青年跟着她上楼。
角落里一人忽然离席而起,胡亥猛地伸手去拽余子式的衣摆,却没能拉住人,他极为清晰地感觉到衣料从他掌心滑过。“先生。”他开口想唤住他,那人脚步却没停。胡亥的手抓了个空的手猛地攥紧了,一瞬间眼中暗色翻腾。
余子式直接拨开了拥挤人潮,轻轻一跃翻上那台上,“慢着。”清冷声音起,他拂袖而立,抬眸看向那往后走的一男一女。
虞姬闻声脚步一顿,回眸淡淡望向余子式,两人视线对上的那一瞬,虞姬的眼中有片刻的情绪起伏,随后她轻轻柔柔地笑起来,红衣红妆,倾城模样。她问道:“哟,好久不见,大人也想试试与我一度春风良宵?”
女子话音刚起,余子式眼中骤起滔天波澜。多年前月夜下,有个青衣的病弱男人曾将一位大韩公主亲手交付于他,他应下了,他食言了。
“青衣。”余子式这两字出口都是艰难。当年她说要回家,他派人送她回了阳翟,再相见却是此情此景,多少难堪。
虞姬抱着琵琶轻声笑道,“大人若是看上了我,想与我春风一度,那可是要与其他人一样为我写一篇辞章啊,写得好才成呢,光谈过往交情可不成。”
余子式立在台上,全然无视了台下一群吵嚷的人,他定定看着虞姬,许久他才轻轻道了一句:“你着实不必这样的。”他没有觉得青衣在糟践自己,兴许青衣是真的快活,可是他依旧忍不住心疼。
歌姬坊凶神恶煞的打手与群情激昂的洛阳才子们已经上台打算拖余子式这不识相的下台了,余子式这样子分明是来砸场子的。他们刚涌上去伸手去拽余子式,局势一片混乱中,黑衣少年翻身而上,甩手十枚洛阳铜钱,他在余子式身后站定,一双眼漆黑清冷地望着被甩下台的众人。
那眼神气势极强,一时之间台下众人竟是无一人敢再妄动。
一旁的虞姬看着这闹剧一样的场景,忽然抱着琵琶掩面笑36 出声。她总算有些明白史书上说那“烽火戏诸侯”可笑在哪儿了。
台下的人一听见虞姬的笑声,立刻英雄气概上来了,骂骂咧咧地翻身就要上去将胡亥与余子式拖下来。胡亥缓缓理了下袖子,指节微动,指尖捏着一枚圆铜钱。
就在这时,余子式的声音忽然响起来,清亮而从容:“好,我写。”他望着虞姬,定定道:“为你写的辞章,我写。”
虞姬轻轻挑了下眉,吩咐道:“给大人上笔墨,人家是咸阳来的贵胄,要上最好的笔墨。”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对上,虞姬眼中的笑意越发慵懒了,直盯着面前男人的淡色眸子,一副优雅从容姿态。
余子式伸手就接了递上来的笔墨。
眼见着余子式卷起袖子去执笔,胡亥心中一颤,“先生!”他自小就不喜欢这个在余子式家中住过一阵的女子,更别提她要余子式给她写辞章,要一度春风良宵了。余子式落笔的那一瞬,胡亥盯着余子式的视线顿时凛冽了起来,几乎平地溅起雪色。
余子式却是没工夫注意胡亥的情绪变化,他低头迅速写着,一笔五六字,如草蛇行。
开头是:拆却锦绣骨,剥去美人皮。
收尾是欲腾的笔墨,一行小篆硬是被余子式写出了草书的味道。他笔下写着,抬头看着那女子的眸子一字一句道:“君不见昔日洛阳美人赋,又不见今朝垓下白发歌。”收笔时他直接扬手将笔轻轻抛掷了出去,抬眸望着那抱着琵琶的女子,他沉声道:“虞姬,这篇赋整一千字,我言尽于此。”
虞姬款款欠身上前,捏起那细绢,看着看着轻笑出声,终于,她挑着那丝绢心服口服道:“果然这么些年,还是大人的笔墨够辛狠,可做诛心论。”
余子式看着她,不发一言。
虞姬随手将琵琶放下了,当着所有人的面,她忽然倾身上前凑近了余子式,“大人,今日的场你赢了,可与虞姬共度一夜良宵。”她眉眼弯弯笑道:“不过啊,这洛阳城歌姬坊有个规矩,你光是赢了可不能将我抱回去。”
余子式看着女子凑近的翦水双眸,下意识皱眉道:“还要如何?”他只是单纯想与虞姬单独聊一会儿而已。
虞姬的视线轻轻扫过余子式身旁脸色阴沉到极点的胡亥,在他的注视下,她缓缓勾唇笑道:“大人,在洛阳烟火坊遇上喜欢的人,可是要放肆一些,让天下人都知道你喜欢他,他是你的人,不然可是容易将人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