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修感觉眼泪都出来了,咳得眼圈发红,听到这话,也生了气,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恼怒,准备起身。
柏原如此粗暴地对他,真是人生第一次。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或许什么也没错,错在他们都长大了,开始有不一样的思想,不一样的兴趣,不一样的选择。对柏原来说,他有自己的朋友圈,有自己的恋人,有自己的生活轨迹,因而,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就不再那么不可或缺了。
迟早有一天,他和他,会走上不同的道路。一开始还能看着对方,微笑着挥手,渐渐地只能看见彼此的背影,再到后来,都消失在各自道路的深处,再也看不见,再也听不见,再也找寻不见。
道路向远方延伸,感情没入尘埃,直到没有任何交集。想来令人心酸,但云修觉得,那一天,或早或晚,总会到来。而眼前,恰是这种征兆的开端。
想到这些,他又改变了主意。重新坐下来时,看到柏原脸上浮现愧意。
是啊,转身离开,只会加速分裂,如果那一天真的无法避免,不如珍视现在。况且,这人可能真遇上了难以解决的问题,又无处发泄,才会如此。
坐下来后,也不看哥哥,伸手拿过柏原面前的酒瓶,给杯子加满,仰脖就要喝。
柏原急忙拦下了。
“对不起,云修……”
“不喝的话,你又要生气。”
“对不起,我不是针对你。”
“什么也不说,怎么知道你针对谁?既然把人叫出来,纯粹叫我陪酒还是对我有什么不满,你倒是说啊!这样只管自己喝酒,算什么?!”
柏原黯然道:“对你,我能有什么不满”
“工作不积极啊,态度差啊?种种。”
沉默片刻,回答说:“怎么可能。”
云修不相信地一笑。
一个穿着牛仔长裙的女孩抱着吉他走上台。掌声落尽,她开始咿呀吟颂。唱的似乎是一首原创,柏原并没有被她的音色迷住,却被歌词触动了:
深深浅浅的脚步积满落叶的小路
走在光阴背后谁来将我的哀伤领悟
你离开的秋天 世界只剩下孤单的剪影
往事堕入尘埃 满纸苦衷无处倾诉
哦 哦
你是否 听见我心曲
歌声夹着风沙
迟来的解释 阻止不了爱情的落幕
…………
柏原听着这歌曲,差点落下眼泪。
女孩抱着吉他下去,他还眼神空洞地盯着舞台。任何人,任何事,都会如这舞台一样吧?热热闹闹地上台,演绎人生悲喜,最终,都免不了曲终人散。
人啊人,他苦恼地拿起酒瓶,发现已经空了。
云修阻止酒保转身拿酒的动作,扶他起来:“喝完了,可以回家了。”
柏原知道他肯定以为自己醉了,但偏偏,今天还没醉,没有醉,醉不了!
“如果有一天,我做错了事,你会原谅我吗?”柏原固执地叫上一瓶酒,看着云修无奈地坐下来,突然问他。
云修现在确信这家伙遇上烦恼了。
做错事,总不能是杀人放火吧?在这位哥哥的世界里,所谓做错事,无非就是不小心吐脏了被单,偷穿了他的衬衫或偷看他的日记。
也许,这次的事情闹大了一点,但不管怎样,无论他做错什么,云修都肯原谅。这个世上,没有不可原谅的事,只有不可原谅的人。因为是柏原,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原谅。
“会。”
不知道是感动还是不相信,柏原泪眼朦胧地强调一遍:“我是指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也会?”
云修开始怀疑他是真喝醉还是假喝醉。或是不小心弄坏了自己东西,所以跑到这里来,故意整这么一出?柏原喜欢恶作剧,戏弄过后再以胜利者的姿态耀武扬威。
他很轻松地回答:“是。无论你做错什么,我都会原谅。”
柏原放心地点着头,不过他也没当真。看着云修纯真的脸庞,心里在说:也许,真到了那天,你会恨我。
一个留着刺猬头的男人坐过来,点了杯酒。然后瞄一眼云修:“要不要来杯新的?”
