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耀眼的人啊,死的如此无声无息。正如那个儒士气质大秦国相,他们生前都是那么煊赫的人物啊,却又都死的那般寂寥。
余子式轻轻叹了口气,看向水中男人不老的容颜。
自己若是真的不老不死,那不是成怪物了吗?
他原先倒是没有觉得惊慌,只是遇上胡亥之后免不了又开始思索这事儿,人生生死死的都很平常,不老不死却是个大麻烦。他与寻常人一样都会受伤,受伤了也会觉得疼,也几次三番地在鬼门关走几个过场,这一切告诉余子式,他其实是会死的。
只是不老而已,像是身上的时间被锁住了,又像是这先秦岁月不是他的岁月,这种感觉非一言可以道尽。
他过去经常会做一个梦,梦见自己穿回去了,一抬头发现还是自己那个年轻的写手,只不过是做了场黄粱大梦,梦里江湖庙堂刀兵剑道精彩绝伦。到最后他也分不清这算是个美梦还是个噩梦,转念又一想,忽觉人生本就是大梦一场。
他至少活过了,在这世上走了一遭,不枉风流。
余子式闭眼躺在船上,听着船底的细细的水声,忽然觉得心中很安宁,前所未有的安宁,他想起一个人。
一个有着黑色眼睛的少年,那少年的样子忽然就从余子式的脑海里跳出来,毫无预兆,正如那冒失的少年闯进他的世界一样唐突。
轻轻皱了下眉,余子式觉得自己兴许也是有些魔怔了,被胡亥缠得紧了,竟也隐隐生出些懵懂的心思。活了两世都三十多岁的人了,竟也与十七八岁的少年一样辗转反侧,忍不住把一件本就稀里糊涂的事想了又想。
分析,反复分析;斟酌,反复斟酌;权衡,反复权衡。
这一步,他走出去很容易,可是出去之后想退回来却是千难万难,谁知道胡亥一个二十不到的孩子到底会不会变?这年纪的孩子一天一个想法,变得快着呢。胡亥是这样,那自己呢?
说不定哪天自己就死在了朝堂权势斗争中,又说不定一转眼自己忽然对人孩子失去了兴致,谁又能知道呢?世事无常着呢。
余子式正想着,忽然感觉身上多了件衣裳,他立刻睁开了眼,一抬头就看见胡亥担忧地望着自己。
“先生,你怎么了?”胡亥伸手摸了摸余子式湿透的衣裳,略带不安地问道。他早就在看着余子式了,见余子式的神色实在是太凝重,他一直没敢上前,直到看见余子式竟就是和衣淋着雨睡在了船头,这才没忍住走上前。
“没事,”余子式起身看着胡亥,“忽然想起些事儿。”
“什么事啊?”
余子式盯着胡亥看了一会儿,沉默良久,他慢慢别开了视线看向远处,“胡亥,你为什么……为什么会喜欢我?”他终于略显尴尬地将这句话问出了口,打算趁着今夜将这个萦绕在心头许久的问题摊开来与胡亥谈谈。
胡亥听了余子式的话却是轻轻笑起来,“先生,喜欢就是喜欢了,若是先生要问我喜欢先生什么。”胡亥偏过头转到余子式的眼前,与余子式别开的视线直直对上,他认真道:“先生的所有,我都很喜欢。”
无论你是罪不容诛人间豺狼,还是忠义双全坦荡君子,只要是你,我都喜欢。
余子式望着胡亥的眼神,觉得心中忽然一热,胡亥的视线太过坦然,太过直白,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全是一丝不苟的认真与坚定。余子式从未见过这样的胡亥,少年认真的样子极为摄人,气定神闲里带着一寸不让的强势,跟他记忆中怯懦的少年截然不同。
“你若是有一天觉得后悔了呢?”余子式忍不住问道。这一步走出去,你若是后悔呢?
胡亥看着余子式,觉得余子式今晚问的每一句话他都很想笑,他轻声道:“后悔?4 裁矗俊?br /> “后悔……”余子式一怔,竟是问不下去,后悔和我在一起?后悔非得和我在一起?这些话打死余子式他都不会问出口。
胡亥却是轻轻拽了下余子式的袖子,轻声笑道:“先生,无论你脑海想的是什么,我都只有一句话,不后悔,真的。”见余子式一动不动,他大着胆子伸手拿袖子一点点擦着余子式脸上的雨水,半天又觉得好笑,“怎么会后悔呢?”
