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子式心中微微一错愕,徐福这人居然还留了一手瞒着自己,他于是问道:“什么事儿,你先说来听听。”
徐福看着余子式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脸色一黑,“你先答应放我走。”
余子式摊手道:“你不说那算了,不过我还是要劝你几句,苟利国家……”
“关于秦皇陵的!”
余子式看向徐福,眼中有了点兴趣。
徐福咬牙道:“我出海需要些东西,我想将我所见所闻全录下来,这是件非常繁琐且重要的事儿,而仅凭我一个人绝对办不到,我需要人手,船舰,武器,将士和粮草,你帮我我就告诉你。”
余子式觉得徐福有些得寸进尺了,他还得忽悠嬴政拨给徐福粮草人马?喂,醒醒!那是嬴政不是朱棣,你是叫徐福不是叫郑和。
“关于不死的!”徐福猛地扯紧了余子式的袖子,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余子式忽然就眯了下眼,“你说什么?”
……
送走徐福后,余子式坐在院子里陷入了短暂的沉思,良久,他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
门咿呀一声响,余子式抬头看去,王平手里捏着封书信向自己走来。余子式眼睛忽然就微微一亮。
“西北的书信?”他接过那信轻轻问了一句。
“嗯。”王平点点头,看着余子式拆开书信。
余子式扫了一眼那帛书,熟悉的字体,熟悉的语气,一封信这么些字,写得仍都是些琐碎至极的小事儿,从白天吃了些什么,到晚上听见胡人吹笛,事无巨细,一字一句平淡至极,余子式几乎都能从这些话中想象出胡亥五年来的日子,想出他一身黑衣牵着马慢慢走在西北军营中的样子。
他捏着那信没说话,许久轻轻笑了一下。
王平忽然道:“大人,我去给你取笔墨。”
“站着。”余子式将那张帛书叠好,看了眼王平。
王平的脸瞬间就塌了下来,“大人,还不写回信啊?”这一年来你就写了一封回信,还就只有“一切安好,勿念”六个字,这也就是小公子有良心,要是换了别人,大人你可把人得罪惨了。
余子式看了眼王平的脸,摇了下头,“这回先不写了。”
王平忍不住摇头道:“大人,你真没良心。”
听了这一句的余子式忽然瞪大了眼看向王平,“你说什么?”
王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他立刻摆手道:“大人,你今天累了一天了吧,我去给你做点吃的,你想吃什么?”
“不是,你刚说……”
“大人!你是不是还有些文书没看啊,我去给你搬过来啊!”王平拔腿就往屋子里跑。
余子式眼见着王平那小子一下子在他眼前蹿没了,一瞬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要是真没良心,你还能在我眼前这么蹿?赶上廷尉大人,像你这种办事半吊子、关键时候掉链子的下属坟头草少说都有两丈高了。
余子式收回视线,再次低头看着手中的书信,良久,他一点点地捏紧了手。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轻轻勾了下嘴角。
再等等,等扶苏开始着手辅政,局势大抵就真的稳下来了。
再等等吧,五年都过去了,不差这么一会儿。
第128章
写了一下午的奏章,余子式终于搁下笔。
徐福出海需要物资与人手,但嬴政到底不是朱棣,这事儿得换着思路来。
徐福缺人,又听说仙人都喜欢未弱冠的孩子,那不如先拨三千深识水性的童男童女?
前两年始皇帝东巡,在琅邪东海一带撞见过海上巨鱼,这事儿闹得挺大,足证海上一域着实不太安全,这么一来,拨点兵器与侍卫似乎也无可厚非?
这么多人一起去,那粮草也得有吧?衣服物资也该有吧?最重要的是,去访问仙山道人求不死药,不带点东西去聊表诚意也不像话吧?钱财金玉也得有。
钱财、物资、侍卫、人手、粮草,齐活!