没等云修反应过来,柏原把酒瓶咚地一放,冲他喊:“没看见我在旁边!先来后到,你不懂啊?”
男人没趣地从酒保那里取过酒杯,讪讪走开了。
云修愣了一会才明白过来,低头直笑。
柏原看着他的手腕,指尖一挑说:“就因为戴这种手链,别人才会误会。”
“不有你吗?怕什么?”
柏原突然不说话了。
云修伸手盯着这条手链,也陷入了沉思。
一开始,并没打算带。有一天晚上,他靠在床上,拿出这条手链左右端详着。心里想起赵医生说过的话,觉得很奇妙。
这虽算不上多稀有的饰品,但究竟是什么样的机缘,会让朋友转送自己的东西呢?具体送给什么人,按赵医生的说法,似乎也是随机的。更奇怪的是,赵医生既然准备送他入职礼物,送一条别人给的女式手链,是不是不太礼貌?是他没考虑周全还是另有隐情?
他摩挲着手链,上面的宝石有种温热的触觉。就决定戴上试试,明早再取下来。
那晚入睡后,他梦见一个白裙飘飘的女子,站在远处,笑着朝他招手。他想走近一些,女人就飘得更远一些,直到,隐入白湖的白雾中。
醒来后,他觉得更加好奇。抱着想再见她一面的愿望,就没有取下这条手链。
后来的一瓶酒基本没动,柏原今晚没有醉意。
从酒吧出来,天空飘起了细雨。今年十月的雨水格外丰沛。办公室里的人都在哀叹,再不出太阳,骨头缝里都要长满绿霉了。
热身子走入夜色,云修望着路灯下白线似的雨丝,身子不觉一抖。柏原脱下外套,给他披上。
他里头只穿了件薄棉尖领衬衫,云修扔还给他:“不要没事献殷勤,我害怕。”
“你什么时候怕过我?”非给他套上。这是他的习惯,你越不肯他越来劲。
“你不冷吗?”
柏原在原地跳几下:“喝那么酒,一点都不冷。再说,我比你多吃两年半的饭,扛得住。”
云修仰望天空,雨丝落在脸颊上:“回家吧。”
柏原看到街角的小吃摊。白炽灯吊在红色帐篷上,人们围坐在桌旁吃饭闲扯,蒸汽在他们头顶弥漫。
“我们也去吃麻辣烫吧?”
不等云修回答,就拽着他跑过去,找空位坐下。很多人都在吃烤串,柏原问:“要不也来几串?刚好醒醒酒。”
云修摇着头:“街上烤串都是假的。”
柏原不管,别人能吃的他也能吃。探头看看别人桌上的,很快打听到什么好吃,叫了两份牛肉汤。
云修对他随时与周围打成一片的特性深深折服,但后来看到端上来许多碗碟,叫苦连连:“这么多谁吃得下啊?”
柏原说,你尽管吃,吃不了给我。他抬头,看到云修拿着一串烤串肉在细细观察:“这么多人都吃,死不了!你吃一口,看味道怎样?”
云修咬了一口,似乎觉得还行,但嘴里还说着自己的疑惑:“就是味道吃不出来才可怕,明明是坏肉,却装作好肉。”
柏原像被烫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牛肉汤还是这句话。
☆、较量
这天是程雄五十三岁生日。
一大早,小姨就喜气洋洋地开始张罗,忙着跟帮佣阿姨装饰客厅、商量菜品。还亲自去一家口碑不错的手工糕饼店定蛋糕,并一再打电话让程雄下午五点以后必须回家。
程雄挂掉电话,重新紧锁眉头。公司事务一大堆,焦头烂额的,哪有闲情过生日?
昨晚,小姨子突发感慨,说转眼这么大年纪了,等到孩子们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生活,怕不一定有心来给你过生日哦!这话意外地说到他心坎里去了,就没再多话,由她去折腾。
“必须得这么做吗?”
