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如罡风,掀起衣袂猎猎,缺席世上剑道三十余年的瞎眼老头一脸桀骜,他朝着余子式喊道:“小子,看好了,谁说一剑难能当百万师?”
手轻轻一抖,长剑猛地震开剑鞘,三十年未曾出鞘的名剑,三十年霜刃未曾试,魏瞎子握住轻轻一挥,宛如稚子初学剑。
黑衣的剑客尚未反应过来,片刻后,剑气一瞬间激荡数丈,如壮阔波澜汹涌而去,弹指间斩杀无数兵戈甲士。
阳翟城外,古道苍天。
这一剑,剑道饮恨三十年。
极目之处,摧枯拉朽,唯有余子式与燕丹的位置依旧完好,余子式立在马上,满眼狼藉风光,只觉震撼地无以复加。
半晌他喃喃道:“这酒钱真他娘的值了。”
第13章 仙人
韩国新郑。
云间有鹤唳。面容枯槁的白须老人正闭眼盘腿坐在小溪边。松垮的袍子被山风吹的鼓鼓囊囊,衬得他整个人越发瘦弱。
老人面前有块四方的山石,上面坐了个青衫长剑的少年,已是昏昏欲睡的模样。
忽然,枯瘦老人缓缓睁开了眼,矍铄清亮,眉宇间苍老之态瞬间一扫而空。
他抬眸看向云深处。红冠白鹤悠然展翅,轻盈掠过三千浮云。
“龙渊。”他轻轻念着这本该三十年前就消失的古剑名,拾起脚边的一颗石子朝着面前打瞌睡的少年扔了过去。
少年睡梦间眉心一阵疼痛,刷地一下站了起来,结果一个没站稳从石头上栽了下去。骂骂咧咧费力地爬起来,他朝着老人吼,“又怎么了?你是鞋子又给鹤叼走了?来来来,我帮你把鹤射下来算了!”
兴许是以往这种事儿实在是数不胜数,这一回少年没等老人回答,撸起袖子就朝着几只独脚立在山崖下的白鹤气势汹汹就杀过去了。
山间的白鹤都是老人养了大半辈子的,算是老人半个道友,眼见着少年一脸不善,均优雅地摆了个白鹤亮翅的姿势,红冠白羽得尽风流。少年气得说不出话,猛地一掀衣摆扑上去就跟白鹤扭打起来。
老人在一旁瞧得那是一个目瞪口呆,半晌他自言自语道,“算了算了。”他回头看向远处,满目山河,紫气东来。
耳边是少年和白鹤激烈的撕打声,老人寥寥叹道:“这一剑后,天下何人不识君呐?”
许久,老人收回视线,看向山崖边正和白鹤纠缠在一起的少年,少年死死扯着白鹤的毛不撒手,白鹤利落地一翅膀把少年扇了出去,飞走前还顺便在少年头上踩了两脚。
少年彻底恼羞成怒,刷一下抽出了剑追着那白鹤就满山就砍了起来。
老人瞧着他那模样,忍不住轻轻笑了下,他记起不久前刚遇上这少年的场景,那时候少年可是对他这群白鹤喜欢得紧呐。
数月前,青崖之上,清俊的少年华服仗剑,一脚踏上巨石狂妄道:“我父亲乃大韩相邦,访遍七国名士诸子,悬赏千金尚无一人敢教我。你一山间枯朽老叟,又有何能教我?”
“礼乐、骑射、兵法、国策、卜算。”老人淡淡道,“皆可。”
少年嗤笑了声,不屑道:“你真当无人敢教我,是因着我狂妄?他们非不敢也,实不能也。”少年拿剑敲了敲崖上巨石,“再说了,便是你真能教,我也不屑学这些。”
“那你想学什么?”瞧上去弱不禁风的老头和气地问道。
少年立在青崖上,随意拿剑一指脚下翻腾云海,“乘风北下,朝游北海暮苍梧。”他挑眉看向那一脸穷酸相的老人,分明是挑衅的模样,“你能教吗?”