余子式扫了一遍自己写的奏章,觉得自己这些年的确是有了长进。
他自己都佩服自己能把这玩意写出来。
彼时余子式只是有些感慨自己的失格,他没想到的是,不久的将来,这封奏章会落到另一个人手里,造成一场他完全无法控制的巨大灾祸。
……
三月后,秦始皇发童男女数千,诏令方士徐福自琅邪入海,访东海蓬莱、方丈、瀛洲三仙山,求仙问道。
所带之物有秦篆书、中草药、水稻五谷、葛绢丝织品、青铜铁器,医书农经数百卷等。
所传之术有农耕工艺、冶金之术、百草种植术等古中国百工之事。
徐福,字君房,齐地琅邪人,秦著名方士,通晓天文星象、航海之术,平生志在四海,心怀仁义。秦始皇二十八年,于琅邪故土凭吊先辈,而后扬帆东去,一去不回。
徐福,自尧舜禹以来,海客谈瀛洲第一人也。
……
深冬时分,秦咸阳学室,穿着红衣裳的少女费力地攀着墙,屏着气小心翼翼,尽量不闹出任何的动静,就在她即将翻出去的那一瞬间,忽然觉得脚下一空。
乌衣的少年猛地冲出角落,伸手稳稳接住了往下掉的惊慌小姑娘。
桓朱紧紧抱着阎乐的脖子不撒手,吓得脸色都白了,回神后仰头看向眼神沉默的少年,诧异道:“你怎么在这儿?”
阎乐将桓朱放下来,“你上哪儿去?”
桓朱挠了下头发,别开了头,“先生说的东西太无聊了,我出来透口气。”说着她还伸手扇了扇,深吸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笑道:“今天天气多好啊,是吧?”
阎乐盯着桓朱,忽然觉得鼻翼下飘过一丝苦味,他猛地拽住了桓朱的袖子,“你身上什么味道?”又闻了一下,他抬头看向桓朱,眼神彻底变了,“你身上哪里来的药味?”
桓朱猛地抽回了自己的袖子,“你闻错了!我不和你说了,我先回家了。”
阎乐却是第一次伸手将桓朱强硬地拽了回来,他一字一句问道:“桓朱,你是不是救了那个人?上回你和我在巷子里撞见的那个外乡人。”
桓朱不耐地皱了下眉,“没有!”
“那个外乡人有问题,桓朱,他身上的伤口不是一般的刀剑造成的!伤他的是大秦王族暗卫!桓朱,你告诉我,你把人藏哪儿了?”阎乐紧紧拽着桓朱的胳膊不松,见桓朱还是一副听不进去的样子,他有些急了,“桓朱,你这样会害死赵大人的!”
桓朱心中终于一惊,她扭头看向阎乐,却仍是执拗道:“如果换成父亲,父亲也会救他的!”话是这么说,底气却有些不足,阎乐这么一说,她心里也有些慌了。
阎乐冷静地看着桓朱,“告诉我,你把人藏哪儿了?”
桓朱犹豫了一会儿,“家里的柴房。”
阎乐倒吸一口凉气,桓朱这胆子也太大了,什么来路不明的人都敢往家带。想起桓朱的一身药味,他问道:“你给他买药治伤?”
“嗯。”桓朱眼神有些闪躲。
“你哪里来的钱?”阎乐追问道。
桓朱别开视线,却被阎乐给拽了回去,她没办法一咬牙交代干净了,“我去找父亲要钱,父亲不在房间,我就先拿了。”
“你偷的?”
桓朱瞬间瞪圆了眼,“这怎么能叫偷呢?我这是……”
桓朱狡辩的话还没说完,阎乐已经拽着他的胳膊往家里走了,“那人醒了没?”
“昨天晚上半夜醒了一小会儿,我问了他几句话,他说他叫燕朱,还和我同名啊,反正觉得他是个好人,哎!阎乐你在听吗?喂!阎乐!你拖着我干什么去啊!”桓朱暴躁地喊道。
阎乐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桓朱一字一句冰冷道:“带你回去,趁着赵大人没发现,把那人从家里扔出去。”
桓朱还想说话,阎乐手上一用力,拽着桓朱就走。
……
余子式正在院子里,一卷卷地将书摊开晒太阳。书房房顶漏了,前两天下雪,雪融化后雪水湿了一架子的书。蒙毅与冯劫带着人马上门的时候,余子式正在院子里晒书,听见动静抬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动作微微一顿。
不远处桓朱与阎乐也看见了这场景,两人猛地就冲了进来。余子式看了眼两脸色一瞬间苍白的孩子一眼,将手中的书轻轻放下了,“阎乐,带桓朱下去。”
说完这一句,他回头看向蒙毅与冯去疾,不急不缓问道:“这么兴师动众,出什么事儿了?”
