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展青锋走到船篷处忽然停住了脚步,回头道:“记得,动手前先拿药封了喉咙,我不喜听惨叫声。”
“是。”那家臣恭敬地应下了。
展青锋这才慢悠悠走进了船篷。船篷中央坐了个少年,一身黑色扎染麻衣,腰间随意绑着条黑色麻绳,笔挺腰背,眉宇间透出一股轩昂浩气。
“久等了。”展青锋提手给自己倒了杯酒,说着“久等了”却没有什么致歉的诚意。扫了眼少年一身的粗布麻衣,他寒暄道:“项家小公子近来可好?”
项藉被晾了大半天,展青锋在窗外手持弩箭杀人,他就孤身在船篷里坐着,喝着清酒,赏着如火江流,感慨他这世交好友的日子看着风光,其实也不甚容易。
淮北展家,江东项氏,分别坐断一条淮水与一条长江,天下水师豪杰尽出我辈。
如今楚国灭亡,项燕战死,楚国大姓江东项氏元气大伤,而淮北展家看着风光无两,内里到底是怎么的腥风血雨怕也只有展家人自己清楚。项藉看着对面悠闲喝着酒的展青锋,终于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自然是挺好的。”
简单的寒暄过后,展青锋笑道:“既然挺好的,那你找我做什么?项藉,我最近也挺忙的,叙旧之类的就算了,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我最近想做件大事儿,向你先借点钱。”项藉这话说的脸不红心不跳,那叫一个从容不迫,那叫一个理所当然。
“就只借钱?”
项藉点了下头,“只借钱。”
展青锋望着项藉,似乎不怎么相信项藉的话,他狐疑问道:“你借到钱之后呢?”
“向你买弓弩刀剑。”
展青锋端着酒杯的手一顿,“然后呢?”
项藉却是不说话了,一味地望着展青锋笑。
展青锋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项藉,我给你指条路,你江东项氏不是号称子弟八千吗,这么着,念在你我往日情谊的份上,我全买了,籍贯我来拟,价钱好商量,反手我若是再赚一笔,到时候再与你三七分,你看怎么样?等你有了钱,你想买什么,我们都能再商量。”
项藉握着酒杯的手一顿,“展青锋你真的什么都敢做啊?”
“不,这点我还是不如你的。”展青锋颇为诚恳道。论空手套白狼,人心蛇吞象,这世上没人敢同你项家公子项藉争,你绝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我等微末生意人绝不敢与你相提并论。
项藉看了展青锋许久,悠悠叹了口气,没再说话。展家人,果真从来只论交易,不谈人情啊。
“许久不见,聊这些多疏离啊。”展青锋顾自转开了话题,“说来,你上回同我说的那女子怎么样了?前几日我去了趟洛阳,太匆忙倒是没注意到她。”
项藉拂袖给自己倒了杯酒,捏着杯盏,他忽然从容地笑了笑,“大丈夫志在青云,这些事儿我早已斩干净了。”
展青锋看着项藉那一身的桀骜,打量良久,他问了一句,“项藉,你自西楚到这儿,沿着淮水走了上千里的水路吧。”
“嗯。”项藉随意地点了下头。
展青锋悠悠道:“那你为什么不直接从西楚边境直入阳翟郡?淮汉之水流经洛阳,项藉,你绕了近八百里的水路啊。”
项藉沉默了一会儿,淡漠道:“走水路快。”
展青锋深深看了眼项藉,没再说话。他难不成要提醒深识水性的江东项氏公子一句:你走的水路,在这个时节可是条逆流啊。
……
咸阳城。
蒙毅手里捏着刚收到的书简,他一眼就认出这不是余子式的字。
全篇没有一字废话,少年一手藏锋好字简洁干净到了极致,最后“勿念”两个字无比端正清肃,藏尽锋芒。蒙毅盯着那两个字看了一会儿,手中的力道一点点加大,良久,竹简忽然发出一道细碎的断裂声,他抬头看向一旁的侍者,轻声道:“去召徐福过来,我有话想问他。”
那黑衣的侍者忙低头应了退下去。
蒙毅轻轻松开手,望着桌案上碎开的竹简,眸光清冷。
第106章 帝后
沛县,暴雨。
夏日的暴雨气势极大,几乎有着冲刷天地的壮阔之感。余子式一行人走在路上,伞根本撑不住,所有人身上都湿透了,三人索性就冒雨前行,泥泞沾满了衣摆,本该是狼狈不堪,却偏偏三人谁都没有一丝狼狈的样子。
天地间仿佛就剩下了这三个人,在雨中慢慢前行,坦荡从容。
狗屠樊哙刚杀了条狗,备好了明日的摆摊叫卖的肉,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他拿布抹了把手中的血,起身去开门。茅草屋檐下立着三人,浑身都湿透了,其中一人青衫书生模样,上前一步轻笑道:“咸阳一别多月,樊兄近来可好?”