老人立在崖顶,大风倏然吹起他满头苍苍白发。他没有说话。
少年觉得无聊至极,正打算收剑走人。他对面前这个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老头一点兴趣都没有。
就在少年收剑入鞘的那一瞬,耳边忽然一阵悠扬鹤唳,他随意抬头看了一眼,猛地就怔住了。
无数红冠雪羽的巨大白鹤自远天朝着青崖振翅飞来,盘桓在老人头顶久久不去。老人站在青崖边,两袖山风自成风流气韵。
少年还在震惊的时候,老人忽然轻轻招了下手。一只巨大的红顶白鹤缓缓收了羽翼,栖在老人脚边。
纤细长足,羽白如雪,灵气逼人。
老人一脚踏了上去。
千百白鹤齐飞,苍苍雪色朝着山崖之下俯冲而去,一瞬间穿过翻腾云海,宛如千万仙人纷纷过天门。
白发老人立在最前面的白鹤之上,浑然不似凡人风流。
初入江湖的贵族少年震惊地连手中剑掉了都未曾察觉,他只瞧见了那白鹤之上的老人置身于云海中,对着他淡淡笑。
霓为衣兮风为马。
老人缓缓道:“朝游北海暮苍梧,我恰好能教,你学吗?”
三千鹤唳,宛如应和着老人苍老的声音。
少年瞪大了眼猛地倒退两步,接着一屁股摔坐了地上,震撼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少年不知,老人名唤黄石公,恰巧是自北海,一路乘风骑鹤而来。
……
余子式跟着魏瞎子回了阳翟,刚一到城门口,就看见吕不韦在城墙脚下等着。
差点被箭雨穿成筛子的余子式此时其实很想念这位唠唠叨叨的大叔,尽管他被追杀全拜这人所赐。
吕不韦朝着两人走过来,问道:“没事吧?”
魏瞎子摊了下手,很是无所谓道:“能出什么事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他伸手从背后解下剑,“对了,剑还你。”
“不用,不就十两银子而已,我送你了。”吕不韦一脸大方。
魏瞎子抱着剑嘿嘿一笑,没说话。当初李寄亡找他借剑,他随手就把跟了自己多年的龙渊递出去了,之后和吕不韦随口说了句少说值十两银子,这匹夫记性还真好。
吕不韦瞟了眼魏瞎子,在吕相的眼里,魏瞎子这种人用完就可以尽快消失了,毕竟着实比较耗钱。
魏瞎子也识相,知道自己在吕不韦面前不怎么受待见,人也救了剑也拿了,老头摸了摸自己破了个洞的袖子,自个儿晃晃悠悠进城喝酒去了。
魏瞎子走后,余子式缓缓抱起手臂,盯着吕? 晃ば砭弥沼谔玖丝谄奥老啵隳奶旄伊懈龅プ樱槐鸬模揖拖肟纯茨愕降椎米锪硕嗌偃耍院笮凶呓壹剿蔷捅芤槐堋!?br /> 吕不韦呵呵一笑,一副敦厚的模样。小子,真写单子的话,竹简能从这儿铺到咸阳呐。
“没事就好。”吕不韦伸手拉了下余子式的袖子,“走了走了,回家,我在家做了饭,这两天都没好好吃一顿吧?”
被拽着走了两步,余子式回头看向吕不韦,“我问你,你知不知道燕丹的事儿?”
吕不韦装作没听懂,诧异道:“燕太子,不是早回去了吗?”
装,你给我装。余子式斜斜看着吕不韦,没说话。
吕不韦轻轻咳嗽了一声,“好了,我倒是知道燕太子的事儿,但不是我让他来阳翟,也不是我非得把他留下的啊!”吕相觉得自己这事儿也相当冤屈,燕丹分明是想杀他,他念在故交的份上没对燕丹出手,真算仁至义尽了啊。这几年七国被刺杀的王孙不计其数,他件件都得管,件件都得看着,他也快一把年纪了哪里吃得消?
“万一今天燕丹真死在阳翟了怎么办?”余子式看着吕不韦忽然问道,“燕国太子若是不明不白死在了秦国,秦赵之战,燕国援助赵国怎么办?”