沈道成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等待签字。程雄心中不快,又问了一句。
律师点头,看他签过字后,装进文件袋:“这只是权宜之计。如果外界知道程式地产还不起银行贷款,消息一出去,对我们不利。那人是知交,才肯透露这么重要的消息给我。虽然不确定真假,但既然他们能知道,说明这事已经不是秘密了。不管你怀疑刘院长也好还是另有内奸,现在最主要的,先把那一套账目做齐整。”
程雄拧着脸:“上次跟柏原说是预防措施,弄得很郁闷。这次如果是真的,不知道会怎样?”
沈道成小眼闪着精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就算没得到消息,这套程序也得做。年底上头来审计呢?去年就弄得好险。现在政府部门的人谨慎了,一般手段糊弄不过去。到时,还得下这个决心。如果现在账上资金充裕,直接补档就是,不用这样绕圈子,准备材料。但眼下,新楼盘马上开市,几笔大帐年底才能回收。这事说大也不大,但万一有人从中炒话题,我们再没个应对之策,恐怕新楼销售都会受到波及。”
程雄长出了一口气,虽然有点担心,但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市区的一环路正在检修地下管道,下班车流在留出来的狭小通道上缓慢行驶。
还在半路,小姨子的电话又来了。程雄接电话前,看了一眼后座上的兄弟俩。
云修今天一直没精神,脸色也不好。柏原推推他胳膊,他才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出来。
“不舒服?”
“没有,就是困了。”
柏原摸摸额头,没感觉到烫。
程雄也来问:“怎么了?”
“有点头晕,可能没睡好。”
最近,他老做梦,各种各样的梦。可能才到新部门,又不是自己擅长的领域,精神压力比较大。
回家推开门,大厅里已经布置一新。
满屋子的气球彩带,虽然幼稚,但鲜艳的色调还是让心情为之振奋。二楼栏杆上,用红色玫瑰拼出“生日快乐”。餐桌上铺了簇新的金色桌布,中间放着一个精致的双层蛋糕。水晶餐架上,装满各色水果甜点。
小姨语气轻快:“我们也不大操大办,这样才像过日子嘛!上司机、阿姨他们,一起来热闹热闹。”
程雄颇为高兴。年纪大了,偶尔会有回归山野的想法,不去关心市场、经济、人事、财务,只这样坐在家里享受天伦之乐。
他看看柏原,感慨着,那时还是个从医院里抱出来的肉娃娃,如今长成男人模样了。当年,他二十四岁就继承了企业,是不是也到了该让位的时候?又看看云修,转念一想,还是多磨砺几年吧。
人很矛盾,没有时想拥有,拥有时想放弃,放弃时又恋恋不舍。
当年,他从没体谅过父亲晚年丧子的悲凉。认为两子相争,人之常情,要怪就怪他时运不济。可如今,当自己同样面临移交继承权的问题时,却格外难以抉择。
他不希望两个孩子为此反目。如果柏原继承公司,也希望云修能过得好。他不喜欢兄弟之间关系太好,好到没有竞争的斗志。但真有一天,他们为此斗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却是他不愿意看到的。或许,当年老爷子也是这种左右为难的心理吧,虽然,他到死都不清楚两个儿子之间的明争暗斗。
生日会很热闹,一家人有说有笑,给这个平时冷清至极的家增添了少许温暖的色调。终于有些家的气氛,云修也不觉着头晕了。
灯光照在餐桌上,就像童话中的梦幻晚餐。云修手腕上什么东西一闪,闪得程雄眼睛一眯,有点不舒服。
早在这家人晚宴开始前的三个小时,一个戴帽子的男人走进关爱福利院的大门。
福利院位于市郊的环城公园附近,占地不大,但建筑设计合理,设施齐全。原来是社区福利院,后来得到政府和企业的联合扶持,发展迅速,现在已经成为本市数一数二的福利院。
男人走到行政楼大厅,一个中年女子请他登记。进大门登记了,这里还要登记。写好后,女人说,领养的在三楼,门口有牌子。
男人上来,没去三楼,直而是接拐进了二楼的院长办公室。一个秘书模样的年轻女子盯着他:“你找谁?”
“刘院长。”
女人狐疑地看着他:“有预约吗?”