樊哙扶着门框愣了一瞬,眼中的情绪一点点从诧异变成惊喜,“是你?”
农舍中狭小干净的房间,里面只摆了一张床,余子式与胡亥都换了干的衣衫,此时余子式正坐在床上拿着毛巾轻轻替胡亥擦着头发。胡亥的头发是纯黑色,全披下来的时候恰好过腰,光泽极好。
少年窝在他怀中一动不动极为温驯,擦了半天,余子式终于放下了布,手顺着少年的发梢一点点往上摸,忽然,胡亥回头看向余子式,一双眼黑漆漆的。
余子式的手一抖,忽然忍不住伸手插过胡亥的长发,猛地拽紧了往后一扯,胡亥猝不及防地后仰狠狠摔在床板上,仰头时脖颈那一道弧度极为漂亮,他闭了一瞬眼,再睁开时眼底已经一片暗色。
“别动。”余子式低声平静道,少年长发如泼墨,愈发衬着面容如玉。余子式看了一会儿,伸手想抚上少年的脸,还没触到的时候,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赵高,外面……”
门本来就没有上锁,只是虚掩着罢了,一推就开,张良就这么站在房门口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一片死寂。
片刻后,胡亥终于没有忍住,扬手甩袖一枚洛阳铜钱,出手几乎带上了凌厉杀气。张良侧身堪堪避开,终于反应了过来,他转头就走,刚走两步又脑子一抽退回来替两人掩上了房门,“打扰了。”
余子式手下一抖,差点没撑住自己,此时心境之复杂岂是一句话能道尽。
杀人碎尸不外如是。
胡亥看着面色淡漠但是手在轻微颤抖的余子式,轻声道:“先生。”
“没事。”余子式沉默片刻,伸手起身将胡亥从床上扶起来,摸了把他的头发,“擦得差不多了,起来吧。”
胡亥坐起来,看着余子式淡漠的脸庞,忽然有一丝不甘。自始至终,余子式看着他的眼神都很淡漠,甚至可以说没有丝毫波动。胡亥攥紧了手,又逼着自己一点点松开,平复了一下心境,他抬眸看向余子式。
余子式的发梢还在往下滴着水,胡亥伸手去摸他的头发,“先生……”
余子式本来在试胡亥的鞋子有没有干,感觉到胡亥的动作忽然回头,一抬手准确地抓住了胡亥的手腕,眼中清冷忽然凛冽,他皱眉道:“你干什么?”
“我……”胡亥一下子竟是被余子式的眼神摄住了,“先生你的头发还湿着,我替你擦一下吧。”
余子式伸手摸了一下头发,的确还湿着,“没事,头发一会儿就干了。”说着他轻轻揉了下胡亥的头,无奈地笑了下,“不过鞋子还没干,怎么办?”
胡亥低头看了眼床下的鞋子,忽然看见一只手拎起了它们。
“我去把鞋子烘干,你在房间里好好待着,我很快就回来。”余子式也不怎么想穿自己可以养鱼的鞋子,直接赤着脚下地拎着鞋子往外走,刚走两步忽然觉得腰被人从后面环住了。
“先生……”
胡亥话未来得及说完,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余子式伸手就将鞋子套上了,回身安抚般地亲了下胡亥,“等等,我出去看看。”
刚一出门,余子式就被外面顶着暴雨汹涌而来的村民震撼了一下。余子式一开始是以为这群人是奔着樊哙家来的,后来发现这群人直奔樊哙家旁边的小道而去。这群人均是满面红光,一双眼难掩兴奋与好奇,偌大的暴雨也阻止不了他们的迅疾步伐。
余子式上一回见到这种万人空巷的场景,那还是有一年咸阳集市口有人当众宣淫。他略作思索,随即也跟了上去。
开阔的平地上摆着一顶精致的轿子,一道的貌美侍女捧着黑底红漆的聘礼,武夫壮汉围了一大圈,本是肃穆庄严的婚嫁场景,却被一个浑身匪气的男子生生打破了气氛。
那男子一身老实人庄稼汉打扮,却是满身的痞气,他正拦在花轿前,脸色难得的发沉。暴雨打湿了他头发,滴水的碎发下一双凌厉的眼。
在村民越来越响的喧哗声中,花轿帘子忽然被狠狠掀开,一女子穿着玄色纁裳嫁衣,一脚走了出来,浑身的珠玉在暴雨中依旧璀璨夺目。女子负手而立,微微仰头望着面前的男人,一身桀骜风骨。
“你拦着我做什么?”