眼下秦赵边境正在打仗,战国四大名将之一的李牧刚杀了秦国十万人,秦王派二十万大军继续强势攻打赵国,双方死伤无数,足以见此秦赵此战之惨烈。
燕赵毗邻,燕国原是赵国一个极好的后援。然而燕王这人脑子有坑,当年长平之战赵国刚被秦将白起坑杀了四十万人,燕王就趁机落井下石号称六十万大军压境想吞了赵国,赵国军民血战才守住了城池,自此燕赵两国彻底交恶。
此时秦赵交战,燕王乐得看热闹,两败俱伤最好不过。但若是此时燕太子死在了秦国,燕王那种脑子有坑的人说不定真会一怒之下援助赵国。秦赵这一仗秦国本就打得艰难,如果燕国帮了赵国,秦国怕是撑不住。
听完余子式的话,吕不韦笑着轻轻摇了摇头,“你还是不了解燕王那人呐,燕赵毗邻,赵强燕弱,燕王天天看在眼里,至于遥远的秦国强大,他却没什么概念。
燕赵关系紧张,这些年燕王受了不少委屈,难得出来个秦国能收拾赵国,燕王不是那么大方的人,不会轻易出手的。至于太子,燕王是个很懂过日子的人,太子死了换一个就是,毕竟儿子很好生。”
“怎么说都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不至于到这地步吧?”余子式觉得吕不韦说的如果是真的,那燕丹摊上这么个爹也忒惨了。
“秦燕关系一直还不错,全因着燕王是个实在人啊。”吕不韦明显对燕王很有好感。
燕王儿子多了去了,他大燕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子嗣,而太子自小在赵国为质,父子间感情更是寡淡了。燕王不会为了一个燕太子跟秦国翻脸的。
余子式看着吕不韦的但笑不语的模样,他意识到自己和这位前大秦相邦的火候比起来,还差相当一段距离。想想也是,这毕竟是曾掌控秦国实权二十多年的男人,老姜都快熬成人参精了,道行自然高。
“按照你的意思,倒是燕丹再留几天比较好,他一回去,肯定劝燕王出兵援助赵国。”余子式自言自语道,想起前两天燕丹困在阳翟的事儿,他忍不住又看了眼吕不韦。他总觉得这些事儿都和这位脱不了关系。
吕不韦明显也瞧出余子式眼中的意思,深感自己无辜,他毕竟是个失势的相邦,自己还一揽子麻烦呐!
也不能什么事儿都是他的阴谋啊,这怎么天下人都觉得他肯定没安好心?玩了一辈子政治的吕相简直哭笑不得。
余子式忽然开口道:“昨夜燕丹受了伤,我挟持了他,本想让他伤了双手,然后我带着他回你这儿养两天,治好伤再把人送回去,却是忘了我们自己处境也是难堪。”
“处境难堪不难堪,倒是没什么,名声在外,我收不收留燕丹处境都已是如此了,主要还是费钱。”吕相考虑了一会儿如是说。
“……”余子式觉得下回他可以换个思路探究吕不韦的想法。
两人一路走到城中,就在这时吕不韦却忽然停下了脚步。余子式回头看他,“怎么了?”
“我想起还有件事儿。”吕不韦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他拍了下余子式的肩,“你先回去,我跟那廖策得聊几句。”
余子式先是没反应过来,而后猛地想起廖策不就是那阳翟守城,追杀自己的人吗?他眼见吕不韦一个人随随便便转身就走了,忙上前一把拽住他,“你一个人去?”
那人放言杀尽平生所遇吕氏门人,可见恨吕不韦到什么地步。
“放心,我是去和他讲道理的。”吕不韦收拾了下袖子,当街整理了下仪容,对着余子式淡淡道:“你先回去,我一会儿就回来,锅里炖着腊肉,你记得给我剩一口。”
作者有话要说:
朝游北海暮苍梧,是后世道家的一首诗,我太喜欢所以用一下。
本文慢热,不坑,秦朝历史不要全当真,蠢作者不是专科的,写文全靠几本参考书加想象力。
第14章 客卿
余子式拐过小巷,还没到吕不韦的住所,他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熙熙攘攘的宾客挤满了本就狭小的巷子,无数衣着华丽的僮仆、侍女、甚至还有剑士拥着高车骏马,一眼望去竟是没有尽头。仿佛这一夕之间,六国的诸侯王族全都涌到了这秦国边城的破败宅院前。
昔年吕不韦掌丞大秦,七国名士蜂拥而至的盛况,余子式没想到他平生竟也有幸再得见一回。
余子式抬眼看去,鱼抱着只类似鼎的锅,一脸阴沉地坐在墙头,分明也是不快。
“鱼!”余子式朝着他吼,声音一瞬间被淹没在人海中。
可鱼却猛地回头,一眼就盯住了远处的余子式。他站起来,纵身轻轻一跃,踩了几脚不知是谁的脑袋,飞快地掠到余子式的面前。
余子式刚想夸他一句身手漂亮,还没开口手里就被塞了只锅,他打开一看,里面的腊肉还蒸着热气。那一瞬间余子式这种没心没肺的人也觉得很是感动。
当下余子式就很义气地拍了下鱼的肩,“一起吃!”