静默了许久,余子式终于伸手挡住了胡亥的手,“回去睡吧,明日就到剑冢了,这一趟怕是会有些麻烦,你早点休息吧。”
胡亥却是一动没动,“先生,一起回去吧,外面下着雨呢。”
“我一个人静静,你回去吧。”余子式轻轻推了把胡亥。明日就要到玄武山地界了,剑冢那儿是什么情况,他怎么可能睡得着?张良是没心没肺惯了,胡亥则是不清楚,而他不止牵挂着魏筹心里还记着一大堆事儿,能睡得着才是奇怪了。
胡亥被余子式轻轻一推身形微微动了下,望着余子式半晌,他终于起身走回了船篷。
余子式抬手狠狠抹了把脸,闭上眼没说话。胡亥一同他说完这番话,他觉得心里似乎一下子更乱了。他不是拖泥带水的人,这一次却是真的有些进退两难,他不是没有决绝的手段断了胡亥的念想,只要他愿意,方法多的是。只是看着那孩子卖着乖抱着自己不放的样子,他竟是有些微微下不去手,明明知道这么下去兴许会出事,他却仍是一直犹豫不决。
余子式正闭着眼思索,忽然感觉身上的雨停了,他睁开眼看去,少年撑着把伞坐在他身边,一双眼清清亮亮,他说:“先生,我也睡不着,我们一起坐这儿说会话吧。”
“去睡。”余子式伸手推了胡亥一下。
胡亥却是直接抓着余子式的手侧身睡下了,他直接窝进了余子式的怀中,埋着头一副无赖的样子。余子式推他喊他都没反应,就是一副缠定了的架势。连带着伞都不要了。
余子式感受着怀中少年的温度,正低身伸手去捞那把伞的时候,胡亥忽然伸手扶住余子式的肩,仰头轻轻吻了上去。
轻轻掠过,浅尝辄止。
雨夜,淮水,一片沉沉的黑暗。
少年抚着余子式的脸,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先生,一切都会没事的。”
余子式一怔,连伞被风吹到淮水里都像是没看见,他低头看着胡亥,第一次诧异地发现胡亥其实能感觉到自己的不安。
是的,他的不安。
山雨欲来,玄武山剑冢一行,余子式一直隐隐觉得不安,直到这一刻,胡亥与他说:“先生,一切都会没事的。”
第五卷 一剑斩长生
第95章 剑冢
先秦以来,先秦学剑之风盛行一时,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落魄乞儿,仿佛一夜之间江湖庙堂同时掀起了习剑观剑的狂潮。
君王痴迷剑道,豢养剑士,遍寻铸剑师,冶九州精铁铸不世之剑,其中又以吴越楚三国君王尤甚,几乎所有春秋名剑都与这三国君王有些渊源。江湖上则更是如此,各国剑侠刺客的传奇被一遍遍传唱不休,那时候谁家少年不曾做过仗剑策马的风流梦?穷苦人家的孩子买不起剑,削木剑都得过几把瘾,谈起深山隐士仙人指点剑招的各种传说更是如数家珍。
一时之间,江湖上习剑的游侠儿岂止十万?