女子清傲的视线与男人的凌厉视线对上,暴雨如注,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了两人。两人互相望着对方的脸,眼中均是决绝快然。
潦倒莽夫与富家小姐的戏码,在那浑身草莽痞气的男人一句气势浩然的吼声中掀起了高潮。
“吕雉,老子后悔了!一句话,我刘?9 鞠不赌悖±献哟涌醇愕谝谎燮鹁拖不赌悖 ?br /> 所有人都沸腾了,唯有那女子面色不变,清丽的双眼就这么望着那男人,“第一眼?”
“第一眼!”刘季几乎是狠狠地吐出这三个字。
吕雉望着面前的男人,这个早先大闹了她家乔迁的俗劣男人,这个当堂忽悠了她父亲将自己许配给他的油滑男人,同时也是在瞧见自己第一眼就翻脸悔婚的卑劣男人,吕雉忽然冷笑不止,“我在你家赖着住了三个多月,这话你怎么不早说?我瞧你刘季那时可是看我诸多不顺眼。”
刘季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忽然笑道:“你若是个没人要的,我第一眼见你,定然当堂就娶了你,你不同意我就将你偷回去抢回去,非得让你从了我不可。可吕雉,你长得这么好看,我刘季觉得自己配不上你啊。”
“你如今就觉得自己配得上了?”吕雉扫了眼刘季那身破旧的衣裳,丝毫不掩饰眼中的不屑。
刘季流氓地笑了下,“我昨夜才想清楚了,不是我刘季配不上你,而是吕雉,你这样的女子,天下哪里有配得上你的人啊。”他笑着朝着雨中的女子伸出手,“吕雉,我刘季没本事,家里穷,人又是个混账东西,但是今天就不骗你了,我同你说一句话,你好好记着。”男人一字一句笑道:“世上只要我刘季活着一天,我护你一辈子周全。”
暴雨中女子的婚衣已然全部湿透了,她静静立着,冷眼望着那男人递过来的手。
“嫁我。”刘季轻轻笑道,流氓匪气的脸上忽然满是温柔。
吕雉静静望着这男人,淡漠道:“什么?”
男人斩钉截铁道:“嫁我!”
认真起来的流氓地痞,真是要命。吕雉身后小心翼翼屏气不敢言语的婢女没有她家小姐这般沉着与魄力,望着刘季终于松了一大口气。她欣慰地笑起来,望着一身嫁衣的吕雉,笑得一团和气。
不知过了多久,雨中的女子终于勾唇笑了笑。
玄色嫁衣广袖迎风,女子终于缓缓伸出莹白如玉的手,轻轻搭上男人宽厚的手掌。
余子式站在一群看戏的乡民中静静望着大雨中的这一幕,有如得见九天青凤栖梧桐。
他没有说话,没有感慨,什么都没有,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雨中那一对男女,耳边是无数史册竹简抖落在地的滔天喧哗声。无数画面有如滔滔洪流滚过眼前,宏图霸业,大汉疆域,男人悍然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大风起,云飞扬,
女子孤身一人站在未央宫最高阶上,称朝临制,母仪天下!