鱼略带鄙夷地看了眼余子式。
片刻后,两人蹲在角落里,手里各拿了一只腊羊腿大快朵颐。余子式自来了秦国就没吃过一顿肉,眼下一闻到腥味简直两眼放绿光。他边啃羊腿变问鱼:“这什么情况?”说着他指了指那门口一大群人。
“求见先生的。”鱼啃着羊腿眼都没抬。
余子式拧着眉嚼着肉,问道:“他们何时到的?”
“昨夜。”
昨夜?余子式若有所思,鱼则是一个劲儿埋头啃着羊腿完全不搭理余子式。
等到一锅肉终于啃得只剩骨头渣的时候,余子式站起身,慢悠悠地拿袖子抹了把嘴。
他注视着那群人,忽然冷笑道:“昨夜到的,今日还在?”
鱼把骨头随意地一抛,皱眉道:“先生说不让往外撵。”
“怎么?不往外撵是打算供着这群公子大爷?”余子式一掀衣摆单膝蹲在鱼面前,“我问你,算上这里面所有剑客死士一类的高手,一旦动起手,你有把握吗?”
鱼是个实在人,听出余子式话里的意思,直接回了两个字,“不打。”这六国小有名气的客卿剑客差不多都在这儿了,鱼杀人再拼,但到底是有智商的。
余子式拧着眉思索了一会儿,问道:“如果,加上魏瞎子呢?”
鱼倏地抬眼看向余子式。
半柱香后,魏瞎子裹着件破烂袍子大大咧咧地蹲坐在吕不韦门口,抿着小酒眯着眼,盯着着面前噤声的诸位客卿。魏瞎子身后的门板上斜斜倚着一身黑衣的鱼,手里抱着把黑沉沉的剑不发一言。
余子式站在最前方,他一脚踏上最前面的一辆华盖高车,清了下嗓子朗声道:“诸位,从这儿往北是青天大道,往南是迢迢水路,正逢大好晴空,慢走,不送。”
听着车外余子式的叫嚷,人群中,端坐于马车内的魏王孙冷冷一笑,“这吕不韦手底下竟也有如此不识分寸的人?”
魏王孙面前坐着位中年男人,披着件魏国阴阳师专属的墨黑袍子,鬓角到指甲都修得整整齐齐,眉峰犀利,听见魏王孙的话,他掀开马车的帘幕一角扫了眼,接着眸光猛地一沉。
“这当年吕不韦风头盛时,吕氏门人便是七国出了名的疯狗,如今还当这天下是二十年前的天下不成?”魏王孙慵懒地将手上正把玩的玉珏甩到一旁,“走,下去瞧瞧放肆的家犬。”
一只筋骨分明的手忽然压住了魏王孙的肩,“不,殿下,我们回大梁。”
魏王孙明显诧异了一瞬,却终究在男人的目光下慢慢重新坐了回去,他皱眉问道:“回去?现在?”
“现在。”黑袍男人放下帘子看向年轻的魏王孙,沉声道:“殿下,我瞧见魏筹了。”
“魏筹?”魏王孙猛地去掀那帘子,果然瞧见那大门前坐了个衣衫褴褛的瞎眼老头,老头眼上那抹紫色一下子就入了他的眼。他回头看向那男人,“你确定是他?”年轻的魏王孙没亲眼见过大梁城最负盛名的术师,但在他印象中,魏筹应当是个清俊貌美的少年郎,怎么都与那蹲坐在大门口的邋遢老头相去甚远。
男人却是沉着脸,点点头。
魏王孙猛地放下了帘子,半晌又道:“他不是早死了吗?”
三十年前那桩悬案,同时废了大梁最强的术师与大梁最强的阴阳师,魏王孙长于深宫,对魏筹这名字不可谓不熟悉。二十年前魏筹孤身离开大梁城时,功力尽废双眼皆盲,又恰逢雪满长安道的深冬,魏王说是放了他一条生路,其实没人真觉得他能活下来。
“兴许是被人救了。”男人思忖道,“兴许是被吕不韦救了。”
魏王孙听闻忍不住又掀开帘子瞧了会儿魏筹,眼见那老头在阳光下眯着眼喝酒的懒散模样,叹惜道:“真是可惜了。”无论别人怎么说,魏王孙是真觉得当年的事儿,他父王有些过分了。
“回大梁。”黑袍男人朝着车外的马夫说了声,他看向魏王孙,“殿下,此行目的已经达成,其余的事,不必太过放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