但出乎世人意料,真正始辟剑道的人,却不是个习剑的剑士。
他是个铸剑师,生平未尝学过一招剑术,家中世代都是安安分分打铁铸剑的老实人。
欧冶子,春秋最强铸剑师,没有之一。
春秋十大名剑,几乎全部经由他手铸造,他铸造的第一把剑,名唤龙渊,曾是三十年前天纵奇才的少年剑客魏筹的所佩之剑。欧冶子借浩然天地之正气,夺草木金石之气华,不问鬼神,一剑成而九州气运雷鸣。
平生除去铸剑外,欧冶子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实人,说是他一人开辟了天下剑宗,只因为这位春秋第一铸剑师告诉了后世数百年仗剑游侠一件事。
剑招之外,另有浩然境地。
自此天下剑道始辟,世上剑客入全新境地。
欧冶子之后,世上略有所成的剑士大抵分流为两批,一批拜入王侯卿相门下做了剑卿剑侍,一批仗剑周游做了自在逍遥的游侠。这倒并不是说前者不如后者,前者也分许多种,其中有不平则鸣悍然入世的剑侠,也有媚上求个乱世富贵的剑士。春秋时赵文王喜剑,豢养了三千多剑客日夜让他们在殿前击剑,每年都死上百余人,后为庄周劝止,这些死于媚上的剑士就已经算不上真正的剑道中人了。
至于后者,春秋时仗剑逍遥山水间的游侠们,他们则是来来去去的折腾,一会儿入世行侠仗义悟剑道,一会儿出世仗剑江海寄余生,在长夜般的剑道之路上摸索了不知多少年。
直到几百年前这群人中忽然横空出世一无赖少年,自称无名无姓无父无母自幼孤苦,拎着把木剑登上了当时剑侠云集的剑荡山,他一没杀人,二没撒泼,当着当年所有天下最强剑士的面,一招御剑入青冥。
少年说,他要成为天下最强的剑士,他还说,他喜欢一个名唤叶子的少女。
少年在剑荡山上当着天下剑士的面,对着十万柄长剑,许誓要教会天下游侠如何御剑。
他要率十万剑侠御剑齐下江南,去向一个名唤叶子的女子提亲。
十年后,大韩玄武山七十二峰,叶家剑冢葬剑十万。
这世上到底不可能出现十万剑侠御剑下江南的场景,甚至数百年间再无能御剑的人,但是叶家剑冢的确是剑宗起源,数百年来天下最强的剑士几乎都是出自叶家剑冢。
世上想拜师学剑的少年只要能凭着自己的天赋闯进玄武山,就是堂堂正正的叶家子弟,无论是贵胄王孙还是孤苦乞儿。
少年说,他要天下愿意学剑的游侠少年都能仗剑天涯。
叶家剑冢十万剑,赠尽天下少年人。
少年死后百年,乱世愈演愈烈,战火烧遍中原,叶家诸多心性不稳的弟子纷纷入世,连带着剑冢内部也是一片混乱,人心浮躁,叶家宗门宗主实在不愿意叶家子弟卷入所谓江湖庙堂斗争,那一代的九位叶家剑圣封锁了叶家剑冢的入口,世人再想入玄武山,只能仗剑硬闯沿途叶家剑阵,即便是进去之后,也是诸人凭本事入剑阁夺剑。
死在剑冢这条山道上的游侠少年无数,上山之路几乎成了人间修罗道,寻常少年登此道,难于登青天。
百年间,真正闯进去叶家剑冢的人不足三十位。
而对于拿着剑冢地图的余子式一行人来说,上山什么的,这全都不是事儿啊。叶家剑冢被叶静屠了,连出来个剑士阻拦的可能都没了,真真正正的一路坦荡。
天上还在细细地飘着雨,初夏的山林郁郁葱葱,青翠明丽。
张良转着青玉笛子不时四周望两眼,一副吊儿郎当的随意模样,知道的人知道他是来找九鼎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张大公子出门游山玩水来了。他一旁的余子式也神色平静,脑子里浮现出剑冢地图,心里正不声不响地记着路线。胡亥跟在余子式身边,默默替余子式撑着把伞,他望了眼山路尽头处,只觉草木深。
“翻过这座山,应该就能到了玄武山山脚吧?”张良忽然扭头看向余子式。
“嗯。”余子式脚步没停,心中起了些波澜,声音却依旧平静,“你累了?”
“这倒没有。”张良转了转青玉笛子,忽然道:“赵大人,你说,这玄武山下真的竖碑六百六啊?”
“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叶长生好歹也是当代叶家剑冢宗主,当世剑道扛鼎之人,不会真这么容易就死了吧?”张良摇头叹道,“要真是就这么死了,叶家剑冢的气运到如今也算是尽了。”想着张良也是颇为感慨。
这可是叶家剑冢,辉煌了数百年的天下剑道第一宗,从那道山门中走出过多少声名震世的游侠剑客,当年叶氏宗主一剑辟出坦荡剑道的传说还在被无数江湖游侠儿传颂不息,而玄武山下已然列碑六百六。
当之无愧的天下剑道圣地啊,这么巍峨的气象,居然也能一夜之间气数败尽。
余子式看向张良,忽然问道:“你以前来过剑冢?”
张良点点头,难得语气有些犹豫,“来是来过,当年与人路过这玄武山,顺便一起进去拜访了一下叶长生。”
张良说得遮遮掩掩,余子式多看了眼他,问道:“与黄石公?”
“嗯。”张良摸着那笛子,半晌良心略有不安道:“我那时候年纪尚轻。”
余子式心领神会,“你们一路杀进去的?”