千秋帝王业,未央长恨歌,世上多少故事的结局不如人意。
不知站了多久,久到所有人人都散了,平地又恢复了空旷寂静,喧天大雨中,余子式忽然感觉一只手轻轻从后面环住他。他没说话,感受着少年紧紧贴在他后背的胸膛,他能很清楚感觉到少年心脏的搏动,耳边似乎有沉闷的声响传来,那是血液汹涌澎湃的声音。
“先生,你在想什么?”少年偏过头轻轻搭在余子式的肩上,在他耳边轻声问道。
“你在想什么?”余子式侧过头看着少年。
少年轻轻一笑,很认真地轻声道:“先生,我想娶你。”
天地间暴雨如注,所有的声音全都远去,余子式站在雨中,暴雨模糊了他所有的视线,清冷的眸光一瞬间飞溅开来。
第107章 好看
余子式真的觉得自己挺作孽的,他两世活了三十多年,第一次听见有人说想娶他,说得如此庄严而郑重。余子式觉得不可思议,人间情话原来真能撩人至此,再清醒的人都能被撩得瞬间疯魔。
竟是真的荒唐至此啊。
夜深人静,余子式一个人坐在院中台阶上,夜雨下得极大,耳边一片喧哗,他对着一院子的泼天大雨发呆,一时不慎竟是怔住了。
少年放轻脚步从他身后走上前,默默地挨着他坐下,也不说话,支着下巴静静打量着他。等余子式反应过来的时候,胡亥已经在他身后坐了很久了。余子式侧过头看着温驯的少年,夜色中少年一双漆黑的眼漂亮得不像话,余子式看着看着忽然问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胡亥,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胡亥听见余子式与他说话,眸光微微一亮,“先生你问得是什么?”
余子式却是沉默了,他忽然拂袖起身往外走。胡亥立刻站起来想跟上去,却被余子式制止了,“胡亥你回去。”
“先生!”胡亥看余子式那副直接往雨中闯的架势,怎么可能放心让他一个人走,他几乎是瞬间就冲下台阶一把拽住了余子式,“先生,你想做什么?我来帮你做吧,我……”
余子式回头看向他,忽然笑了一下,夜雨中那笑太璀璨太干净,看得胡亥猛然一怔。
“回去。”余子式轻轻亲了他一下,留下一句话转身离开。
等胡亥回过神来的时候,余子式早已走出了院子。大雨依旧倾盆,胡亥望着余子式消失的方向,第一次有些反应不过来,甚至连追上去都忘记了。他满脑子都是余子式刚才的笑,简直有一瞬击穿胸膛的感觉。
余子式出了门直接往一个方向而去。院子里,张良正在拿着只木盆走下台阶打算接水洗脚,刚走到门口,忽然迎面一道流光,他猛地侧身避开,匕首直接擦着他的脸狠狠钉进了他身后的门。张良猛地拧眉朝院中看去,昏暗的院落中一人倚着院门而立,那身影竟然还有几分熟悉。
“张良,今晚别出门。”余子式浑身都是雨,从发梢到衣摆都在滴水,却依旧是一贯的清冷从容。
然后张良就看见余子式利落地转身消失在夜里,站在屋檐下,张良手里拎着木盆,看了眼身后深深钉入房门的匕首,又看了眼余子式远去的方向,脑子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这是被威胁了?张良望着一院子的雨愣是没敢反应过来。
驿丞,院中的井边,余子式打了桶水上来,他伸手轻轻拨了一下井水,冰凉彻骨。他皱了下眉,却仍是将手伸了进去,适应了一下之后他抬手沾着水,一点点开始拆头发。
扯下来的那一瞬间,他轻轻甩了下自己一头清爽的短发,水中倒映着一张极为年轻的脸,他揉了下自己的头发,拎着水走进了驿丞后院的一间屋子中。
胡亥坐在房门口等了许久,一直到脚边的灯都快熄灭了院子中仍是一片安静。胡亥眉头皱得越来越紧,终于是坐不住了,他起身回房间从床上包袱里翻出件干净的黑色外衫,还没来得及回身,忽然听见一声门被推开的声音。
回头看清楚来人的那一瞬,胡亥手中的黑色衣衫啪一声掉在了床上。
余子式倚着门框静静望着他,利落短发下一双淡色的清澈眸子,忽然,他对着少年轻轻笑了下,“过来。”
胡亥第一次没有顺从余子式的话,他整个人都失去了反应,只能站在原地望着面前的年轻男人发怔。记忆一瞬间开闸汹涌,他猛地想起多年前,他曾见过这男人一头短发的样子,也是这样的清爽干净,这样的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