“有。”
“叫什么名字?”说着,开始翻开桌上的预约登记簿。
男人替他合拢,说:“我直接跟院长预约的。”
秘书当然不信,只说:“没有预约就请预约了再过来。”
刚好这时,刘院长出来,看到来人手上拿着一个棕褐色档案袋,就明白是刚才那个打电话的人来了。
他吩咐秘书暂时不要约见客人,便引着那人来到办公室,关上门后,还确认了一遍。
刘院长自己端着茶杯,没想着给客人也来一杯热水。
男人并不介意,自己坐下来:“既然你明白我的来意,就不拐弯抹角了。我掌握到你们跟程式地产的龌龊交易,有凭有据。”说着,挥舞一下手上的资料,“你要是识相,就按我说的去做。如果不愿意,可别怪我没情面。”
刘院长坐在办公桌一角,打量着眼前这个人。自从接到电话,他就觉得这不过是个勒索电话。
总有那么些人,不知道从哪听到风声,就这样煞有介事地上门敲诈。骗子的行径,他多少了解一点。也许,他手上晃的不过是复印店里打废的图纸。
毕竟,他跟程式的合作方式极其隐秘,还是通过第三方账户进行现金往来。而且,之前的账目都顺利过关了,几乎没有任何问题,毕竟,最后运营的钱都会顺利回笼。
今年倒是第一次,但他不信邪,偏偏这次就撞枪口上了。
刘院长咳咳几声,说:“你不就想讹些钱么?说说看,掌握多少资料,我好来做决定,决定是给你钱还是把你送到警察局。”
男人嘴角一扬,他露在帽子外面的鬓角已经泛白:“不见棺材不落泪,说得一点不错。这么说吧,我知道,你们福利院是程雄一手提拔上来的。开始呢,只是捐点钱,在报纸电视上宣扬宣扬,给公司买个好名声而已。但这几年,你们的关系变了,变成利益链条了。”
刘院长哼了一声。
“具体的嘛,就是程雄利用你充足的资金优势,用来补充维持他的运营成本。这些资金,包括程雄在媒体面前宣称捐给慈善的资金,还有,”他看了院长一眼,他已经有些不安,“包括社会其他团体捐助和政府扶持的资金。”
院长的脸色倏忽变暗了。
“当然,你们不傻,程雄给你们善款是直接从公司账户上转,但你么,是通过第三方公司账户回款。那个公司,除了以为你是投资人之外,并不了解其中的猫腻,只负责代理付款收款,拿中间好处费。
本来么,做做投资,为福利院谋些利息可以理解,哪怕手段不好看。主要是,每次程雄还给你的,都少于原本的投资金额。之所以还愿意与他狼狈为奸,因为每次你都能从中捞上一大笔。然后用做假账、虚构交易合同和记录来蒙混过关。通过缩减福利院成本,你和他,基本上实现了双赢。”
刘院长被冻住了,半天才抬起一只手,像是举白旗的手势。
他想说话,但发现舌头发颤,说出来的词句都抖得变形了。他不明白,如此机密的东西,这个男人,都不知道是干什么的男人,怎么会了解得如此清楚!既然能说得头头是道,不用怀疑,他手上的东西也是真的。
他忽冷忽热,感觉马上就要生病晕倒。不用提醒,都知道这件事被公诸于众的后果。
他转到椅子上坐下,态度谦恭起来:“那么,你想怎么样?”
男人抬起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说:“我要你公开曝光程雄挪用慈善款项的事情。”
院长此刻真是生不如死,急忙慌张地乞求:“可我这么做,自己也难逃一劫啊!谁都知道,没有我做内应,谁能转移这笔资金?”
男人叹了口气:“如果你曝光,我可以后退一步。不说挪用其他款项,只说程雄借慈善之名为公司谋私利,公开捐助后,私底下以其他条件相要挟,要求福利院退还资金,用作公司周转。说事后会如数返还,但至今没看到款项回来。那么,你还能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院长心想:这算哪门子退路?这样就有些诬赖的意思了。程雄不是吃素的,会乖乖任我污蔑他?再说,就算他认了,也不是死罪。而我,哪怕不当这院长,估计也不能放过我,这以后的苦头我可有的吃了。