冯劫正想上前说话,蒙毅忽然伸手拽住了他,自己上前一步,平静道:“有人说你这儿窝藏了重犯,我与冯将军过来看一眼。”顿了片刻,他接下去道:“简单搜查一下就行。”
余子式一见蒙毅的神色就懂了许多,凭着他的身份与地位,不至于被这么对待,而蒙毅与冯劫却是直接带兵上门,这架势分明是板上钉钉的捉赃拿人。由于不知道是什么事儿,他心中也没多少底,良久才对着蒙毅轻声道:“搜吧。”
一旁的阎乐根本拖不动桓朱,实际上别说是桓朱了,他自己都慌得挪不动步子。一听见余子式让人搜查,他脸色瞬间白了,“赵大人!”
“父亲!”桓朱忽然喊了一声,她浑身都在抖。
余子式眼中一锐,皱眉低喝道:“哭什么?就这么点胆子?”他走上前伸手摸上桓朱的脸,在桓朱的眼神中他已经有了一丝极不祥的预感,却仍是淡淡问道:“今天学堂放得这么早?”
“父亲。”桓朱紧紧拽着余子式的袖子,在他的视线下硬生生忍住了眼泪,“我……”
“怕什么?”余子式伸手将桓朱的手从自己袖子上拉下来,暗暗捏了下她的手,“没事。”说着他看了?8 垩掷帧?br /> 禁卫军从院子中涌入,脚步声落在众人耳中冷硬而嘈杂,余子式回头看向蒙毅,后者正静静看着他,那视线沉默而平静,年轻的大秦上卿一个字都没说,袖中的手却是攥得极紧。
“蒙大人!”将士从内院里走出来,手里捧着件东西。
余子式与蒙毅同时看了一眼,脸色都是微微一变。
带血的箭头沾着破碎的衣料,那箭簇的形制两人都再熟悉不过了。
蒙毅抬头看向余子式,余子式却是盯着那箭簇皱眉。
“我能问一下吗?”余子式看向蒙毅,“是哪一位逃犯?”
蒙毅沉默了一会儿,没回答,而是轻声道:“跟我走一趟吧。”
余子式点了下头,心里有了数,也没多问,他自己也在御史丞待过,知道蒙毅的难处。
“那能给我点时间和他们说几句话吗?”余子式扫了眼桓朱与阎乐,征询般看向蒙毅与冯劫。
冯劫为难地皱了下眉,尚未开口拒绝就听见蒙毅淡漠的声音,“一刻钟。”
走廊下,余子式轻轻摸着桓朱的头发,“说吧,怎么一回事?”
桓朱已经慌得连话都没有条理了,边说边拽着余子式的袖子抖,余子式安慰了她两句,看向阎乐,阎乐强撑着镇定,将情况简洁地给余子式说了一遍。
余子式听见“燕朱”这个名字的时候,眉头狠狠一皱。朱色为丹,燕朱。
燕丹。
余子式看向阎乐,从袖中掏出一枚玉递给阎乐,“无论别人问你们什么,都说不知道,绝对不能承认一个字,记住了?”
阎乐脸色苍白,借了玉点了下头,镇定问道:“去找郑大人?”
“不,去公主府,拿着玉去找华庭公主。”这事儿郑彬绝对兜不住,但华庭不一样,华庭的母亲是冯劫的长姊、冯去疾的嫡女,有华庭护着,哪怕是情况糟糕到无法控制,至少桓朱与阎乐不会受什么折磨。
桓朱死死拽着余子式的袖子不放,不停地掉眼泪,“父亲,对不起,我……”
“不怪你。”余子式伸手轻轻揽住桓朱的肩,“救人是好事儿,别哭了,记得别乱说话,我不在的时间里要听阎乐的话。”
桓朱抱着余子式哭得直抖,“父亲,你别出事!”