张良看了眼余子式,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不能说是杀,就是下手有些重了。”说完他补充了一句,“我没怎么动手。”
余子式深深看了眼张良,没有开口再问下去。
张良略带尴尬地别开了视线。当年吧,他倒的确是没怎么动手,倒不是他不想,而是他当年那点身手真心有些上不了台面。他当时正年少轻狂,路过玄武山,说什么也非得进去叶家剑冢见识见识天下第一剑宗,黄石公在山下怎么都拽不住他,索性袖子一撂陪着他一起闯了。
一老一少玩着玩着兴致就上来了,加上剑冢那帮叶家弟子又是各个傲得没边,于是又傲又浪的张小公子就在旁蹲着,等到黄石公把人收拾得差不多了,就走上前去把人在山道上一排排摆好,讽刺两句风凉话,再一脚把人踹得滚下山去。
那天排排滚下山的叶家子弟真是青山之上一道清奇的风景。
等叶长生的大弟子闻声出来的时候,他只看了一眼,脸瞬间就黑了,如果不是叶长生也随后走了出来,那素来蛮牛脾气的叶家大弟子估计得当场破口大骂。
如今想想,张良觉得对于当年所作所为,他真是甚为羞愧,着实良心不安。张良正边走边反思着,忽然听见耳边响起一道平静的声音。
“张良,抬头看一眼。”余子式望着玄武山下的场景,目光沉沉。
张良随着他目光漫不经心地看去,瞳孔一瞬间猛缩。
玄武山下,六百六十块青石碑一望无际,每块一丈高,碑上刀刻大篆碑文。
六百六十位叶家剑士的尸骸静静躺在碑下,血色染红了山下土色,呼号山风卷过大岗。
一瞬间,腥气如滚滚热风扑面而来。
三人都站在原地没有说话。良久,张良忽然抬脚,朝着碑阵中央就大步走去,余子式扭头看了眼胡亥,两人一齐跟了上去。
张良在正中央的一块碑前站定,细雨打湿了深青色的石碑,脚下腥气翻腾不息,余子式忍不住轻轻皱了下眉,这地方尸气太重,不能久待。他想着就开口唤了一声张良,张良却是一动没动,目光阴沉。
张良伸手,从那碑上轻轻捞过一枚白玉佩,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玉佩仍是晶莹剔透,温润莹白。
这是叶家剑冢宗主玉佩,张良见过一次。
多年前玄武山顶,面容慈悲平和的白发老人身穿一件雪白广袖长袍从容步出长生阁。两边袖口刺着两道蓝色剑状纹章,腰间垂着一枚昭示剑冢宗主身份的白玉佩,一根简单桃木挽起满头白发,被称为百年剑道魁首的白发老人在阶上站定,仿佛一拂袖就能挥出万道行云。正当少年张良觉得他要动手时,却看见那老人对着自己轻轻笑了下。
长生阁前,一代剑道宗师,对着一个莽撞的少年笑得颇为无奈。
张良捏紧了手中的白玉佩,微微仰头看着面前一丈高的青石碑,刀刻大篆碑文,上书六个大字。
胜邪剑,叶长生。
六个字,道尽平生。
当年长生阁前白发剑道宗师身影,依稀可见。
“走吧。”
余子式出声打断了张良的思绪,他回过头望了眼胡亥,两人一齐转身往玄武山走去。
张良一个人站在叶长生碑前看了一会儿,然后他轻轻将手中的白玉佩抛了回去,转身离开。他的神色淡漠,说不上悲也谈不上哀,只是很寻常的淡漠而已。
不远处玄武碑上还悬着叶静亲手刻下的不赦帖,满碑剑气,一书而就,张良路过那帖子的时候仰头扫了一眼,说是不赦帖,可他却觉得满碑这么多字,说来说去无非是两个字而已。
不悔。
叶静这一帖向天下所有人宣告:
他不赦。
他不悔。
张良捏着青玉笛子轻轻敲着手。说来他其实见过叶静一面。当年他与黄石公闯上山时,长生阁外参天大树下,一个七八岁年纪的孩子正坐在地上安安静静地发呆,一身的雪白剑冢子弟服饰,坐在树下乖巧极了。叶长生坐在树下黄石公聊天,张良刚走过去,那孩子就极为懂事地站起来给自己腾位置,而后蹬蹬蹬一下子就跑没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