“不至于,别自己吓自己了。”余子式摸着桓朱的头发,轻声道:“我又不是进掖庭,最多在御史丞待两天,把话说清楚了就是了,不会出什么事儿,几天就回来了。”
说着话,他回头看了眼立在远处大门口的蒙毅,“行了,我先走了。”
他轻轻扯开桓朱,收拾一下被桓朱拽皱的衣袖,下了台阶朝着蒙毅走去。
第129章
鉴于御史丞里的人大多是熟面孔,余子式表现得低调有礼,相当客气,问什么答什么,相当的配合。御史丞里的人也给他面子,无论是如今掌事的几位大臣还是下属的几位官僚,没摸清楚嬴政的态度前,他们对余子式态度那是相当温和客气。
简单的问话过后,余子式就坐在房间里等消息。蒙毅推门进来的时候,他手里正百无聊赖地拨转着杯盏。
“你倒是沉得住气?”蒙毅在他面前坐下,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那我还能怎样呢?痛哭流涕求你让我见陛下一面?”余子式轻轻笑着看向蒙毅,“怎么回事啊?真是燕丹?”
“你真不知情?”
余子式几乎哭笑不得,“蒙毅你不会真觉得燕丹是我亲自带回我家,然后藏在我自家柴房的吧?”蒙毅怎么看着比他还慌,这点东西都绕不出来。
“也是。”蒙毅看向余子式,半晌又道:“你真不知情?”
余子式相当诚恳道:“蒙大人,这件事我真的是冤枉的。”他承认他缺德事黑心事没少干,真挖出来估计够呛,但是一码归一码,这件事上他真的是清白的啊。
蒙毅像是相信了余子式的话,开口道:“燕太子丹,他没死,回了咸阳,陛下不知道是怎么得到的消息,于是命我与冯劫暗中在全城进行搜捕,亲口吩咐人一定人要活的。”
余子式想了一会儿,轻轻皱了下眉,“你们怎么确定人在我那儿?”
蒙毅忽然就沉默了下来,看着余子式没说话。
余子式思索了一会儿,自己点了下头,“有人向你们通风报信,而且是我手底下的人,兴许还是我府里的人。”他陷入了沉思,桓朱救燕丹的时候,燕丹是昏死过去了,大白天的一个活人昏死在小巷,没人发现,偏偏就给桓朱撞上了,这也是挺巧的。这边桓朱刚将人领进来,蒙毅就收到了他手底下人的消息,完全没给他反应的时间,这时间节点真是巧得让人诧异。
余子式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觉得这事儿怕是不简单啊。他倒不是特别担心燕丹的事儿,燕丹的事儿他咬着不松口,他倒是想看看谁能向自己通俗易懂地解释一下自己窝藏前燕国太子的动机,还是特缺心眼地窝藏在自己家后院柴房里。
这件事儿的关键不在于燕丹,而是在于嬴政对自己的态度,生杀予夺其实不过是帝王的一句话而已。而嬴政没那么昏,帝王看得清楚着呢。
相比较于燕丹,余子式倒是更担心接下来的事儿,燕丹这事儿像是个极为凑巧的前奏,说不定就是有人顺水推舟阴了他一把,效果也明显,他人已经半只脚踏进掖庭了,他担心的是这节骨点还会冒出点别的事啊,思及此,他不得不认真地算一下自己最近是不是哪里又得罪了廷尉大人。
釜底抽薪,先干净利落地将人的手脚困住,而后一点点施压,耗尽对方的心力最后一刀毙命,这手段真是像极了李斯的手笔啊。
余子式正想着事儿,下意识有些失神。
蒙毅看着男人穿着青衫坐在席子上微微失神的样子,袖中的手慢慢地攥紧了,他忽然开口问了一句,“怕吗?”
“有什么好怕的,迟早有这么一天。”余子式看向蒙毅轻轻笑起来,低声道:“该来的躲不掉。只是摸不清对方虚实,为人鱼肉的滋味有些尝不惯罢了。说到底还是前半辈子走的太顺了。”
蒙毅袖中的手狠狠一颤,良久,他平静道:“别多想了。”顿了片刻,他接道:“你不会有事的。”
余子式没注意蒙毅眼中的情绪,只当他是在安慰自己,他轻声道:“希望如此吧。”
“我这两天住在御史丞,你有事儿可以叫我,我住的不远。”
余子式看向蒙毅,心中对他也的确是感激,他轻轻点了下头,“好。”
蒙毅是真的在乎他死活,这点东西他还是看得清楚的。说来他还真该庆幸,蒙毅前不久才刚放下了方士事宜入了御史丞,若是御史丞只有一个冯劫,依着他跟冯家的清水交情,他如今的境地还真是堪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